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小郎君拽住她跃跃欲试的步子,出言告诫,“这里可不是大漠。”
黑圆的眼睛,狠狠瞪了这不识趣的小郎君一眼,哼一声,甩开他的手,“你们中原人不是一向讲究规矩的吗?警告你,不准拉我的手!”
那么倨傲冷漠的少年竟然败在她的瞪视之下,眉心跳了跳,捏紧手,就染上了那么一两分的委屈。
小娘子兴冲冲地上前,抱着那马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口上喃道:“马儿,马儿,我们在大漠上见过的,你可记得我?那你一定记得我家的狼兄!”
她对着一头畜生,竟然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意味。
殊不知,可怜的马儿,早已被她口中的狼兄吓得腿软,不安分地蹭蹄子。
苏三掀开车帘,冲她礼节一笑,道:“小娘子,可是有事?”
不想一见苏三,她惊喜地跳上马车,嚷道:“是你?蓝裙子的郎君!”
苏三这才认真打量起她来。
那小娘子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注解,“鸣沙山,月牙泉,还有七箭连发的□□,嗯,对了狼兄,吓哭了你的宝马。”
他才忆起沙漠最后那一日,遇见的狼女和她那爽朗的大笑,终于露出重逢以来最真诚的笑容,“欢迎来到长安。”
小娘子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有心事吗,还是身子不舒服?”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解。
她直言不讳,“我在你身上看到狼狈。”
她以为他永远是漠上面对狼兄那刻的白衣少年,举着□□,语气淡淡,威胁她,“小娘子,你确定跑得过我七箭连发的□□吗?”
苏三终于笑不出来了,露出内里的沮丧和烦闷,“抱歉,我丢了东西。”
此时他还能想到为自己不能周全待客而道歉,风度和教养便显现出来。
一定很重要,她想,面露同情,“没关系,按照大漠的风俗,我们再见,算得上朋友。”
他的面色仿佛轻松了一点,说:“谢谢。”
她忽然就说,“我也丢过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苏三疑惑地看来,她才说,“是心。”
他面露歉意和尴尬,她却无所谓笑笑,缓慢而认真地说:“最终都找回来了。”
他也跟着笑了笑,情绪终于不复紧绷,诚心说道:“谢谢。”
她瞥了马车外一眼,忽然露出狡黠的神色,对苏三道:“你不用谢谢我,因为你今天或许能帮到我。”
苏三也看了出去,就见马车数十步开外,立着一个黑衣少年,目光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流,余光却尽力往这边瞄。
他低笑,仿佛有些明白,便道:“他们家的人都似乎不大好搞定。当然,他这个人尤甚。”
她眨了眨眼睛,满不在乎地道:“我可是来长安看看顺便拐带他的,他的家人不喜欢我没关系,他也不见得就多耐烦他们,最重要的是,他要足够喜欢我,连带着喜欢大漠。”
苏三认真的问:“那他足够喜欢你吗?”
她蹙眉,终于有一两分不确定,犹豫才说:“我试试,不过需要你的帮忙。”
说完,倾身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贴在他耳边道:“你们长安人都这么难捉摸吗?”
苏三一愕,她很快就松开,确切地说是有人终于按耐不住,将她拽开。
霍玉奴黑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的寒气,几乎将半条街都冻住。射向苏三的目光,活脱脱就像在看奸夫。
苏三半尴半尬地唤了声,“霍郎君。”
霍玉奴将目光转向小娘子,寒声命令,“下来。”
她转头不看他。
僵持。
先低头的终究是他。
垂眼低声唤了句:“心儿,”
仿佛隐忍。
再抬眼看她时,面色平静,眼里却波涛汹涌,“我想有些话,之前并未说清楚。”
她被他看得面上一红,才乖乖跳下马车。
双脚才落地,就被霍玉奴拽着走得飞快,走出十数步,她想着回头,冲马车上的人嚷,“我叫卢心,过两天就去找你玩。”
霍玉奴闻言步子一顿,转身盯了她一眼,横手叫她抄起,贴在她耳畔说:“好心儿,在想明白我的话之前,你都没这个机会。”
这个名叫卢心的小娘子,惊叫着,被抱上了马。
苏三远远听到她嚷叫着,“霍玉奴,混蛋,你快放开我。”
便低低笑了。
清风回来复命时,他笑了笑,说:“改成暗访罢,等,也该先回府。”
灯下黑,月浓全程看得分明,自然也气得七窍生烟。
“混蛋苏玉郎,哼哼,你们玩去吧,我才不理你了!”月浓一跺脚,嘟嘟囔囔,拔腿快跑。
走了不知多久,肚子已经不听话地咕咕鸣叫起来。
她哼哧哼哧,几乎迈不动步子。
停在一栋巍峨的石门前,那门额的牌匾上书:太学。
恰巧从里走出一名白袍方巾的书生,端的浩然正气,又端的面善。
月浓勇敢地跨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像模像样一揖,道:“某有一言卖与君子,须得一珠。”
那书生好端端勃然大怒,涨红着面,义正言辞地拒绝:“勿要以商贾之贱污了这圣地。”
她这才想起,这时代的人以从商为贱业。
失策啊!
不过她已经饿得快翻白眼了,忙正色,改口,“某错矣,当年孔子教授学生,亦有十脡脯的束脩,今日我不过以一句圣言换两张菜饼,何错之有?”
那书生这才肃然起敬,道:“请赐言。”
月浓装模作样地推敲,不过一瞬,忙说:“破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那书生果真眼前一亮,认真琢磨起来。
却将她饿得,几乎昏倒。
他终于琢磨够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某太学教席,孔氏安国,拜谢赐言。”
孔安国,那个书呆子?
月浓果然饿昏了头,竟然没认出来。
不过,教席!当老师了。
拖着他袖子,忙道:“吃的。”
他取出怀中的油布包,双手奉上,“几块素饼,不成敬意。”
迫不及待抢过油布包,翻开里头的饼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有些冷,还有些硬,勉强不难吃。
一共四块三角的饼,刚吃完第二块,就听到旁边有人肚子咕咕叫起来。
月浓看过去,递了块过去,“没进午食吗?”
孔安国窘迫地低头,说道:“看书一时忘了。”
呆子!
暗自翻了个白眼,她吃下最后一块饼,清了清嗓子,“我这里还有许多圣训,一时也说不清,不过若能好吃好喝待几日,慢慢也就都能想起来了。”
孔安国一双眼睛亮得跟小狗似的,一闪一闪,忙忙道:“某家中略有几间空房,不知···”
月浓豪气一挥手,“带路。”
他当即小跑在前,一路领到他家院中。
她进了孔安国那房子,才明白“空房”一词何来。
真是空得够彻底啊。
一张窄小的木床,铺着一张破口的席子,桌子和凳子皆是一方,一个破口的瓷碗和茶壶可怜兮兮地躺在床头。
而这只是孔安国的睡房。
另外四间房中的三间,都被竹简堆得满满,最后一间,竟然是柴房。
月浓几乎没被他家的整屋子的木头看个够饱,开始忧心起自己未来几日的生活来。
拿什么拯救你啊,我的圣贤呆子!
一拍他的肩膀,月浓将他往外推,指着天,道:“安国哥哥,世界很大,天也很高远。”
孔安国挠头,看着蓝天白云和刺眼的日光,他被强烈的光线刺得落下泪,竟然有一瞬的震撼。
直到太阳落山,黑夜来临,他仍痴痴望天。
月浓坐在门槛上,哀叹,他不是世上第一个这样问天的痴人,也必不是最后一个。
只是,伟人也是会饿的吧!
她已经快饿晕了。
“安国哥哥,我好饿啊!”月浓气若游丝地哀叫。
最终无法,只能上前拽他的袖子。
孔安国出去,迅速买来一包素饼回来。一共四块,和中午一样的三角形,不过热乎乎的,不那么硬,味道尚可。
月浓只拿了一块吃,好奇地问:“难道你一日三餐都吃这种饼吗?”
他点头,无所谓道:“不过是果腹所用,比起子由,某已经过于奢侈。”
她仔细在肚子里翻了翻,才想起子由是谁,就是那个“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也不改其乐”的颜回。
月浓泪目,已能看见未来几日的苦难冲她招手了。
第二日她推门,便见孔安国维持昨日姿势,望天沉思。
这架势,可是站了一晚上了,觉也无需睡了,还看什么,再这么几日,估计就能升天。
月浓推他,“安国哥哥,我们换个地方看,或许会有新发现。”
孔安国顿时来了精神,一边眨了被日光晃花的眼睛,一边落泪。
月浓很不客气地指使他将家中唯一那方缺角的木头桌子和凳子搬到太学门口摆着。
她则拎着一块木板跟着。
待桌凳摆好,就将木牌立在桌子前,上书:卖学问,一珠钱起。
她就坐在桌子后等着。
谁知那凳子竟然少了只脚,她坐下去,险些摔了个屁股蹲。
孔安国则在不远处继续他的望天工程。
陆续数个学子走过,倒是好奇孔安国的多,她写的那牌子,立得太低,竟然至今没被发现。
月浓将目光落在孔安国的背影上,暗道,这是个活招牌啊。
当下抱着木板,往他怀内一塞,拍拍他的肩膀,“替我拿着,谢谢。”
于是,中国历史上首个思想者的姿态,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