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争吵

月浓回府后,当夜就高烧一场,渐渐止了烧,已是子时末。

苏三照顾至大半夜,索性在近旁安塌,将就一晚。

翌日,热度虽则退下,她却开始咳嗽不断,且有益发严重的趋势。

头两日苏三开了方子,吩咐侍女按时督促月浓喝药。

只是瞧着她的病情反复,却咳嗽得更加厉害,有时一顿狠咳几乎将心肺呕出。

苏三本是医者,心知蹊跷。

便决定每日抽出时辰监督她进药。不想第一日便发现问题所在。

侍女将煎好的药端上来,月浓却一径低头解她的九连环,待药冷却,头也不抬,淡淡道:“倒了吧。”

苏三在外恰巧瞧见整个过程,一股邪火登时从心肺上冒出,急推着轮椅到了她面前。

侍女已被他可怕的面色吓得扑跪在地,口头求饶。

月浓顿了顿,抬头,试探地叫了声,“三哥?”

他沉应一声,“嗯。”

她顿时眉眼俱弯,晃了晃手中的九连环,炫耀道:“你是来看我解的九连环吗?九个,你看,我解的。”

在她无知无觉的笑容下,他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怒火也没了出口,顺嘴夸了句,才问,“为何不肯喝药?”

月浓闻言愕然,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皱了皱眉,每根眉毛都透出嫌弃,“太难喝了,我不要。”

苏三十岁前便是打药罐子里泡出来的,自然明白其中艰苦,心上便认同了她的说法,暗道,药汁却是难喝又难闻。

再看她时便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抚了抚她的前额,道:“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话音未落,月浓果真猛的咳嗽起来,弓着小身子,仿佛要将心肺掏出来。

苏三心头才熄下的火“噌”一声爆了出来,沉声道:“你不吃,他们也敢纵着你。竟然连我也瞒下了。”

话音才落,月浓又是一阵促咳。

她咳得难受,陡然握住他的手便紧攥着不放,仿佛掐住救命稻草一般,那侍女早吓得面色惨白,连磕头求饶也忘了。

百忙中仍不忘道:“你迁怒他们做什么,是我不想喝。”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中途几次大喘气,叫人听得更是柔肠百结。

苏三倒了水喂她喝下,这才好些,面上的红却未曾退下。

“我说,他们若向你告状,就割舌头。”月浓吐了吐舌头,模样甚是俏皮,“他们信以为真,果然不敢多说一句。”

又叹了口气,玩笑似的说着,“他们如今倒真怕起我来。”

他闻言一默,淡淡吩咐侍女再煎药来,那侍女犹豫地看了月浓数眼,终究耐不住正主在一旁虎视眈眈,这才如蒙大赦地去了。

月浓低头把玩他的手掌,好奇地摩挲他掌心的细茧,惊疑地唤了一声,“怎么来的,三哥儿时也做过粗活吗?还是习过武?”

“是笔茧,小时手嫩,握毛笔久了,自然就有。”苏三见她面上咳出的红晕至今未消,眼里难免泄露出疼惜。

她忽然歪过脑袋,视线却落在他的肩头,轻声问:“真的去了手?”

“哦,”苏三应了声,才觉察她捏着自己手掌的力气增大,稚嫩的肩膀瑟缩起来,一惊,“月月!”

月浓紧紧抓着他的手掌,“去了手,明月会死吗?”

抚着她稚嫩的肩背,他道:“他好好的,你别怕。况且这些规矩是难全阁中原有的旧例,他更是我日常的亲信,若轻易放过,三哥,可就要失去威信了。”

她的另一只手抓住苏三的衣袖,下意识一扯,求证似的问:“是这样吗?”

恰巧清风端了汤药进来,苏三看他一眼,清风递上药碗,当下道:“月小娘子无需多想,正是这样。难全阁内的规矩一向严苛。对明月,已是格外开恩。”

苏三将月浓抱过,坐在腿上,一壁搅动汤药。

一股恶臭袭来,她厌恶地皱眉,避开调羹,却听他叹道:“你不吃,三哥往后在清风面前便再无威信可言。”

月浓耳朵动了动,板着小脸沉默一番,才下决心道:“好吧,不过不要调羹,”

她捏着鼻子,就苏三的手,将一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液体喝下,小脸立即皱成粉白的包子。又灌下两大杯温水,才好些。

他温柔地月浓头顶抚摸两下,“三哥仍有事务未处理,你先独自玩会儿。”

她就知道,专门逮她吃药的,过河拆桥。

月浓在塌上坐了片刻,便觉睡意昏昏,趴在小炕桌上睡下去了。

迷蒙中,有人抱她下榻,放置在柔软似云的床上,月浓依恋地捏住那人的手掌,摩挲起来,果然有薄薄的茧,也就安心睡了。

醒时,夕阳正落下斜晖。

月浓往枕头里摸去,竟摸了个空,心陡然下坠,又去摸那枕头和被子上的花纹,和她平日盖得手感别无二致,如此才稍稍安心,坐起来,簇拥着被子发呆。

不知过去几多时候,她闻到脚步声,“拿我的九连环来。”

侍女应是,颇去了一会儿,却空手而归,月浓呆坐着,不置可否。

待到她端了食物上前,劝她进食时,月浓却伸手将碗碟碰翻在地。

一阵乒乓的闹响中,她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月浓凝神细听,唤道:“明月,是你?”

明月走上前,跪下行礼,“月小娘子怎么了?”

她循着声音所在看过去,轻声问:“我要摸摸你的手,明月?”

感到明月上前,月浓抛开被子,倾身摸索,便听对方惊叫一声,“小娘子的眼睛!”

她不理会,固执往前探,终于摸上他的肩头,往下是一条空荡荡的袖管。

月浓面色发白,往回缩了缩,面无表情地看向一旁的虚空,道:“拿空的薄瓷碗和盏来。”

侍女应是,明月不明所以,怔了怔,面露愧疚,“明月未曾听闻此事。”

“你别说,三哥他仍不知晓。”

明月惊疑,“怎会?三郎君一向在小娘子的事上最上心不过。”

她苦笑,“明月,今次若三哥是你,就会握着我的手去碰断手。”

他不过觉得她近来越发粘他罢。

明月呆住,细想却觉有理,沉默片刻,便道:“你预备继续瞒他?三郎君大抵要恨煞。他的腿,如今你的双眼···”

月浓醒过神时,明月亦不知去了多久,随手摸到一碟碗和盏,她摸出两片,抛出,一瞬便听到乒乓的破碎声。

又抛出两片,听得一阵乒乓声,手边的碗和盏终于被扔尽。

忽而闻得一叹,月浓惊疑,四下张望,“三哥?”

而后便是轮椅活动的声响,她的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最终被一双温暖结实的臂膀接过,那臂膀将她纳入熟悉的怀抱。

她面上的惊恐掩下去,捏住苏三的衣袖,半是试探,“三哥,恼我吗?”

“见到明月,月月不开心吗?”

“三哥累不累,放我下来罢。”她歪起一只耳朵。

“不好。”苏三捏了捏她的耳垂。

月浓一慌,推离他,挣扎着往地上跳,叫道:“三哥做什么,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才不好抱来抱去的。”

“哦,”苏三轻易将人拽回来,“一地都是碎片,仔细割伤了脚。”

她这才放了一半的心,撅着嘴道:“明月难道没向三哥出卖我?”

“嗯,说了,”

月浓心上急跳,便感到一只大掌罩在自己双眼上,面上顿时惨白。

“不过这两片碗盏,三哥还是摔得起的。”

她“阿”的惊呼一声,恼恨地捶打他,泪眼汪汪地道:“三哥吓死月月了。”

“果真吓得不轻,”苏三疼惜且自责地注视她青白的小脸,指腹蹭去眼角的泪星,沉吟半晌,说道:“三哥明日陪你出门逛一逛,可好?”

夜间,月浓在一片惊恐的梦魇中猝醒,她惊叫着四下摸爬,不出意料跌爬在地。

“三哥,三哥,救命!”她在黑暗中爬行,惊悸胡喊。

一阵慌促的轮子滑行声,门“砰”的大开。有人惊唤,“三郎君”。

苏三将她抱起,急促的喘息未曾平复,将她周身检查一遍,急问:“怎么了,月月?”

月浓感到满面皆是冷冰冰的泪水,她面上惊魂未定,呆了呆,才摇头,“我梦到有恶人割明月的另一只手。三哥不在,他们不听我的。”

她枕在苏三胸口,感到他显然松了口气,以及急促的心跳,心想,可怜三哥谦谦君子的温和形象,此时定然狼狈不堪。

不想他不假思索地从怀内掏出一枚玉简,令人取了细绳,穿好挂在月浓脖子上,道:“今后他们谁不听你的,就拿出这枚玉简。他们再也不敢擅自取明月的另一只手。”

月浓好奇地摸了摸玉简,却听到一向稳重寡言的清风难以置信地唤了声“三郎君”。

她愈发惊异,歪头问,“便是三哥也不能吗?”

“嗯,不能,”苏三云淡风轻地应声,却冲清风作出驱逐的手势,众人会意,退了出去。

月浓咦了一声,“我岂不成了红颜祸水!”

苏三只觉她如此说法十分好笑,遂朗声大笑,冷不丁诱道:“月月,你有什么瞒着三哥没?”

“有啊,”她放下把玩玉简,老老实实地坦白,“我的家乡和这里完全不一样,还有啊,我并不是七岁的小孩子。算起来,我比三哥还有大呢!”

他静静注视她,不动声色,听完不置可否,只“哦”一声,指腹摩挲她的眼见,问:“还有吗?”

月浓看不见他的神情,更无从判定他的想法,难免不安,“还有···还有···我两次说要嫁给三哥的话,是真心的。”

她脸上发烫,对方却一片静默,她愈发不安,面色渐渐褪去,“我说错了吗?”

月浓感到被抱离他的怀抱,而后被放在地上,腰间的手也被抽离,而四周是死静。

她慌忙往前抓握,竟然一握成空,蹿出两步,仍未踢到实物,月浓终于不禁,四处挥手,竟然一跤摔了出去,恰巧落入苏三怀内。

月浓惊恐万分地趴在他怀中,哭道:“三哥,三哥。”

“原来比表情更难启齿的竟是这个!”苏三轻抚她的后脑勺,语中伤恸难当,“不过两步之隔就能发现,我却叫你瞒了这许久。”

“不是的,三哥,”虽知什么也看不见,她固执仰头看他,哽咽,“是我,是我···”

她一点一点地落泪,安慰他的话语却遍寻不得。

“月月,三哥实有罪。”他语气沉痛。

他是有罪之人,故而老天夺取了他的一条腿,叫他自小失去健康,现如今竟然报应到了月月头上,苏三痛楚地想。

闻言月浓心如刀割,几乎痛恨地推拒苏三,嚷道:“你滚!苏玉郎,你滚!”

她不想苏三为自己这样痛彻心扉,她宁可一直骗他自己没有失去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