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环了他一下,轻轻说:“不会怀孕的,你忘了我天葵未至吗?”
他这才好些。
静了片刻,她起身,将外裙穿好,系上腰带,背对他说,“能给我梳个发髻吗?”
苏三理好衣衫,接过梳子,替她梳理长发,因为情潮未退的缘故,她的脖颈仍泛着粉红。
她从座椅上捧出一个红木匣子,转身交到他手上,说:“情我们两清,我现在把钱还给你。”
他打开木匣,里面放的正是他给她的零花钱,默了默,说:“不用了。”
月浓笑,又拔下颈上玉简,给他,说:“你收下吧,爱没了,我不能再丢了傲气。”
苏三低头,半晌才说:“好。”
她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掀起车帘,却听苏三问:“等等,那一次,你为何没呼救?”
月浓停下,就想到那年乌孙人劫持她的事,便说:“因为担心有人受伤,毕竟他不良于行。你放心,他是我三哥,同你没关系。现在我能走吗?”
“不···还不能走,为何?呼救不是本能吗?”他的急切和仓促,给月浓以想挽留的错觉,
她想了想,就说:“哦,是本能,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本能。”
人生有太多的不能自主,
只有在爱里,人仿佛就能掌握选择权,
然而,爱本身何其艰难!
身后静了静,才说:“哦,你走吧。”
她忽然说:“苏玉郎,自今日起,我不再喜欢你,以前的山盟海誓,都作笑谈,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抱你的美娇娘,我嫁我的佳夫婿。你就娇妻美妾,我自会夫贤子孝,儿孙满堂,长命百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我们就黄泉碧落,不复再见!”
一句句都是决裂的誓言。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最凄美的一笔!
言毕,身后了无声息,静默的可怕。
月浓一狠心,纵身跳下马车,隐约听到里面有人低喃:“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不过一顿,快步走开了。
“等等。”迎面却被一蹲厚重的大身子拦住去路。
月浓颇看了两眼,才隐约认出面前落汤鸡似的一坨披着湿红料子并滴水的肥肉正是今日替她装扮的喜娘。
那喜娘叉腰,艰难地喘着粗气,说:“原本九十九珠钱的工钱,你们少给了九珠钱。”
边说还边翻了个白眼。
说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我知道你们是富贵人家,不在乎那几珠钱,可那却是我家上下八口人半月的粮钱啊,还有这衣裳,我好端端,喜气洋洋地到了你们家,你们看看,这才半日功夫,就成了什么样子?这叫我往后如何出门啊?呜呜呜···”
月浓一头黑线,这就是她此生最凄美的一笔啊,她原本要苏玉郎看她决然离去的背影,终生难忘,可是,这是什么啊啊啊。
她欲哭无泪地看向马车上的苏三。
苏三亦是惊愕,颇有几分搞不清楚状况。
清风暗自叹息一声,冤孽啊,从口袋里掏了掏,又掏了掏,才想起来,他的钱袋子此时已经捏在那喜娘手中,见二位主子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最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背转身去。
眼不见为净啊。
明月却哎哟一声,将整个钱袋放入喜娘手中,推着那敦肥肉飞快消失在此处,咬牙切齿地在那喜娘耳边嘀咕,“你窜出来做什么,没看见我们家主子和她心爱的小娘子诀别吗?真是煞风景。”
月浓泪眼汪汪地恨瞪着苏三,混蛋苏玉郎,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少付那九珠钱。
他却以为她决定不走了,满怀希望地唤了声,“月月,你···”
不想她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苏三眼中光亮黯淡下来,看着她在自己眼中走远,最终化作一个消失的点。
他垂头,抚摸匣子上的玉简,苦笑自语:“没有你,我又何来欢喜!”
不知过去多久,清风上来试探问:“三郎君,是否继续行车。”
苏三抿唇不语,忽然耳畔遥遥传来吹吹打打的声响,他问:“清风,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清风凝神细听起来,是喇叭和唢呐的声音,热热闹闹的一队,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看一眼苏三,不敢轻易回话。
苏三一脸索然,或者说无所谓的神情,也不急,慢悠悠地等着回应。
这时那喜娘已经数清楚钱袋里的钱,只多不少,忍不住露出嘿嘿一笑,不过她一向是个很知恩懂理的喜娘,拿了这许多工钱,怎么一得上来给主家请个安,她走上来时,正听到苏三此问,想也不想就答道:“郎君,你可能不晓得,我做惯了喜娘,一听就知道,这是喜队。”
苏三闻言,仿佛没听明白,学舌道:“喜队?”
喜娘以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队,忙热切解释起来,对于成婚的那一套,她算得上长安城里少数几个在行之人,便道:“是啊,所谓婚者,昏也,如今正值黄昏,新郎自然要快点领着自家的喜队将新娘接回家,否则可要耽误吉时了。”
说着还指了指天边。
苏三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西方天空正挂着一轮红日,那日头尚且悬在山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往下沉去一点。
他低喃:“新郎官都是这么将新娘子接回家的啊。”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欢天喜地,仿佛这一天,世界上便只有他们两人事。
他于是忍不住想起她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
她说:“我翻过黄历,这个月就有吉日,就在你给我置的那个院子,那一日我会五更起身梳妆,用妆奁第三层的桃木梳梳发,插上你给我准备的银蝶步摇和琉璃珠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并穿上新娘的吉服,蒙上盖头,坐在那片银红的软帐前等你,我只等到太阳下山前,若是它开始往下沉了一丁点,你还没来的话,那就等着给我收尸罢。”
那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床头翻来覆去的梦,百做不厌。
苏三望着那山尖上紧贴着的太阳,忽然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仿佛是幸福,又是哀痛到了极致,他竟说:“清风,我终于找到最幸福的丧辰。”
一个“丧”字,叫清风心下意识一沉,尤其听到他如此玩笑似的提到死亡,愈发叫人感觉异常,不过清风一向惯于听命,便问:“何时?”
明月就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目瞪口呆,他们这两个是在很淡定得谈论死亡吗?
那做惯了喜娘的妇人更是拿一脸见鬼的神色看着面前这两个衣饰华贵的郎君,心道,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古怪,他们这些穷的,挣扎着唯恐饿死,偏偏天下有人吃饱了,没事拿死当玩笑。
苏三盯着那轮红日,道:“若能够,我此时死了,大抵就成了这世上最幸福的郎君了吧。”
有个那么美的新娘等着他的喜队迎接,并且那身着吉服的小娘子又是他心中所求,最重要的是,他活着的一生都不曾负她。
那真是美得如梦境一般啊···
苏三唇畔的笑意逐渐转为苦涩,不过那样一死,真是自私!
长安城都知道,他难全阁的苏三,一向是个温润君子,君子的意思就是一定程度上与自私相悖。
况且人活一世,要么求得偿所愿,要么求一心无愧,他选择后者,故而做不出如此自私的事来。
他只能选择伤她的心,然而到了最后,所愿未曾得偿,无愧?伤她之后,他的这一生,还有不愧疚的时候吗?
都说是世事难两全,他最终,一全也求不得。
清风望着西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及半隐在里头的炽日,忽然开口问:“为何?”
“什么?”苏三看了过来,他一向知道,清风轻易不会开口,能叫他动口的,必定不是小事。
“为何是她?”这一问,出口,于他似乎格外艰难,只是有些话,难的总在启唇那一瞬,“属下以为,会是这世界上万千小娘子,也不该是她,毕竟···”
毕竟她是他娇养大的小妹,毕竟她这些年中,大半的时间都是以稚童的身份行走在世人前的。
毕竟····
一个“毕竟”后头,千头万绪,立即绊住了一向自以为口拙的清风。
好歹,苏三心领神会,笑道:“没有毕竟,清风,更不会有意外。这世间只能是她,也唯有她。”
苏三的双眸越说越亮,最终堪比灼灼太阳,“只因这世间中看的皮囊千千万,但是叫人致命的灵魂,却是万古难得!也许,我很早便知她躯体内藏着个有趣的灵魂。”
故而,这一切,是必然。
说这话的时候,苏三的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忽然转头盯着清风问:“只是,一向冷面冷心的清风,为何如此在意这个问题?”
清风被问得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苏三,只见他面上挂着洞悉一切的浅笑。
清风被他看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低下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攥着宝剑,失声道:“属下知错。”
苏三手指缓缓敲击着马车,忽然轻笑一声,道:“这错,便用你往后的一生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