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青白着面,看着冬离将昏迷的月浓抱起,安放在床上。
冷汗一层层往下刷,他的脊梁升起嗖嗖凉意。
冬离忙解释:“月娘子只在院外站着,并未受伤,只是被爆炸声震晕了。”
他的面色这才好些,上前检查一番,又探了脉,并无大碍,这才呼出一口气。
清风却一脸急色,说:“孔郎君伤得很重。”
苏三忙赶去救治孔呆子。
忙了大半日再回来看月浓,她此时已醒,苏三突然控制不住满腔怒火,怒吼一声:“混账,你混账。”
他从未这样生气过。
垂着头,也不知骂谁。
连他自己都疑惑,他该骂谁?
这躺在床上的两个,一个是他舍不得责备的,另一个却不值当他这样。
月浓却吓哭了,眼泪争先恐后地掉出来。
他们最近的状态很奇怪。
一个总哭,另一个莫名生气。
他们从不吵,因为只要她哭,他就毫无条件投降。
此刻也是,苏三惶恐于她的眼泪,又柔声低语地哄:“我不是骂你。别哭,不是骂你。”
“你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为什么总生气?你以前,那样温柔,从不对我发火。”她抹眼泪。
不是,绝不是厌倦,他正情炙,然而找不到根由,近来他便是如此。
“月月,你近来也总哭,又为什么?”他问。
月浓呆住,双眼泪汪汪的,下唇快咬烂了,仍哭着大声说:“我不知道。”
“好,你别咬自己,我不问了。”苏三在她的眼泪下变得很有耐心,抚摸她的额头,说:“以后别再做像今天一样危险的事了,好吗?我保证,再也不生你气,冲你发火,和从前一样温柔。”
她仍旧呆呆的,坚持说:“是他要火箭,我不过描述了下□□,没想到他做出来了。”
他想,她这是吓傻了。
忙抚慰:“是,你没错。我知道。”
月浓点头,“是他太聪明了。”
孔安国为了他的飞天梦想,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月浓问他:“还要坚持吗?”
他沉默片刻,说:“我要去游学。”
“别去,你的腿。”月浓担忧不已。
孔安国坚定地摇头,“不想待另一条腿失去后,才后悔。”
她知道对这样的人,再多的劝解都是无用。
便站起来,大喊一声,说:“我们喝一杯吧。”
他不解地看过来,她凑近前,细声说,“因为我也要走了。”
所以不能答应他永不分离的誓言。
然而,她那样想。
想陪他一起变老,而不是当他鹤发鸡皮的时候,她仍然停在十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呼吸,莫名死去。
二人手牵着手,进入一家酒肆,最终双双大醉而归。
两人背靠着背,好哥们似的。
月浓醉醺醺地抱着苏三的手,说:“三哥,等我,等我····”
等什么,他不知道,却莫名惶恐。
孔安国游学去了,酒醒后的翌日便动身,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
后来,她也走了···
他这才恍然,他们的泪和莫名的怒气从哪里根由。
世上最难,莫过于爱人;世间最苦,莫苦于别离。
然而,他们深陷这两最的难和苦之中。
这样煎熬。
天山的那个老道士问她:“将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个时刻不好吗?这似乎是世人都渴望的。”
她说:“这世上从来是,又得到就有失去,我不过是选择了那个我更能接受的。”
而后的三个月,竟是那样难熬,每一刻都仿佛生活在地狱,所谓生不如此,也莫过于是。
就像是破茧,必须将皮肉一点点从身上剥下来,才能长出新的。
每长大一分都是这样的一次剥去旧皮肉的经历,疼痛已不足以形容。
每熬过一次,她就问自己:“怎么还没死?”
亲身经历过后,她才知道,长大原来这样痛不欲生,仿佛死才是解脱。
那最后一天,当她仍旧活着从冰潭里爬出来,浑身毫无知觉,望着那水中美丽的倒影,几乎怨咒,她骂:“你怎么不去死。”
她于是,痛苦而美丽着。
那三个月的时光,将太多的黑暗刮入她的骨头里。
当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月浓心上才升起一丝光明。
她才真的感受到这具全新的躯体内有热血流淌。
月浓想,不能回去,因为现在她拥有的不过一具美丽的躯壳,心还没有长出来。
天山上的美景,看了半年也成了隔夜的饭粘子。
况且她归心似箭,思念入骨。
真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老道士问:“跟个空壳子似的,这大半年对着冰山一座,看出什么来没?”
月浓早知这老头话痨,又人来疯,懒得理他。
老道士又问:“你这什么鸟阿,天天攥着,还能给你飞了不成?”
看了手中的木簪一眼,答曰:“他说是雁。”
“你们难不成是连婚事都订好了,这可坏了。那么一个玉雕的佳郎君,就这么折你这丫头手里了?才五岁上下,为了他去一次歌舞坊,就闹得要死要活,你说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老道士又开始多管闲事。
月浓瞪他一眼,道:“谁吃亏啊,我才五岁就守着他,不能招惹别的花花草草了,我守身如玉这么些年,我才亏呢!”
老道士一脸急色,说:“不是,你们就不合适。”
她气得跳起来,争辩:“怎么不合适?你情我愿,你别总马后炮行吗?我们合不合适,是他和我说的算,和你有什么相干?”
老道士一脸委屈,坐下说:“也不是我说的,是天说的,你吼我有什么用?”
她看了蓝蓝的天空一眼,半晌才说:“它能管着自己别塌下来就成,我们男欢女爱,不指望他能牵个红线,别中途使绊子就行。”
在石头上坐下,说:“况且很多事,也不是我们自己决定得了的。就像我遇到他,喜欢他,突如其来就发生了。我自己的人生,能做主的也都是些细微末节,但凡大点的,上头的那个,已经给我安排好了。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人,正好他也对我一片真心,多不容易啊,便是天上下冰雹,遭那啥遣,我也要回去。”
“行吧,”老道士一脸的自暴自弃,悻悻然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月浓乐了,一拍他的肩膀,说:“水爷爷,这才对嘛,这世事若人力能够改变,也就没那么多悲剧了。况且是不是悲剧,我们说的也不算,里头的人,才清楚。”
他别开脸,说:“我这不是希望给你提个醒,叫你们预防嘛。”
她叹了口气,“预防什么,今天躲不过明天,世事殊途同归,不能不爱,我也只能迎难而上。修亭引水罢。”
离开时,正是秋后,她回到长安的那天却正是暮秋。
一盆大雨迎头泼下来,月浓险些被挡在了横门外。
她在心里想,雹子没有,雨倒是有一场,算给她面子了。
不知木廊上是否挂起了朱红的水晶帘子。
月浓冒着大雨,一路快奔,在苏府的门檐下跺了跺脚,回身拍门环,自语:“大白天,锁什么门啊。”
拍了许久也没见应门人。
身上湿淋淋的,布料都贴在身上,下摆正滴水,还是有颜色的,鞋内也积了水,咕叽咕叽响。
她等了会儿,又开始叫门。
手都快拍烂了,那朱红的大门才缓缓从里打开。
也未认真看来人,她一头蹦了进去,就往熟悉的路上冲。
开门的人追上来,问:“谁啊,就敢乱跑。”
月浓甩袖子,一跺脚,说:“这是我府上,你拦谁?”
那人吓了一跳,就被她溜走了。
不想到了同坐轩门前,倒是多了一对看门的守卫。
月浓的脚挨到门槛,便被拦住,她气急,推着要进去,说道:“我就住这,你们敢拦谁?”
守卫对视一眼,仍旧坚强地堵在门口。
月浓不服,便说:“你们先让我进去行吗?待会儿,你们三郎君也好,清风还是冬离也行,就会给你们解释。苏玉郎,或者难全阁苏三知道是谁吗?他是我三哥。你们让我进去。”
推搡间,包袱落在地上,几套衣裳当即脏了,跌出一枚红漆的木匣子,滚了几滚,木盖子脱落下来,散了一地的铜板。
她一惊,忙捧过木匣,将铜钱慢慢拾起,放回其中。
明月看到她,惊唤一声:“月娘子!你怎么···回来了!”
她一时没时间检查木匣,和着两身衣裳往包袱里卷了卷,忙道:“正好,你给我作证,他们倒不准我进去了。”
明月面有难色,说:“这院子平日确实不许旁人进。我带你去另一个院子吧。”
月浓听出其中端倪,便盯他看了会儿,问:“三哥呢,是不是出事了?”
明月一惊,忙笑说:“怎会,不过三郎君出门不在家,吩咐不让人进院子。”
她闻言默了默,忽然抱着湿漉漉的包袱往院门前一蹲,说:“既然如此,我就等他回来,反正我急也是见他,既然一时见不到,进不进去也无所谓。”
明月急了,忙说:“可不行,三郎君知道要扒我的皮。这么大的雨,我们先进屋避雨行吗?”
她抬头,淡淡问:“那你告诉我,三哥怎么了?”
明月来回走动起来,这时雨越下越大,几乎往人身上泼,他抹了一脸的水流,叫道:“我服你了,三郎君开春去西域了,至今未回。嘱咐你要是回来,就带你去另置的院子。况且你这样大了,两人住一个院子也不合适。”
月浓想了想,这才起身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