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思想者的标准动作,不是沉思,而是抬头望天。
果然吸引了源源不断地太学学生,将孔安国围堵在其中。
月浓那地,便成了阴影下的角落。她曾愤慨地嚎两嗓子,奈何观众智商太慢,惯性太大,将她的声音淹没在人海中。
最终,她索性跳到桌子上,高声吆喝,“卖学问罗,一珠钱起,一珠钱买不了白绢,买不了书简,更去不了乌孙龟兹西域三十六国,走过的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啊,跳楼大甩卖,都是傲娇的学问,只卖呆萌的价格,瞧一瞧,看一看罗···”
“真的卖学问啊?”
“大甩卖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傲娇?”
“什么是呆萌?”
甲乙丙丁····
此吆喝一出,学子呆了一地,纷纷不耻下问。
月浓坐回凳子,一时得意忘形,忘了凳子只有三只脚,险些就掉了下去,于是脸上的笑就多了一味忍耐。
“一个个来,先给钱先给解答。”她坐着三只脚的凳子,架势端得还是很足的。
果然有人拍下一珠钱,一脸傲慢,“学问是圣贤所有,怎么以此操持商贾贱业?”
月浓看了来人一两眼,说:“你这个问题一珠钱不够。”
那人学着某种生物哼了一声,“不是说一珠钱卖学问吗?怎么,答不上来了,原来是欺世盗名!”
原来是砸场子来了,竟然出师不利。
“你不看牌子吗?是一珠钱起,看样子,你也是太学的学生,起的意思不会不知道吧!不会是只带了一珠钱罢。”
那人涨得面色通红,掏出一个鼓鼓的锦袋,掂了掂,财大气粗地问:“你说当几珠!”
月浓溜了那钱袋一眼,当即捧出一笑,道:“自然是您觉得多少钱合适,付多少了。”
那人纠结半晌,又数出十个珠钱,拍在桌上,牛气冲天,“说吧。”
得,出钱的是大爷。
她迅速将桌上的十一枚珠钱卷入自己的腰包,才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听过吗?”
那人眼睛看向别处,并不答。
她只能高声问:“张仪连横说秦,秦惠王如何待他?”
“古有张仪以连横之术从秦惠王那里谋得相位,最后封了武信君,今有陈皇后千金买赋,兜卖学问怎么了?古来有之,今后的时代也不会断绝。”
那人闻言这才看了过来。
又说:“你呢,上太学读书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俸禄,官爵,封侯拜相,可不就是朝廷付你的买资吗?”
那人面色一僵,仍旧扬着下巴。
月浓笑盈盈地指着他道:“方才不是有人问吗?我就免费解答一下,此人面上的神情就称之为傲娇,而诸位面上此时很多人的神情都可说是呆萌。”
气氛一松,哄笑声不绝,原本严阵以待的学生们,竟然露出天真新奇的神情。
那人则扭头预备躲入人堆中,溜之大吉。
月浓站起来,喝道:“站住!”
“自古售物者,称商贾,卖学问与帝王家者,则称臣,卖学问与众人,称师。你是太学的学生,自当更明理些,叫句先生来了,从此两清。”
那人不忿,“你明明是为了卖钱!”
月浓冷笑,“你上学就不用交束脩吗?孔子还有十条肉干呢?”
那人一噎,被堵得哑口无言。
围观的太学生,似乎见惯了一板一眼的传道授业,今日听她如此说法,都觉新鲜,也有人露出仰慕的神情。
不知谁说:“昔日孔子授学,就是以这样问答的方式。”
接着不知谁先起的哄,齐声喊:“叫先生,叫先生···”
月浓默默汗了,这是骑虎难下。
那人瓮声瓮气地唤了句“先生”。
月浓略点头,一拍桌子,“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上吧。”
一个时辰内,她几乎将嘴皮子磨破,一口水未喝,仍未打发那帮求学若渴的学子。
这些求学的人流竟然有越发汹涌的趋势。
终于又过去一刻钟,人流自动让开一条道,从道路尽头走来一个白胡子的老头,那老头一颠颠地走到桌前。
人群中鸦雀无闻。
月浓正忙着将桌上的铜板往兜里揣,见了这人,心道,妈呀,这年纪还没退休,真坚强。
当口一句便是:“您老七十了吧。”
老头大白胡子一翘一翘,板着面,不干了:“三十。”
她一口老血闷在心里,忍不住幻想他比较有幽默感,擅长冷笑话。
又在心里默念,不可以貌取人。
老头哼道:“听说你在这卖学问?快走吧,否则这满街的执金吾可不是吃闲饭的。况且律法规定只可在市中进行买卖。”
竟然遇着了硬茬。
月浓当下笑着点头称好,那态度直接媲美上帝。
老头又转向那群无所事事的学子,滔滔的之乎者也,圣人言一类劈头盖脸地压下来。
不一会儿,就散了场。
月浓松了口气,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暗乐,原来是来这逮学生的。
冲他老迈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转眼一枚铜板出现在桌上,一把温润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不回家?”
月浓抬头,见到的是一张极清俊的面容。
她呆住,咽了口唾沫,突然一窜而起,扑上去,抱住来人的脖子,哀叫起来,“三哥,有人欺负我,快帮我报仇。”
苏三这次却不吃她这一套,似乎诚心要治她,又掏出一个铜板,放在她手上,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月浓一僵,立即又嬉皮笑脸,点点她的唇,说:“这个问题,多少钱都不够,要这个。”
说完,半蹲下,双目亮晶晶地盯着他,满满地都是:快亲我吧。
他果然红了面皮,垂下眼,似恼似叹:“跟我回去。”
她垂下头,后退两步,许久坚定地吐了个“不”。
苏三面色终于变了,抓住她的手,重复那句“跟我回去”。
她仍旧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抵在了桌上,才抬头,看着他问,“我跟你回去了,算是什么人?”
苏三愕然,顺口应道:“你唤我一声三哥,自然仍是我的小妹。”
月浓冷笑,上前两步,俯身,吮他的唇。
苏三推避,她便整个压上去,死死抱住他的头,不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
他躲避,她追逐,他惊慌,她恰好有机可乘,他又惊又怒,只能承接,最终凭借着男儿力气上的那点优势,将她推开。
二人均面红而赤,气息不匀。
她咂咂嘴,看他,笑盈盈地问:“我的···好吃吗?”
“好吃”二字自她舌尖上一转,就钻进了苏三心上。
虫子似的,蠕动,痒痒的;钩子似的,叫人心里发麻,一阵一阵。
他几乎进退失据,在瞧见月浓眉眼上那点浓郁的艳色和泛着水泽的朱唇时,眼里终于闪过狼狈,急怒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月浓冷眼看来,绕过他,走开。
苏三推着轮椅跟在身后。
她停下步子,并不转身,说道:“我都记起来了,那次我们因何争吵,我又为什么看不见。”
苏三停下,忆起她那时说的:三哥,我只要你这样的郎君来配,便是皇上我也不瞧在眼里。
月浓自然也想到这句,快奔入了巷子。
身后苏三也跟着加快双臂滑动的频率。
她听到轮椅在地面剧烈磨动的声音,竟然担心滑太快,他手臂痛,或者不小心摔跤。跑着跑着,恨恨地一跺脚,就慢下来,打开孔安国的院门,毫不留情将刚赶来,尚且气喘吁吁的苏三关在门外。
两瓢冷水下肚,才解了渴。
月浓在孔安国空荡荡的睡房中坐了一个时辰,脑中汹涌奔腾,几乎疯了。
她冲出去,打开院门,苏三果然未走。
她在巷子里快奔,他便划着轮椅紧跟在后。
月浓霍然转身,走到他面前,问:“三哥当时不是说要么孤独终老,要么妻妾成群?还说要帮我找佳夫婿。为什么后来又答应我只喜欢我一个?”
“难道你说的都不过为了哄我开心,嫁了我,你好姬妾环绕,还是,你预备效仿齐襄公,一边将我当做小妹嫁个如意郎君,一边作出孤独终老的样子,与我偷情。”
她似乎笑了笑,“你若是有这样的癖好,我倒是愿意成全。人和心好歹独占了一样。”
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仿佛只有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才能解恨。
“你闭嘴,将这话统统收回去!”
苏三突然就怒意勃发,气得面色惨白,手上青筋根根直跳。
月浓鲜少见他这样生气,吓得呆住,傻傻眨了两下眼,突然就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汹涌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他也被自己怒意吓了一跳,赶忙去瞧她,又被她的泪珠弄得手足失措,最终只能放下身段,拉她的手。
因着他一脸的惊慌,月浓心上的委屈便到了极点,也有了出口。
她甩开他的手,狠狠跳脚,几近痛声惊叫:“你凶我!三哥凶我了!你不喜欢我了!三哥你讨厌我了!”
原不过一个人没控制住脾气。
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委屈。
一句一句,都如啼血的控诉。
他竟也跟着惊痛,耳中心上如同被针锥了。
他从未给过她一次脸色,便是稍重的话也没有过半句,因为这样,他便为方才鲁莽感到愧疚。
况且他从不肯叫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然而听她这样伤心的话,便忍不住觉得,他果然错了。
他上前,仓皇解释,“月月,三哥没有,三哥怎么会讨厌你呢。”
然而他的原本由怒气带出的粗重的喘息仍未平息,因为骤然掐断,便将自己涨得面红脖子粗。
只能狠狠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