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三年

七月,天山。

从碧蓝的冰窟中破出一颗黑脑袋,一边嘶嘶抽气,一边骂道:“死老头,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那是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孔,虽稍嫌稚嫩,已初见妩媚风情。

仔细看来,你能发现她的瞳孔并非纯正黑,而是偏一点铁灰。

那是一双笑起来就能令人闻到花香和牡丹绽放声音的眼睛。

眼角长而挑,却未曾识得半点风情,故而眼里亮晶晶,倔强和快乐分明。

来的却是个面刻刀锋的少年,他捧了床乳白的羊毯,看一眼潭水中若隐若现的嫩肩,竟然滑得站不住水滴。

他终于有一瞬慌乱,垂下眼,将毯子抖开抛在少女头顶,赶忙出了雪洞。

不一会,听到少女的声音合着洞中水滴落的回响,她的嗓音中散发着水汽,在回荡。“霍玉奴,你怎么只拿这一张破毯子···”

说话声愈来愈近,合着踏水声,那是洞内常年积的一圭一圭的小水洼。

人终于走到了洞口,霍玉奴并未转身,问:“鞋呢,怎么不穿?”

月浓将一双滴水的棉鞋拎到他眼皮子底下,一努嘴。

他略低头,就瞧见她那双小巧玲珑的玉足,正毫无知觉地踩在水洼中。

像两片新生的兰剑。

她走在前头,一双粉嫩的小腿前后晃悠。

“不冷吗?”霍玉奴问。

月浓抖了抖肩膀,走着道:“你说奇不奇怪,方才在冰水里浸着,只还感到冷,一上来,就是窝火得难受。死老头,也不知配得什么古怪汤药!”

“你叫什么?”又问。

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倒行,露出隐秘的笑意,“原来这么久,你还不认识我了?”

霍玉奴不明所以,便问:“我们认识?还是···你到过长安,见过我?”

她忙摇头,回身继续行走,“我叫月浓,月色浓淡的月浓。”

他仔细一想,却是不认得一个名叫月浓的十三岁小娘子。

二人进到一间竹屋。

月浓进了其中的一间房,过一会儿出来,已经穿戴整齐。

她见霍玉奴悠闲地躺在榻上想着什么,照着他空中的腿肚子一脚,催道:“下碗面吃了。”

他冷冷朝月浓看来,并不动,反说:“要吃,自己动手。”

月浓撇嘴,爬上塌,推他的肩膀,放软了几分音调,“我那烂厨艺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好歹我从沙漠中救了你一条命,怎么也该知恩图报,回报一下我这个救命恩人吧。想想,若是没有我替你说好话,老头能愿意替你下这么好的药?”

霍玉奴看过来,月浓立即绽放狗腿的笑意,讨好地唤道:“霍哥哥。”

他多看了她一眼,终究跳下塌。

月浓揉了揉笑得酸疼的面颊,哀叹:“果然世上只有三哥好,没三哥的月月像根草啊。”

自从被那神叨叨的老道士带到天山,美其名曰治好她不长大的病,她就再没吃过一顿可心的饭。可怜她从三年前粉乎乎的肉团子,瘦到如今身无二两肉。

这时便听到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小子,多下一碗,记得敲两个鸡蛋。”

话音方落,便见一名道士模样的老头走了进来,往边上的躺椅上一倒,歪头问她:“怎么,这点寒就受不了了?”

月浓夸张地一哆嗦,赶忙倒了杯水,递上前去,“水爷爷,就没有温和点的药汤。我泡了那药浴,几乎两个时辰就要跑一次冰潭,夜里稍微睡沉了,就心火难忍。再这样下去,怕是也剩半条命好活了。”

那道士仰脖子灌下水,又催促她加上,摇首道:“小丫头,若有更好的,我早给你用上了,你这样,最后一道汤浴怕是很有危险。”

月浓一惊,忙问:“怎么?”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说道:“你如今瞧样子,也就十三岁,实则有十五岁,最后一道汤浴为期三月,半月一泡,一共泡七次,只是这一次的药力是今次的四到十倍,也即如今你两时辰跑一次,到时要半时辰跑一次冰潭,甚至半个月都呆在冰潭中。这番冷热的煎熬,很可能突破你身体承受的极限,你可能将死。”

这个姓水并且神神叨叨的道士就是数年前降到苏府讨酒喝的怪老头。

之后有一日,霍玉奴问她,“月浓,你愿随我去长安吗?”

月浓看着他,摇头,“不去。”

他问:“为什么犹豫,你是想去的,对不对?”

她疑惑,“为什么你听起来很想我去呢!”

霍玉奴将她的手掌包入掌心,那粗糙而火热的触感叫她悚然一惊,大叫:“你混蛋,放开。”

他坏坏地笑了笑,将她真个掬入怀中,是那样轻巧,却认真说道:“同我去吧。去了就再也别想离开。”

她开始还尖叫,闻言,忽然沉静下来,更认真地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月浓感到被抱得更紧,她感到疼痛和窒息。

这个怀抱烫人,而这个倨傲的少年却有他的孤寂。

但是月浓不喜欢这样的怀抱,她怕被烫伤,更怕皮肤被刺破。

她更喜欢三哥那样抱她,虽然她首先喜欢的是三哥。

“可是,霍玉奴,我已经与人有了这样的誓言了。他在等我长大。”

霍玉奴僵住。

她继续,“所以,我会去长安的,等我长到十五岁。”

终于放开,霍玉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又变得冷漠而倨傲。

月浓松了口气,她猜想这少年绝不屑接手别人的东西。

他突然说,“这是第二次。”

“什么?”问。

他不看她,说,“我出生至今渴望过的东西很少,除了你,曾经在长安中也遭遇过一次,但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月浓默默翻了个大白眼,你才是个东西呢!

随口道:“你说的都是你渴望的人,但离真正的相悦还很远。你要知道,这世上,或许就有一个人,你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你的,只能是你的,而你也只能是他的。这样的契合。相遇本来就是盟誓。”

他叹息,“或许吧。”

忽然来了精神,就说:“”十五岁?可有的等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样的等待,太恐怖。

月浓仿佛陡然惊梦,真觉恐怖,他却好生生地去了。

不过三日,他就离开了天上的竹屋,这三日期间,他再未多给月浓半个眼神,更别说肢体接触。

月浓曾好奇,问他,“你怎么不求我,或许我就移情别恋了。毕竟你不那么叫人难以接受。”

他神色冷淡,说,“这世上不是我的,我从不要。但我若决心要的,不论是谁的也要抢过来。”

月浓悚然大惊,以为获悉了惊天大秘密,傻傻问:“那你是准备不要我,还是抢夺我?”

他异常清醒,“正如你那日所说,你们都只是恰巧契合了我的梦。”

她呆了呆,心里有一瞬为他这份狠绝的通透折服。

这便是此少年令人着迷的地方。

因为只一句就能看出他长穷碧落下黄泉的决心。

等待果然是最可怕。

况且她若是孤零零地死在这里,怎么能甘心。

她正花苞一样的年纪,还没白头发,还没牙齿掉光光,最重要的是,那个等在长安的人,还没看到她初长成的美态。

至少也该真正亲她一次,抱她一回。

如此想来她的初抱竟然被另一个冷傲的少年夺了去,抱完后竟然翻脸不认人!

她可亏了!

月浓慢慢红了脸。

他会喜欢她如今的样子吗?

她冲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笑了笑。

虽然不指望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但是世上的少女总有将情郎迷得晕晕乎乎的洪志。

爱恋的最初讲的心心相印,却也回到色的本身。

她褪去衣裳,一头扎进冰湖中,悄悄地从肩膀滑到手心,又从颈窝抚摸到肚脐眼,她的手停在柔软的肚皮上,羞怯不敢往下。

月浓环抱着自己,朝着湖面轻轻吐字,“你会喜欢我的,对吗?”

她颤颤闭目,如履薄冰。

月浓连夜收拾包袱,趁着月色,一头滚到天山脚下。

沿途循着牧羊人的行迹,走出盆地,一径往东,便是漫天的沙漠。

第一天,她就在大漠上迷了路,胡乱转悠了半日,她累渴饿而焦灼。

她从未这样绝望和力不从心,看着体力一点点流失,不甘如此明显。

临近黄昏的时刻,一条长的车队打她面前经过,是条去往长安的商队。

竟然凭着三言两语就同意她加入了。

由于个子小巧,弱鸡一样,车队里有剑客愿意同她共乘。

这商队规矩森严,前后行的是骑骆驼的剑客,中间则是马拉车,上头端坐着高贵的主人,赤足行在最后的乃是杂工。

夜里休息时,剑客和杂工各自扎堆,并无交流。

此间的主人更是神秘,数日未曾下过马车,自然面也未露一个。

最令人惊叹的是,路过龟兹之时,商队并未特意停留,偏偏时近傍晚,龟兹的王子率十骑匆匆赶到,向此间主人奉上赠礼。

月浓被淹没在队伍中,偶尔探听一丝的风吹草动。

如此混沌地行了半月,终于闻得一缕春风:明日就要到敦煌城。

这一夜连落脚的山和湖都各有美名,鸣沙山和月牙泉。

月浓正捡着一块硬邦邦的干粮在火上烤。

忽闻一声马嘶,接连狼呼号。

队伍中所有的剑客惊跳而奋起,迅速变换阵型,将主人团团护在中央。

兵荒马乱,尘土飞扬间,她竟然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说:“小娘子确定跑得过我七箭连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