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问心

“谁?”清风转身,登时变得严肃,行了一礼,“是,属下就去。”

他打开门预备将俞力追回来。

因为月浓不见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这样悄无声息。

然而,当清风打开门,俞力就出现在面前,他急匆匆的,喘息未定,很急迫很仓皇。

这次清风没有轻易让他进来,他把在门口,审视着甚至有几分狼狈的乌孙的王弟,“你来做什么?”

“苏郎君没事吧?”俞力试图往里探看,却被清风挡住。

“三郎君能有什么事?”清风戒备地盯着他。

俞力眼里闪过慌乱,若无其事地转身,“是我多虑了。”

“王爷留步,”房内传出苏三挽留的声音。

清风闪身,将门打开,俞力转身,一眼看到苏三,他走进来,却显然松了口气,露出笑意,“俞力这就放心了。就不打扰郎君了。”

“等等,你坐。”苏三殊无表情地看着那乌孙小王爷,“可否将吾妹赐还?”

俞力面色一僵,硬声道:“苏郎君说什么,小王听不明白。我虽敬你曾救整个乌孙与水火,却容不得你如此无礼。况且苏郎君的妹妹,小王见也未见过,怎么还给你?”

“哦,小王爷此次难道真是为了送美人的吗?苏三去过西域数次,小王爷的美人似乎送得过慢了些。”苏三眼中泛起冷意,静静地看着他,“小王爷还是仔细考虑再开口,否则苏三损失的不过一个亲人,而整个乌孙王族将遭受的怕是覆灭。”

“不,苏郎君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俞力慌乱。

苏三垂下眼,淡淡说道:“何来滥杀无辜,只需袖手旁观罢。”

“你···”俞力知道他所言非虚,然而此时的乌孙早已风雨飘摇,更经不得他的袖手旁观,他颓然,“是我的属下提议我给苏郎君送美人的。我原本不过是想见识一下长安的美人和我们乌孙有何不同,却瞧见郎君一行,虽然诧异,不过想上前打声招呼,阿桑却说郎君看上去高洁无比,不想却是个好美色的,便提议我送上美人讨好。郎君与乌孙至关重要,小王自然采纳了这一提议。至于郎君的妹妹,小王确实不知。”

苏三抬头,平静地看着他说完,然而叫他失望的是,俞力并未说谎。不对,苏三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他虽未说谎,怕是有所隐瞒。

“如此恕苏三多有得罪。”他看了清风一眼,“送客。”

苏三回去的一路,沉默无言,殊无表情,一回到日常居住的院子,他就唤出暗卫,吩咐,“盯住俞力小王爷一行,任何动静都不可放过。”

下完命令,他就静默。

整整一下晌,苏三沉默无言地坐在书房内,看着时光一寸寸地溜走,他在心里抚摸那些光阴,每一寸都不放过。

直到清风唤他用夕食。

他坐到餐桌前,提起筷著,准备享用他的那份食物,忽然抬头,看向一旁,问:“月月的那份食物呢?”

苏三想到今日原是她七日一次大快朵颐的时刻,然而她的那份至今未端上来。

他皱眉。

清风却愕然,然而他一向习惯服从命令,对苏三的决定从来不敢提出质疑,这次他也一样。

看着丰盛的饭菜端上来,被放在她平日的座位前,苏三的眉眼终于舒展,点头道:“月月若知道她不在,我们就将她抛在脑后,会生气的。”

而他已经做了许多叫她不如意的事,这一件他再不能了。

确实,月浓有时便是如此霸道不讲理,但这只种任性,只针对苏三。

奇怪的是,他人眼里无理的要求,与他却稀松平常,并且很乐于遵守。

他私心里甚至有几分欣喜,对月浓的霸道。

或许因着一个人等待太久的缘故,他需要谁的陪伴。

苏三斟酌许久,想到一个陌生的词:伴侣。

苏三回到书房,在书桌的格子内取出一枚乌木的长形匣子,他推开木匣,从中取出一个卷轴。他将卷轴展开,整个平摊在桌上。

一名动人心魄的小娘子出现在卷布上,不过点点笔墨,就令人如痴如醉。

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苏三在画卷上一寸寸缓慢地抚摸,逐渐与脑海中月浓的音容笑貌融合。

他的月月若长成,必然也如这画卷上的小娘子一般,明艳不可方物。

是个能叫全天下的大好男儿倾心的佳娘子。

这画乃是已经覆灭的楼兰国王赠予的,画的乃是楼兰国最后一位公主。据说那公主方出世,就得到预言,必然不凡,且有倾国倾城之姿,能动摇帝王心智。

原本楼兰的国王预备等那公主长成献给大汉的皇帝,可惜不过数年,他们就灭了国,而那据说美丽聪慧的楼兰公主,就此陨落。

这幅画正是那位公主六岁生辰,一名四处游历的画师得幸见到她一面,便做出了公主长成后的肖像画。

十岁以前,那个公主的传奇和陨落是他空洞的人生中唯一一点艳色。他甚至干过翻遍古籍,寻找匹配她美貌只言片语的蠢事。

也不知从何开始,他开始将那一点的异样情怀藏起,逐渐忘弥在漫漫岁月中。

直到终有一日,他被另一场美梦砸中···

苏三目光闪烁,终于想出整件事最不对劲的地方:月浓未曾呼救。

是的,自始至终他和清风都未听到一丝一毫的挣扎和惊呼,这才是这场劫持中最荒谬的疑点。

这世上或许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劫走,却绝不可能做得那样了无痕迹。

只有一种可能,月浓配合了这场劫持。

但是,理由···

苏三想不到月浓默不作声的理由。

劫持她的人可能恰恰将刀锋横在她脖子上,逼迫她,威胁她的性命。

这样凶险的时刻,她很可能在瞬间一刀丧命,而对面的两人却能就她于水火。

可是,她为什么未曾呼救?

她只是暂时失明,嗓子却好好的。

整整三个日夜过去,他们未曾打探到一点有利的消息,那群胡人在长安吃吃喝喝三天,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味道,据说这两天就要回去,仿佛不过真的只领略下长安的繁华风光。

这日傍晚,天上阴沉沉的,大地上却压抑而萧索。

一只小巧的白鸽穿破灰沉沉的云层,进入苏府的小院落。

苏三终于等来了那人的消息:明日子时,横门外的小树林往东行三里,带七连射的床□□换人。

他将写了字的布条来回细看,希望从中寻到一丝一毫关于那“人”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他只能等,然而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他就有些按捺不住。

清风回来时,他隐忍着急切,仍旧有些迫不及待询问:“找到他们所在没有?”

“回三郎君,找到了。竟然是一间普通的居民院,不过和俞力他们一行倒未曾联系,似乎两不相干。”清风说道。

苏三点头,顿了顿,才问:“她呢?还···好吗?”

语气难掩迫切。

清风点头,“月娘子毫发无伤。”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苏三看他一眼,漠然问:“你在怀疑她?”

清风僵住,沉默不语,却是默认的姿态。

“清风,你不能!”苏三缓慢而坚定地开口,他的双眼直直望入清风的双眼。

他在施压,在命令他放弃心里所有的疑心。

“可是,她没呼救。”

是的,她没呼救,若无嫌疑,她便没理由不呼救。

“不,你不懂。”苏三摇头,目光灼灼地射向清风,“况且我只要她毫发无伤。”

清风双膝跪地,垂头问:“三郎君自己,便从未怀疑过?”

苏三愣了愣,说:“从未,我对她只有担心。”

清风又问,“便是方才只有担心,那此刻便未曾有丁点动摇吗?”

闻言,苏三彻底呆住,心上有什么破土而出,半晌才茫茫地吐出二字,“未曾。”

清风抬头,奇怪地看着他,说:“不论对任何人,保持三分的怀疑才算正常。三郎君这般的信任月娘子,有些莫名其妙。纵然视她为亲妹妹,也不该如此。三郎君以为呢?”

“我···”苏三被问得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便听清风又说,“不说此次,便是上次,月娘子跌重,三郎君也过于着紧了些。甚至恨不能杀明月而后快。便是后来月娘子醒了,三郎君也不肯松口,若非她求情····”

苏三不知想到什么,额上冒起冷汗,霍然打断他的话,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风静了一瞬,才缓缓说道:“属下以为,月娘子还是不在的好。”

“你做了什么?”苏三气急,霍得拔出清风腰间的佩剑,指着他的咽喉,厉声威胁,“我不管你做了什么,马上,马上补救!”

此刻他双目赤红,狠绝异常,绝没有温润君子的半点影子。

清风不闪不避,静静看着他,说:“三郎君,您看,我呆在身边十年,绝无二心,可是三郎君对清风亦是有戒心的,这很正常。为何偏偏月娘子不同?”

剑尖莫如清风颈上的皮肤,喷出血来,苏三闻言目光一闪,手也随之颤了颤,却没有丝毫心软,盯着他命令,“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旁的话之后有的是时间说。”

他抹了抹颈上的血珠子,露出奇异的笑,缓缓说:“清风从未说过自己动手脚的话,更不会做出违背三郎君的事。”

苏三这才放下心,握剑的手也跟着放松。

却听他又说:“只是三郎君对月娘子的看中着实荒谬了些。一颗心都仿佛扑在她身上。”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一颗心?

苏三听了那最后一句,心头猛然一惊,手中的剑立时落到地上,发出“噔”的一响。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清风问:“你说什么?你说我一颗心都给了她?怎会,清风,她看上去才五岁,而我,我已经是个十六岁的郎君,怎会中意一个女童!”

清风也吓了一跳,被他一连串的质问轰得呆住。

只因他从未见过苏三如此生气和躁动,又因着他不过是说作为兄长,苏三太宠爱月娘子了,甚至抛弃原则,却被他误听成如此,他亦被苏三误会的内容惊吓。

忙道:“三郎君误会了,清风只是以为,三郎君宠爱月娘子太过,甚至常为她失去分寸。”

苏三闻言,猝然静下来,面色有些发白,连手也止不住发颤,失魂落魄的,半晌才似笑非笑,轻声叹息,“原是我听错了。还是···”

还是他陡然被戳破了心事,欲盖弥彰。

他呆坐了会儿,忽然笑问:“你觉的,一个十六岁的郎君,会否,会否中意比他小十岁多的小娘子?”

小十岁还多?

那岂不是女童!

清风险些被跌坐在地,只以为苏三担忧月娘子过度,一时情绪失常才如此问,便异常淡定地回道:“不会。除非那郎君有恋童的癖好。”

恋童的癖好?

这般叫人不齿的癖好,便是死他亦不能相信自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