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不知想到什么,就笑了,从箱子里抱出一个上红漆的木头匣子,那上头还上了锁片。
他就信手自怀中摸出一把铜钥匙,开了锁,将那木匣子摆在她眼皮子底下。
月浓摸了摸那匣子的边角,红漆脱落,有的露出里头的木料,有的显出里头的旧漆。
她垂下眼,想着,这一个红匣子,也不知被他放在手中多少次把玩,那钥匙都随身藏着。
嘴上偏说:“你捡个什么破匣子就要糊弄我。”
他忙解释,“是旧了,三年前却是新的,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一时偷懒,就没来得及上新漆,别恼了,明日就给你上新的。”
她便知道了,这匣子是他亲手做的,漆也是他一层层刷上去的,或许早在三年前就想给她的,哪料到,她走得突然又悄无声息。
她当初一门心思的离开,总想着,为他好,他们好。
然而,三年来,她从未有一刻,这样后悔过。
她将他丢在身后,以为就是好,却不知丢给他的是怎样深的思念和痛苦。
他从未提及,然而她就知道,他不好,三年中,他过的从来就不好。
就要哼鼻子,打开匣子,嚷着:“倒要看看,藏得什么宝贝!”
苏三露出隐秘的笑。
月浓猝不及防打开,看进去,忽然就满心怀的悲怆,哭了。
“你的钱匣子,我是物归原主。”他在一旁笑说。
匣子分成四格,每格放着一枚陶瓷的粗筒,一共四个,其中三个都放满了铜钱。
每月500珠,那是三年的零花钱。
她不在,他就一月一月地替她赞起来。
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他说:“有了这些钱,你就无需出去卖学问了。”
月浓握住他的大掌,将脸挨在掌心,泪水就滴在上头。
苏三一怔,便去抬她的下巴,看到的果然是一张湿淋淋地泪面,他有几分无措,“你···哭了?”
“哦,被你气哭了!”月浓恶狠狠的瞪着他,嚷道:“世上怎么有你这么不解风情的郎君!分明···却每每将我推开,害我成了倒贴上赶子的小娘子,我就不丢人吗?人家原本面皮也很薄的,就怪你,都是你逼得。若非遇到我,三哥你这么迟钝,八成就留成了大龄剩男。要么就孤独终老了。”
苏三最终被她牛逼哄哄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取出绢帕,替她拭泪。
她最终说道:“今晚我不回去了,就睡在这。”
苏三一惊,绢帕也落到了床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月浓大怒,凶巴巴地捶打他的肩膀,“我讨厌你,苏玉郎,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小娘子了!我才没那么色好吗!告诉你,成亲之前,都不准碰我。手也不准牵,之后也不行。哼,叫你良家妇女,守身如玉,那就忍死你,最好忍一辈子,我就给你上书立贞节牌坊。大混蛋,你都不知道我这三年有多想你,你就睡得着吗?睡得着吗?我就想好好睡一觉,也不行吗?”
说完,气呼呼地滚到床内侧,面壁侧躺。
不一会儿,苏三才慢吞吞地爬上床来,睡在了外侧。
“别气了,三哥是太笨,心却和你一样。”他忽然说。
她哼了哼,不答。
他试探着去牵她的手,却被躲开。
她不悦地命令,“我们背对背睡,谁也不准靠着谁!省得你又怀疑我垂涎你的美色。”
苏三的动作一滞,无奈苦笑。
二人并排静躺,彼此间呼吸可闻。
她推他,说:“让我睡外侧,你进来。”
他不动,说:“我睡外侧,有事你叫我。”
月浓便又不再作声。
忽然她就坐了起来,叫嚷着:“哎呀,安国哥哥,他被我扔在了太学门口,怕是还在望天呢!”
说着就要起身。
苏三却按住她的手,道:“我去。”
月浓急红了脸,“不行,我去去就回。”
他这次却很坚持,将她的手按下,仍是那句:“我去。”
她不解,摇头,“不,三哥,你不方便。”
至于为什么不方便,他们心照不宣。
苏三安静而深沉地看着她,说:“月月,这是三哥该做的。”
在他罕见的坚持面前,她悄声退步,仍旧担忧地望着他不放。
苏三安抚地拍她的手,“安心睡觉,我叫上清风,去去就回。”
说完,下床,摸到床头的拐杖,拄着走了数步,才坐入轮椅。
月浓独自躺在床上,忽然就想到白日里他在马车上也说了颇类似的一句,那是“这都是郎君该做的”。
忽然的,她就释然了,不再在心里怄气。
她的三哥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有他的喜欢方式。
那是他认为的,最妥善保护她的法子。
人总是坚持以自己的方式爱人。
那是一种表达,对自己的表达。
她不能强逼着他放弃自己的方式,那和逼迫他放弃他自己有什么分别。
她再爱他,也不能给他一个自我。
正如,她爱他,坚持以她的自己的方式。
当苏三回来,重新躺回她身边时,他再去牵她的手,她默许了。
他似乎因此格外高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月月,你知道冬离吗?就是那次在大漠中,向你拔剑的小郎君,孔郎君呆在太学门口,不肯移步,我和清风都无法,冬离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竟然就让他乖乖跟我们走了。”
月浓悄悄转过身,语含娇俏,“他朝我拔剑,险些杀了我,三哥不替我报仇吗?”
“他尽忠职守,我怎好随意责问,不过嘱咐他下次别一上来就把刀剑架到人脖子上。”见她不说话,便问:“要不明日罚他跪两个时辰?”
她终于哼了哼,说道:“难道我就忠奸不分,你若真如此,今后难全阁里的人可都要视我为红颜祸水了。况且他今日也算帮了我,你明日该替我谢谢他才好。”
她的那句“替谢”可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便说:“好。”
月浓看来,朝他近了近,轻声细语地问:“你今日帮我更多,我是不是也该好生谢谢你才是?”
苏三只觉心上一酥,接着唇上一软,酥酥麻麻的,蜻蜓点水而过。
她道一声“晚安”,立即背转过身。
他许久才醒过神来,半边身子都木了,望见她娇嫩的肩背,心上一趟而淌过的是无尽的柔情。
手指紧紧扣住她的。
月浓闭目,咧开嘴偷笑。
既然你有你的坚持,她也有她的方式,那就各凭本事罢,看到最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冬离没想到,孔安国来到苏府的那一晚便注定他今后安宁日子的结束。
他更料不到,不过一句虚言,竟然就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孔安国自来到苏府,翌日一睁眼,便追在冬离身后追问,如何能上天。
冬离无语望天,他也很想知道!
实在打发不过去,就小露一手轻功,并把功夫练成的难度夸大得九曲十八弯。
不料,孔安国一向是个最坚强勇敢的孩子。
第二日,五更鸡鸣时,就去敲冬离的房门,美其名曰:站梅花桩。
冬离打着哈切陪他蹲了三个早晨的树桩,终于在一日午后,爆发了,一状告到了苏三饭桌上。
对于这事,苏三略有耳闻,不过也随二人折腾。如今冬离闹将起来,他自然不能不管。
只是一边是月月的朋友,一边是他的亲信,他不能厚此薄彼,一时头疼异常。
再看孔安国面目苍白,双目纯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无辜模样,他放下筷著,沉吟。
月浓匆匆奔入饭厅,四下一溜,也不及坐下,抱着她的那份食物便开始享用。
一边问:“怎么了?安国哥哥,你进食了吗?”
苏三瞧她急匆匆的样子,便皱眉,说:“坐下慢慢吃,孔郎君那份,自然送到他的住处。”
月浓摇头,咽下一大口食物,说道:“不行,三哥,我正叫人搬花呢。花店的老板等着看呢!”
苏三露出几日来第无数次头痛的表情。
他近来可算同冬离同病相怜,月浓整日倒腾着做买卖,一会儿卖花,一会儿要酿酒,没一刻消停。
他的话,她可是听不进去。
于是,苏三只能深深叹息一声。
冬离见自家主子不中用,竟然转头就跪在月浓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这几日的艰辛历程,详述一番,求做主。
月浓搁下餐盘,拍了冬离肩膀一下,眨眨眼,“看我的。”
她走到孔安国身前,正色道:“安国哥哥,你要知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冬离还是这世上的任何其他人都没办法教会你上天。他们只能告诉你,与其徒然望天,不如上天看看。余下的,就靠你自己修行了。总结一句话,就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教会你登天的办法,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孔安国被她忽悠的晕头转向,终于露出数日来第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问:“真的吗?”
月浓坚定地点头。
孔安国喜过则忧,挠头傻傻问:“那我怎么找啊?”
她怎么知道?月浓翻了个白眼,不过仍旧一脸鼓励,拽着他的手臂,坚定地说道:“走,我带你去修行!”
孔安国回以同样坚定的眼神,“好。”
她循循善诱,“所以你今后不能再去骚扰冬离罗!”
孔安国乖宝宝似的点头,答:“是。”
冬离在旁看得眼花缭乱,最终星星眼,满是崇拜地望着月浓。
苏三则已经不是该作出怎样的表情才合适。
他家俏皮可爱的月月什么时候成了诳人不眨眼的女骗子。
月浓丝毫不知道她三哥心中在腹诽什么,回身小跑至他身前,倾身飞快在苏三面上落下轻轻的一吻,低声道:“好好吃饭,我走了,三哥。”
顷刻,温润如玉的难全阁苏三面上就多了一个油腻的唇印。
月浓很不负责任拽着孔呆子就窜了。
留下一脸呆滞惊吓的冬离及浑然不觉被毁形象且芳心乱撞的苏三。
“还有多少盆没搬上车?”月浓问清风。
“十五。”
月浓一拍孔安国的肩膀,慎重而坚决地道:“安国哥哥,这些就交给你了!”
孔安国当下感到沉甸甸的责任降临到自己身上,坚定地一点头。
月浓欣慰,“那我先走了,倒是你叫清风驾车,带你去花店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