李月娘直起身,收了笑,淡淡说:“我劝郎君切不可再说下去。”
那郎君瞪眼,问:“为何?凭我的家室和样貌难不成配不上你一小小酒娘吗?”
她摇头说:“郎君自然配得上任何小娘子,只是方才那话,还是别说了,那后果,怕是郎君承受不起。”
郎君一拍桌子,喝道:“胡说,怎么就不行了,我今日还偏要说,偏要你跟我回府去。”
她一想,说:“我是为郎君好,郎君若是不怕死,尽可说来。”
那郎君闻言,眉心一跳,却仍梗着脖子,道:“你别吓唬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李月娘淡淡一笑,曼声道:“上一个对我说此话的郎君也是如此说,可惜···”
“什么?”郎君急问。
幽幽看去,她面无表情吐出两字:“死了。”
闻言,郎君面色发白,她接着补充,“没活过当日子夜。”
那郎君跌坐到凳上,险些滚到地上去。
李月娘转身,高声冲阿谈吩咐,“给这位郎君上杯死苦,压压惊,算在我账上。”
便欲走。
那郎君忽然窜起,拽住她的手腕,说:“今日无论如何,你也要陪我喝上两杯。”
阿谈见状,气得眼红脖子粗,便要冲上来,被她眼神制住。
李月娘盯了他一眼,忽然大大一笑,说:“好。”
那郎君眼前一亮,便有得瑟。
她却看着被握住的手腕,略低头,说:“只是请郎君先放开。大庭广众之下,只怕与郎君名声有碍。”
仗势欺人的名声可不好。
那郎君悻悻放了手。
李月娘在阿谈耳内吩咐两句,便又笑说:“不过我一向敬佩英雄。瞧着郎君器宇轩昂,必定勇武不凡。”
这个年代,尚武,便是平民百姓也敬仰武力。
郎君面露得意,扬着脑袋,脆生生接口:“那自然是。”
她一点头,面有赞赏,转而又道:“喝酒自然可以,只要郎君能证明自己是真正有胆气的大英雄。若确实如此,便是委身郎君亦无不可。”
郎君瞧她面有羞意,心口猛跳,一拍胸脯,大声说道:“好,怎么证明?”
此时,阿谈已一溜跑了回来,肩上扛着一枚杀猪剁肉的大刀,刀刃磨得锋利,噌亮闪光。
李月娘便指着那枚大刀,笑盈盈地说:“郎君若是不在我刀下退缩,便真是勇武。”
说完,双手拿过刀,阿谈立即机灵地上前将那郎君的一只手按在桌上。
她颤巍巍地举着刀,面色都憋红了,那刀像是随时便要掉下,她柔声对那郎君说:“别担心,不会真的剁下去,若是下了你一只手,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那郎君已吓得面色惨白,又挣扎不开,冷汗都要落下来。
李月娘前一刻还笑嘻嘻的,举刀之时眼中却闪过狠厉。
众人只寒光一闪,砰的一声巨响,大刀落下,接着便是那郎君嘶声惨叫。
再瞧时,只见那刀砍在桌上,入木一寸,竟是真剁了下来。
而方才那郎君千钧之时,险险挣脱,看着那刀,再看笑意温温的李月娘,便打了个哆嗦,一跤滚到地上,面如死灰,一滩烂泥似的躺着,冷汗一层层往下刷,早湿透了衣裳。
李月娘却叹息一声,说:“可惜了,竟没叫我遇到个真英雄。”
竟像是可惜没能砍下那郎君的一只手一般。
闻言,众人均是不寒而栗。
目光四下一扫,所到之处,纷纷是退避。
她仍旧笑盈盈的,温柔贤淑的模样,对阿谈吩咐:“请这郎君坐好吧,那死苦之酒,同样也端上来。”
那郎君被抬着坐好,也不敢反抗,只闻到她口中一个“死”,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待阿谈将那被死苦的酒搁在他眼前,冷声命令,“喝了。”
他竟也不敢反抗,听话喝了下去。
李月娘见了,向众人一笑,说:“诸位尽管吃喝,今日大家都受惊了,吃喝一律算半价,给诸位压压惊。”
众人闻言,面色方好些。
又见她略低头,说:“若非必要,实则我一般不会出来这里。”
众人这才真松了口气,真希望这厉害的老板娘还是永远别出现的好。
这娘子美则美矣,却能要人命。
这是忽闻一声嘶叫,那闹事的郎君竟然当众悲声痛哭,在众人回过神前,大哭着跑出了酒楼。
诸位酒客心上一震,对着倾城楼苦酒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不是这酒不苦,而是要你尝过世事的苦,心有了忧惧,才吃得出苦意。
李月娘微微一笑,朝众人施了一礼,自桌上取下大刀,在满堂惊惧的眼光下,慢悠悠回了后厨。
于是倾城楼又多了一条传闻,便是这老板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自然也有人说她比皇帝后宫的夫人还美上三分。
于是凶与美成了倾城楼老板娘的代名词。
李月娘将刀放回原位,有几分脱力地靠在墙上,额上冒起吸汗。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她在这美妙的乐曲中逐渐放松心神,脑海中却不可抑制响过那人的一声叹息,他说:“····那市集鱼龙混杂,有天潢贵胄,也有升斗小民,还有西域各国的胡商。这其中的哪一种人,也都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不是说你笨,是你经的看的人和事都少,难免心善些,软些,性子直些,防备少些,也不是说你不好,你这样三哥就很喜欢,只是落到他们中间,就好比兔子进了狼窝,难免吃亏。”
她当时如何回的,仿佛是,“···我才不信,不过一点小买卖,碍着谁了?”
那次他分毫不让,首次正色说道:“开不开明,家长还是情郎,我都不能同意。”
将指尖陷入掌中,她飞快抹去面上的泪珠,出小门,进了另一家院子。
院中有一株柳树,绿柳随风摆荡,树下一素衣的郎君正背对她抚琴,那背影,竟像是···
抚琴的郎君似有所感,转身见她,略怔,起身行了一礼,温声问好,“月娘子好。”
她惊醒过来,勉强回以一笑,又回了一礼,道:“李郎君好,我来看妍娘。”
言毕,略点头,转身要走。
李延年却出声阻止,从怀中掏出洁白的绢帕,递来,看向一旁,说:“擦擦吧。”
李月娘瞧着他的动作,怔了一瞬,忙在自己面上抚过,果然一片濡湿,便笑说:“李郎君的乐声动人,叫人听痴了。”
李延年闻言一愣,奇怪地看过来。
她慌忙在怀中掏起来,许久也未摸到绢帕,才想起自己一向没这个习惯,便尴尬地略低头,道:“谢李郎君,只是恐怕叫妍娘等急了。”
转身之际,便想到那人曾揶揄自己,说:“···幸好三哥略有薄产,不然哪就有这样多的绢帕替你擦眼泪?也不知哭脏了我第几身衣服。”
李妍上下溜她一眼,眼里有了笑意,问:“我大哥的琴弹得好吗?”
李月娘不明所以,应道:“自是少有的妙音。”
她一脸意味不明,反问:“却不知一首欢喜的久旱逢甘霖,怎么就叫你听哭了?”
李月娘一呆,难怪方才李延年神色奇怪,想来面上便有了赧然,略低首。
那头,李妍却叹息一声,问:“为什么别人都说你的酒水苦?”
此时她面前摆了满满八杯酒。
李月娘看一眼她虽清冷的眸子,伸手拦住,说:“你别喝。因为只有尝过苦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苦酒。”
李妍冷冷一笑,道:“我怎么没尝过,国破家亡算苦吗?我最尝过,是你的酒有问题。”
李月娘自来便未见她如此激动,倒有些呆。
忽然,李妍面上就滑下一行泪来,只是眼里丝毫看不出悲痛的痕迹,只是冷意。
她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杯中空了,便问:“你喝的什么酒?”
李妍忽然趴在桌上低泣。
她暗叹,果然谁都有她自己的苦楚,旁人又怎么知晓。
许久,李妍抬头,已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问她:“不过你什么时候最苦?”
李月娘被问得一呆,继而便笑答:“自然是夜不能寐最苦!失眠嘛。”
是灯半昏时,夜半明时。
反问:“你呢?”
李妍答:“生最苦。”
见过至亲族人被惨烈屠杀的人,每多活一日,心上仇恨的伤口便割得越深。
李月娘便了然,她喝的是生苦。
她随意举起一杯,一饮而尽,又拿起第二杯喝下。
李妍见了,也跟着喝起来。
两人将八杯酒喝完,面上都有微醺的醉意。
李妍看她,问:“你怎么没哭?你便没苦吗?”
李月娘调皮地一眨眼睛,说道:“我是没带绢帕,不敢哭。”
李妍忽然露出奇异的笑,说:“我大哥倒是一向有带绢帕的习惯,人又顶温柔。”
李月娘从她房中出来时,便见李延年立在不远处。
“今日谢谢你,我许久没见她如此舒畅。”李延年朝她郑重一礼。
她忙忙避开,忽然笑说:“你该冲我酿的酒行这一礼才是,进去吧,那空杯子还端端正正摆在妍娘桌上。”
他闻言先是一愣,便笑了。
李月娘点了点头,越过他去了。
心上却想,这样好的兄长,果真如妍娘所说,顶温柔一人。
若非如此,当初她又怎会将他们解救下来。
和那人极像。
时而她便不由想,若那人不是生来就这样大的家累,怕也如李延年一般诗曲年华。
不一会儿,才想明白,那妍娘是想做月老当红娘了。
她好笑摇头。
普天下小娘子的通病。
出了李妍的院子,天色已晚,便见小门便等这个黑影子。
见她出来,那黑影子上来,唤道:“月娘。”
她才听出是阿谈。
这小子,说了多少次,不许唤她月娘,偏固执异常。
便问:“怎么还不回家中,你阿娘身子可好些?”
阿谈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默不作声。
李月娘也没在意,只是看到整洁如新的厨房,便是一呆,回头看去。
阿谈挠了挠脑袋,说:“我索性无事,便都干了。”
又说:“况且这厨房的活计本就累,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忙得过来,这一夜不知要几更才能停下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