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跑去另一个窗边看,仍是如此。
也就是说,假若她想一头撞死,听到动静,外面的人就会一拥而入。
她抵在墙上,垂首,发了会呆,忽然就扯下凤冠,狠狠砸到地上。
果然下一刻,门被推开,首先跌进来的是那个双颊涂的猴屁股似的喜娘,冲着月浓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一众的婆子丫头拥挤进来。
她捂着脸哭笑,一点点蹲下来。
只听“吧”一声响,木雁簪子落到了她的脚下。
披散的长发,黑黝黝的,像浓烈的一潭深不见底的绝望,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月浓忽然就心知肚明,这样齐全的准备,他是打定主意,不来的,不管日头落不落山。
况且今日没有太阳,他就更有了不来的借口。
不知过去多久,她拨开散发,将那木雁簪拾起,摩挲一阵,就往外走。
那一众的丫鬟婆子拿不准她要做什么,都在犹豫。
恰巧明月走来,拦住她的去路。
月浓将木雁簪子给他,双眼却始终盯在上头,说:“这是他当初给我的聘礼,你帮我还他。现在想想,早知是不来的,就该让他抓一对活雁。”
明月听见她低喃:“这样轻巧就得到,果然便不知珍惜了。”
拦住她,明月问:“月娘子要去哪?”
她竟笑了,整个人单薄而脆弱,那笑更像是点在她唇畔的一尾纸蝴蝶,轻悄悄的,便碎了,成粉尘。
“我想去横门上看看,”月浓说,笑嘻嘻的,苍白的面色,黑洞洞的眼,那唇却是鲜红,“突然好奇那下面是个什么样子。”
明月没听明白,晕乎乎瞧着她离去。
此时那喜娘提着裙摆,抖着满身肥肉追上去,边追边叫,“小娘子,等等,你便是成不了亲,也该付我工钱,想我上有八旬老婆婆,下有三岁嗷嗷待哺的孙子,夫君又瘫痪在床,儿子痴傻,媳妇更同人家跑了···”
明月有些傻眼,看着两抹红影子飘出去。只是目光落到月浓身上,心就往下沉。
只见那朱红的嫁衣在风中凄厉地飘荡,黑发也纷纷扬扬地翻滚。
从背后看,像是一团团凝固得凄惶的血块,上面爬满了黑色的厉鬼的手,他们狰狞着,纠搅着,争先从恶狱中爬出来。
而那斑斓的血块,便是厉鬼们瞠红的眼球。
明月悚然一惊,心中的不详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忽然灵光乍现,大叫一声,抢命似的往外奔。
苏三一行抢夺出府,一尊肥重的身子飞快挡住他们的去路。
那喜娘嘿嘿笑着对苏三说:“听说您是那小娘子的兄长,她今日出室,可惜新郎未至,也不知是哪家生出来天杀的蠢材,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要,难道偏就喜欢丑八怪不成,瞧那娘子伤心的几乎死过去。只是,我靠着这门伙计吃饭,一家人都望着今日领了工钱开饭呢,您就····”
不等她说完,清风就扔了个钱袋子过去。
一行人便绕开这喜娘,急匆匆地去了。
那喜娘叹息摇头,一边倒出钱来数,嘀咕着,“怕是喜事没成,丧事倒在前头。这些个富贵人家啊,吃喝不愁,也不知都想些什么!”
忽然她双目一凸,迅速再数了遍手中的珠钱,竟然是九十枚。
往常为了图吉利,喜娘的工钱,则尽是九数,譬如,九珠钱,九十九珠钱,九百九十九珠钱。
如今这人家拿出九十珠,只能说多,决不算少,只是若要往九十九珠规矩上靠,偏差了一个九。
喜娘想着,还是算了,不料垂头看去,大红的袖子上出现一道口子,正是方才她同那小娘子拉扯的结果。又因被淋湿,下摆都滴起红色的水。
她一握拳,咬牙狠狠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
提了裙摆,便往横门方向追。
马车刚转出门口,大雨就从上头泼下来,狂风卷着,清风抬头看一眼那天。
只见空中幽蓝的闪电闪掣,像是上古神话中妖魔的钢叉,逼下来,夺人性命。
接着啪一声,天上炸开了锅,轰隆隆的,雷声和着闪电,一茬紧似一茬地迫着地面。
白的雨,金珠子似的齐齐朝道路上砸,在狂风中翻卷,盘成一个个急剧的漩涡。
这是冬日啊,竟然打雷!
苏三掀开窗帘,第一看,被急雨砸晕了眼,那冷潇潇的凄厉风雨,一下子掀翻了他的心。
他于是便避在帘子后头向外瞧,乍看去是水成了灾,细瞧则那满地盘旋急转的,是水拧成的轮子,在疾风骤雨中飘摇,迫切地转命,想翻过来,似乎只有这样,就能扭转生机。
他在窗帘后闭目,满心皆是凄楚荒凉。
远远见到横门的城墙,街上半个鬼影也无。
苏三望见城墙上头一抹湿红的细影。
马车逆雨疾行,离城门越来越近。
城墙上,她像个喜气的娃娃,披挂着一身大红,双脚挂在上头,似乎轻微地晃荡。
他急迫地掀开车帘,双目紧盯在城墙上,风雨无惧。
她仿佛朝马车看来,对着车内的苏三看一眼,身子动了动。
忽然只见一抹大红的影子自城墙上直坠而下,那影子在急雨下是凄厉的死的颜色。
身旁不知谁失声叫出来,他脑中嗡的一响,见到她果真纵了下来,扑着夺命般的去抓那抹下坠的影子,若非有人拦着,他几乎滚到了车轮底下。
仿佛就听到“轰”一声坠地的声响,他见到那红色挨到地上,便死在上头了。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她的嫁衣裳,都是满地死绝了哭声。
苏三嘶声痛叫,一头冲到马车壁上,撞他的脑袋。
直到清风塞给他一手大红的婚鞋,那鞋湿漉漉的,在他掌心淌水。
他这才又往那城头上瞧,雨水冲刷在脸上,使他数次睁不开眼,然而终于看到墙头上那抹红影仍好生生坐着。
雨点打在眼中,刺在心里。
苏三纵身跃起,跳出马车,跌在地上,在横流中急滚。
他浑身麻木,已没了痛感,趴在水中,就想到那一年,她说:可是,三哥,我只要你这样的郎君来配,便是皇上我也不瞧在眼里。
因为之前的拒绝,她一头滚到地上,几乎惨死。
便是那一年,他就预感到今日这样的死伤。
而在一个女人的爱情里,男人要么是弱者,要么是懦弱者。
他来不及撤退,一头扎进去,从此甘愿或不甘愿地任由她的幻想打磨。
苏三甚至常常不清楚,那身体意志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
就像他一贯舍不得她哭,只是到底是他舍不得,还是她不想他舍得,无从知晓。
便是这样穿插的错觉。
他对清风说:“抱我上去。”
苏三是个跌跌撞撞也要坚持自己姿态的瘸子,然而此刻,他却说出“抱”这个字眼,稀松平常的,说出来了,似乎就不那么难吞咽。
豁然间,他明白过来,自己以往所在意的并非瘸子的身份,而是这一身份背后时刻提醒他弱者的含义。
她却以强者的姿态告诉他,为了一样什么,生死也无所谓。
他原以为自己是被她浓烈的爱所吸引,此刻才明白过来,真正叫他致命的是她那颗永远向往爱和光明的心。
他不过凭着自己出色的幸运,在众人之前遇到她,又以温柔的外在蛊惑住她。
即便不是他,这世间将接替沉沦的郎君永不会少。
真正上到城楼,近处看到她,苏三的心才有了平和。
而她一无所觉地坐在城墙上,掉了鞋的那只脚,玲珑纤细小巧,仿佛美玉雕琢成,由着雨水飞溅,它就在其中慢悠悠地晃动。
他竟然在她眼中看到悠闲的意味。
因着这,那雨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月浓朝他看来,隔着雨幕,亦慢悠悠地问道:
“苏玉郎,你是要我的人,还是要我的命呢?”
不知是否错觉,她看他,面色是不正常的白,身体单薄得仿佛随时委坠的衣裳。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便催问:“你到底选哪样?”
茫茫的雨声中,传来苏三的回答,他说:“不,我一样也不要。”
闻言,月浓看过来,便觉得雨水中,他的脸色尤其的冷淡,他说:“我以为你至少该是个洒脱的小娘子,做不出以死相逼的事。”
她扭回头,又晃了晃另一只脚,说:“对谁都能洒脱,独你不行。”
他似乎苦笑,问:“为何?”
月浓垂下头,过了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三哥啊。三哥,先是亲人,才是我的情郎。可我这一日,两个都失去了。同时,我失去了作为小娘子的信仰。”
“她们都以为凭着自己一个人,一颗心,孤注一掷,就能得到她的爱人,可是,今天,我知道了,并不能。三哥,我不知道该为什么活了。”
苏三此刻才深切感到,他是真伤了她的心。
他不知道怎么挽留一个生命,因为他连自己的,都只能眼看着失去。
于是他说:“三哥说过,你若少了一只手,就拿命赔你。只是今日你若死在我面前,你说,三哥该拿什么赔你?”
他不是不清楚,这样的威胁算不得高妙,甚至略有些卑鄙,然而对在乎他的人,最有成效。
果然,她冷笑一声,说:“苏玉郎,你逼我!”
他嘴里心里都是酷意,逼迫自己看着她说:“不,我们谁逼谁,还不清楚。”
月浓垂头想了会儿,忽然扭头看他,说:“我要恨你!”
苏三后退一步,压在清风身上,生硬说:“你若觉得这样欢喜,那就恨吧。”
她茫茫然的,也不知看向何处,许久才呢喃一声,“开不开心,又有什么干系。我,我不过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终于随他下了城楼,然而到了下面,他坐回轮椅,替她穿鞋的时候,忽然就问:“你现在,是我三哥,还是情郎?”
此刻的雨,越发温柔起来,蒙蒙的,竟有了江南的诗意。
苏三顿了顿,仍弓着身穿鞋,反问:“三哥和情郎有分别吗?我都对你好。”
她又问:“以三哥的身份?”
他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遂答:“对。”
往后他也只能是她三哥了,没什么不好,以后她若能幸福,他便也满足了。
月浓忽然激动起来,叫起来,“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当我三哥,从此你就不想抱我、亲我、爱我了吗?”
一句话,问到苏三心里去,他想阿,自己必然是不能的,然而那又怎样。
于是他也有了说破一切的冲动,他说:“从来是一样的,当你三哥还是情郎。”
她不解,皱眉,问:“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