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听出他语中的虚弱和疲惫,却只能茫然无措地望着一片虚空。
直觉不祥,害怕地攥紧他的袖子,最终哽咽地点头,“好,我们明日再见。”
任清风扶着走了数步,忽然又跌跌拌拌地跑了回来。
苏三眼见,吓得面色愈白,慌忙上前扶住,自己却险些摔滚在地。
她顺势攀住苏三的胳膊,眷恋地蹭了蹭,说道:“三哥,是我错了。你明天起来打我一百下好不好?别生我的气。我···我今天太害怕了···总感觉,眼睛再也好不了了。”
月浓眼角滚下一串泪珠,将他的肩膀打湿,湿热而滚烫。
这泪仿佛打在他心上,说不上多心痛,终究倦意太深。
苏三疲倦地深叹,仍旧抚慰她的后脑勺,说道:“三哥不怪你。是三哥没保护好你。”
说时冰凉的指尖轻柔地在她一半红肿的面上碰了碰,蜻蜓点水般的,“好了,早些休息去吧。三哥也倦了。”
月浓不舍,却很乖巧地听从了。
一个人说死,虽多数不能成真,那大抵因着太害怕的缘故。
而她所经历的多半与死擦肩而过···
苏三摸到半臂的濡湿,呼吸陡然急促,他死攥着胸口,老疑惑喘不过气···
清风一旁瞧着,是真大半的不懂,只觉像是一场玩闹,可两个里面的人,都似乎都将这场玩闹看得太真。
然而,这世间的情爱,旁人眼底至多比玩笑认真两分,却及不上生活半分的严肃,这恰如梦想,别人看着,都极幼稚。
只是那在其中的人往往拼尽了一颗心,一世生死。
原本爱上一个人就像灾难来临,猛烈而疼痛,更有无边的孤寂朝他汹涌而来,何况他心悦的是个看上去只有五岁年纪的小娘子···
这个内里十三岁小娘子的爱恋几同生死,逼迫他在她的生死闹剧中沉浮,半点做不得主。
如同沉入一场绮梦,生死过一场。
然而他逐渐明白,当一个少年收到小娘子的真心时,往后开始的不是爱恋,而是责任。
翌日醒来,月浓便窜入苏三房中,见他难得后于自己起床,倒是讶异。
苏三低咳,才抬头解释,“三哥昨夜吹久了夜风,患了风寒。这几日,你乖乖呆在自己房中,少在我面前走动,今后的三餐,我们也暂时各自用吧,免得传给你。”
她先是不乐撅嘴,到最后却乐颠颠地拍起小胸脯,说道:“你尽管传给我吧,我不怕。”
苏三好笑,也跟着开怀,便说,“我家月月果然天生胆大,不过生病便要每日熬苦苦的汤药吃。”
月浓果然面露惊恐。
惹得他欢笑,便又一阵猛咳。
月浓忙殷勤地端水拍背,试探地问,“三哥,昨日你沐浴换下的衣裳在不在?”
恰巧清风从屏风后转出,捧得正是苏三换下的脏衣。
她赶紧问:“三哥这衣裳,交给我处置可好?”
苏三虽不解,仍点了头。
月浓忙不矢吩咐清风,将那衣裳火化了。
他偏头连咳,转头好笑地问:“就那样难受?”
月浓大点其头,振振有辞,“自然,恨不得它尸骨无全。”
又幽怨地望来,“我会努力变好,乖乖听话。不过三哥往后世上就单瞧我这一小娘子好不好?”
苏三被她的目光烫到,觉她眼里尽是火焰。
他一瞬闭目,轻拍下她的脑袋,不语。
以往他还能当做她说孩子话,便也拿敷衍的话哄她,只是昨晚之后,他是再不能了。
往后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该如承诺。
月浓急迫地唤道:“三哥!”
苏三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勾住她的下巴,将她一半脸转过来,皱眉,戏谑道:“疼不疼,怎么不涂伤药!你就这样听三哥的话?”
这样讨好的话,他不是不想叫她如意,就答应下来。
只是他怎么敢。
她总是那样激烈惨淡,叫他怕。
这样的话答应了,他怕是从此再没了筹码,只能一头扎进去死了。
然而,他只希望她好好的。
这样小的把戏自然蒙混不过她去,月浓仍死缠着他不放。
苏三被她搅闹得烦了,便问:“就那样重要?”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应道:“自然重要,这世上从来是一心换一心。我自然只对三哥体贴上心,今日如此,往后的每日自然也是如此。三哥怎能再去爱护其他小娘子?三哥呢?你这样问我,难道这对你就不重要?”
她说得那样认真,且煞有介事。
这样的傻,怕是一生也只犯一次罢。
他陡然生出感动来。
只是若是没得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么她一生再完满,就都有了遗憾。
苏三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继而却笑说:“你怕是连自己说的什么,也不明白。”
这世上但凡打上重要标签的东西都宛如手中的沙,怀中的冰,用力握紧的时候只会溜得更快。
这个孤寂却又陷入爱情的少年,如何敢相信少女的一心。
少女这种生物,她们的心,五岁,十三岁,三十岁也好,都不能认真指望。
那就好比水塘指望水鸟和蜻蜓,他们从来轻轻地点水,不过久停留。
苏三替她面上涂完药,在她鼓鼓的面颊上捏了下,叹道:“三哥答应你。”
虽然她很难明白一个少年在爱里的决心。
他却爱答应她。
他爱这样的承诺,为了他,他们。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才有了如此荒谬的想头。
简直宛若疯。
但是一个十六岁到十八岁的少年,他但凡还能存留一丁点的理智,便不会决心去爱恋样貌只有五岁的小娘子。
如果说少年的爱情是星和火,闪耀而热烈,为一场浓烈的烂醉,那么少女的爱恋更像是萤火虫,梦幻飘渺,贪恋的都是心情。
月浓这才欢喜起来,整日在他面前打转,大有生死也不稍离的决心。
苏三便觉得,他的答应大抵是对。
他的病也奇效地好了大半。
苏三忍不住以为,他是为她病,然而为她的,病从未好过。
只是谁又能想到分别恰如地震降临,当事人收不到预兆,震后残余的是崩乱的碎片,而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余痛时不时侵袭···
她笑如当年,十五岁顶着五岁的皮囊,眼底藏着忐忑,“三哥真的不会厌倦我永远五岁的样子吗?今后就算你白发苍苍,我也宛若稚童····”
他终究低估了小娘子的不安全感!
即便十八岁的他有信心到八十岁也只爱一个五岁的小娘子,这个小娘子对这话相信的期限不超过两年···
她们对少年欲望的变化精明得堪比猫与鱼腥。
苏三惊凉猝醒,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白雪。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雪···
他陡然想起五年前别院的那场雪。
“在这院里堆两个雪人罢。”
四个雪人堆好,其中的一个被安上“冬离”的名。
那个冬离的少年与苏三年岁相当,却分外活泼,竟然提及打雪仗。
苏三不知想到什么,含笑说:“可惜人少了,打不开。”
冬离不解,忙说:“怎会没人,我去别的院里多叫几人来就是了!”
又好奇问:“三郎君也打过雪仗?”
与清风一脸讳莫如深不同,苏三点头,笑“哦”了声,说道:“打雪仗关键是击人弱点。”
冬离眼前发亮,喊着招呼着去叫人来。
清风拦住,偏说:“三郎君一向身子弱,不好冻了。”
苏三也在躺椅上闭了目,说道:“叫他们来玩吧,我看着就好。”
不一会儿,冬离果然招呼来四五个一般大的少年,在雪地里疯玩起来。
苏三看清风一眼,问道:“你如何不跟着玩?”
清风朝雪地里乱飞的脚印和雪球看一眼,道:“大抵我早没了给人攻击的弱点,至于他们的弱点,我也没有了解的兴致。”
苏三着意看了他一次,也不知想什么,最终说道:“弱点和兴致都是人找到的。”
清风犹豫也局促,反问:“三郎君呢,你的兴致和弱点?”
苏三似乎笑了笑,说道:“我睡会,再等等。你别守着了,玩去吧。”
他叫她别走,说三哥绝不肯骗你的。
这世间正常的男女纵然一时情热,山盟海誓。
过后细思,唯有惊恐,没人胆敢将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完全托付和承担
他们的爱情在伟大的誓言面前,首次产生了裂痕。
他们的看似完满的爱情原来风雨飘摇。
爱本身就超重生命。
所以爱情遭遇不同的人生只能相互撕扯。
然而,谁能相信一个少年对五岁小娘子一生的誓言。
苏三想他的一生都注定在等待中度过,那么他爱的,爱他的人,就应该将他从那无望中拯救。
他想,人生一向乏味,他又一向耐心,苦楚自初生的那日就已注定,那么他坚持要酿一杯人生唯一的美酒。
她五岁也好,一辈子十五岁也好,他就喜欢她,只是喜欢她。
一个郎君心悦世上唯一的小娘子,一向莫名其妙,没有理由。
若是为了别的,这世上适合的小娘子几能捡。
然而,他都不要。
这一次,他如此任性,像说唯一。
然而他爱她,像五岁。
月月却说,我信三哥,却不敢赌人性。
很多时候不是谁骗谁,我们都被人生骗了。
她爱他,更像十八岁。
他原以为只是两个人的问题,终究延伸成了两个人生的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