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淡淡的模样,仿佛心如死灰,开口说:“我翻过黄历,这个月就有吉日,就在你给我置的那个院子,那一日我会五更起身梳妆,用妆奁第三层的桃木梳梳发,插上你给我准备的银蝶步摇和琉璃珠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并穿上新娘的吉服,蒙上盖头,坐在那片银红的软帐前等你,我只等到太阳下山前,若是它开始往下沉了一丁点,你还没来的话,那就等着给我收尸罢。”
苏三难以置信地抬头,有些惊恐,像是料不到她这样,这样孤注一掷。
继而又苦笑。
他想到,她从不是委曲求全的小娘子,然而做到这种地步,何不是在逼他,又在逼她自己。
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
她一片孤勇,实则破釜沉舟。
一时,心乱如麻,竟不知该以何面目对她。
她却笑说:“你放心,我还没发疯。因为我没有信心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下去,而自从遇到苏玉郎之后,更没有信心再喜欢上别的郎君,叫我跟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郎君,是死也不能够。我给你时间考虑,三哥。”
她走了。
苏三却倒在轮椅上,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死了一半,面无人色。
许久,他才虚弱地动了动手指,以袖掩面,似哭似笑,说:“四次,今日她唤我三哥。她仍肯嫁我。”
她气急时,总爱唤他的名字,苏玉郎的叫着,一点王法也没有。
明明他是兄长,在她面前,往往毫无办法。
他原该生气的,只是总想起那一年她说的:我是喜欢你才唤你三哥的呀。
他便怎么也气不起来。
她的喜欢,从来那样坦率直白,恰如她这样毫无遮拦地唤他苏玉郎,唤他三哥。
如今他才知,这一句的三哥,有多难得。
苏三忽然弓身,按着胸口,猛烈而绝望地咳嗽。
心说,叫我死吧,愿我从未活过。
忽然想起什么,单薄的身子在剧烈的晃动中挣扎,他的手捏着轮椅,爆出青筋。
他喘息未定,急促地张口:“去,快去,她的手,有伤。”
这场,叫清风看得惊魂未定,闻言错愕,犹豫未动。
苏三忽然气得踢脚,一壁拍在轮椅上,一壁弯身应付咳嗽,说的话像是从心肺里怄出来。
他说:“她不会管的,她恨我。”
说的倒像是受伤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而他清楚,她总爱以自伤的方式来伤害他,那样笃定,有恃无恐。
月浓晨起,手上的伤已上了药缠好布条。
她气急,动手去解。
恰巧明月捧着一钵药膏进来,见此,忙劝阻。
她解下布条,扬在空中,质问:“这是你绑的?药也是你趁我睡着涂的?”
她抢过药钵,砸得粉碎,说:“我的死活,同你们毫无干系,这世上除了苏玉郎一人,你们谁敢给我上这个药!我不领情。”
又说:“他若担心我,就亲自来,既不愿同我好,死活也不相干,不过伤了手,要他假惺惺。”
明月错愕,挠了挠头,说:“不是我。”
她忽然就想明白,抹去眼中的泪,说道:“你叫他现在过来,我要看他给我上药,否则就叫我这只手烂了好。”
明月此去,注定杳无音讯,叫不来那人。
月浓呆呆地过了一日,然而第二日晨起,她的手仍旧被包扎得好好的。
她气急败坏地解了布条,将伤口上的药膏洗去。
当清水淋入皮肉,她疼得面色苍白,始终不吭一声。
第三日晨起,仍是如此。
只是这次明月却带了话,说:“你这手若是不要,我也不强求。只是我赔你一条命,左右我死了,你成亲那日也等不来人,我们就一块死了干净。”
闻言,她怔了良久,最后落下泪来,失魂落魄地说:“我不过想见你一面。”
却再不敢解开布条,每有侍女给她上药,也配合。
接下来数日,月浓都呆呆的,丢了魂似的。
直到嫁衣送来的那一日,她才有了精神,竟然笑了,捧在手里,拿脸去磨蹭。
独自在房中看着那嫁衣傻笑了一上晌。
午间,她忽然将明月唤来,说:“帮我拿给他看看。”
明月局促,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月浓露出哀求的神色,说:“你就帮帮我吧,明月哥哥,无论如何,他一定很想看到这嫁衣的。”
闻言,明月怔了怔,点头,接过嫁衣,去了。
到了傍晚,明月没回来,清风倒是携着一身的寒气来了。
他红着眼,劈头就问:“你是想叫他死吗?”
“我没有,什么死?”她忽然听出端倪。
清风却不肯吐露半句,只冷冰冰说道:“别再烦他了。”
后来她问空手而归的明月:“嫁衣呢?”
明月犹豫半晌,才答:“叫清风剪了。”
就问:“那还有布片。”
明月就忙改口,“不,是被三郎君扔进火盆里烧了。”
月浓默了默,不死心说:“那还有灰呢。”
明月也沉默了。
离婚期不过四天,她吩咐下面重新制一件,哪里就来得及,她也不管这些。
临到前一日黄昏,侍女才将新嫁衣急匆匆送来。
月浓就将嫁衣摊开,摆在床上,将那嫁衣当做另一个人,她自己就偎在旁边睡,睡着前,嘟囔说:“我就不信,你忍心看我死。”
却没听到窗户吱呀的声响。
暗夜中,只听一人道:“三郎君,该走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
片刻才听另一人说:“清风,让我再看她一眼,便是立即死了,我也甘心。”
于是,苏三就从夜风扬起的帐子缝中瞧见,月浓惨白着小脸蜷卧,如同被遗弃的可怜孩子,然而她一旁是件摊开的火红嫁衣。
那红,几乎烫瞎他的眼。
他猛的闭目,死死攥紧拳头,久久开口,说:“走。”
这一日,月浓果真五更天就起了,天方破晓,隐约闻到一声鸡啼。
丫头婆子鱼贯而入,先净面,喜娘给她上线绞脸,一边啧啧称赞:“想不到新娘子这样美,水葱似的人,哪里需要绞脸啊。”
就开始替她梳发。
月浓亲自从妆奁第三层取出桃木的梳子,说:“用这个。”
喜娘便一叠声地夸赞梳子好,后来又对她的长发诸多溢美之词。
她开始吆唱:“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心上却嘀咕,这满院子冷清清的,新娘子也一脸的丧气,哪是办喜事啊。
喜娘难免局促。
月浓听到她的赞词,终于有了笑意,说:“继续唱,三是什么?”
喜娘响亮地应和一声,继续唱道:“三梳儿孙满堂···”
三哥你听到了吗?我们往后要白发齐眉,还要儿孙满堂。
如此想来,她终于喜上眉梢,有了新娘子该有的喜气。
月浓特意让喜娘将银蝶步摇和琉璃珠花簪上,又亲手将那枚木雁簪子缓缓插入发间。
喜娘一张脸笑成了菊花盘,满面都是褶子,赞她是自己见过最标致俊俏的新娘,今后一定同新郎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话里话外,仿佛都说小娘子只要凭着貌美,就能同郎君美满幸福一生。
月浓给了丰厚赏钱,那喜娘更加笑得合不拢嘴,好话整箩筐地往外倒。
几人合力,替她穿好嫁衣,喜娘从头到脚,连人带衣裳赞了一遍,忽然问:“盖头呢?”
侍女们你看我,我望你,不知所云。
一时,大家便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月浓也未瞧见盖头,站起来,对喜娘说:“就这样吧,没有盖头也是一样。”
那喜娘却一惊一乍地拍掌,连道不行,说:“这可是不得啊,没有盖头,可不吉利。”
闻言,她朝那洒下来的银红帐子瞧一眼,突然提起裙摆,跳上床,扯倒了帐子,不管不顾地撕扯,终于扯下一片大小合适的布片,问:“这个行吗?”
于是她盖头也有了,披上,就成了齐齐全全的新娘。
只差新郎官接了。
喜娘打量着月浓,仿佛再看她毕生最满意的作品,喜滋滋地问:“说好花轿什么时候到?”
月浓却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不需要花轿。”
竟然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喜娘傻眼了,问:“成亲自来是两人的事,你一个人怎么成?”
月浓隔着盖头,默了默,将那喜娘推了出去。
她自门缝中瞧见那喜娘肥墩墩的身子跌在地上,一拍大腿,哎呦地叫唤起来。
口中埋怨,“这是什么新娘啊!竟将我这全福之人推出新房···”
月浓无动于衷,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傻等。
不知何时起,外面下起了雨,淅沥沥的。
中途有侍女敲门,问她可否进午食,她不答,那侍女自己走了。
也不知等到何时,她突然自己掀起盖头,走到床前看天色。
竟然仍在下雨,天色灰沉沉的,随时要坠下来,哪里有什么太阳。
更看不到太阳落山。
月浓冲到妆台前,翻开妆奁的第一层,竟然空荡荡,所有的金簪钗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是预防她吞金自杀?
又翻找抽屉,但凡尖锐点的物件都不翼而飞。
月浓在房中转了一圈,最终连床底也看了,竟然是全无纰漏。
她扯下头上的步摇,稍用力,那簪子尖锐的一头就断开,竟然是空心。
她不信,又扯下珠花,同样一弄就断。
她满心怒气和郁气地将头抵在妆台的大铜镜上,那铜镜冰凉凉的,仿佛她此刻的心。
忽然她就从铜镜里看到有人在窗口探头探脑。
月浓窜起,跑到窗边,将木窗整个打开,就见到廊上站的密密麻麻的人,都在凝神听房中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