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眼盲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蚊蚋一般小,然而她的眼睛看不见。

是的,她瞎了。

她四肢并用,向前爬了爬,再爬了爬,忽然一手触空,失重感袭来,就跌滚到了地上。

“三哥!三哥!”月浓高声尖叫,“救命!”

她一叠声的叫喊,果然引来了许多人。她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只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仓促的轮椅滚动的声响。

但是她仍不肯停止尖叫,她现下是个瞎子,那一串轰动的脚步声,可能刺破她的眼膜。

月浓有一瞬怀疑自己在那时候死了,又借尸还魂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朝代。

不管是哪里,都没有三哥!

她恐惧起来,四处乱爬,不断地叫唤三哥。

直到一双温热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入怀中,月浓感到那没有花纹又极为柔软的触感,她稍稍安心,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裳,试探地唤了声:“三哥?”

她于是听到专属于三哥温润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别哭。”

她不知道自己瞎了的一双眼睛是否和平日有所不同,不过它除了不能视物外好在还能落泪。

月浓感觉苏三温热柔软的手触在面上,他正扳着自己的脸以手巾拭泪。

她很乖觉,果然止了泪,发了一会儿呆,瓮声瓮气地道:“我饿了。要喝绸绸糯糯的小米莲子粥。”

苏三怔了怔,只觉她有些不同,想着怕是自己这两日噩梦缠身,想多了,当下吩咐下去。

粥果然盛上来,她却不看一眼,耳朵动了动,扯着他的衣裳道:“三哥喂我吃。”

苏三心有疑虑,却很乐意喂她,她这样好生生的醒了过来,他几乎要欢喜坏了。

不过总担心过分的热情吓坏她,苏三只能忍着。

月浓专心把玩苏三的手,总要他将调羹碰到唇上,才张口。

苏三擦去她唇边的粥液,柔声道:“你好好休息,三哥处理完琐事就来看你。”

看着她一脸的天真无邪,心里不由叹息:为她,自己便是向老天爷争,抢,也要多争几年。

她点头,道:“三哥把九连环拿给我罢。”

苏三在她的储物柜中找到九连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人放在床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才走。

月浓一下晌就坐在床上,垂头解九连环,连姿势都未曾变过。连清风跪倒在她面前也不能令她抬一抬头。

她终于抬头,却并不看清风,道:“你是来求情的,为了明月?”

清风扣头,答:“是。”

她面无表情,问:“他做错了什么?”

清风犹豫不过一瞬,道:“明月害小娘子受伤。”

月浓空空茫茫地看向一处,疑惑:“是他?”

低头继续摆弄九连环,道:“他既然害了我,我为何还要救他?”

清风重重地扣了三首,求道:“三郎君不会轻饶他的,求小娘子救命!”

月浓歪头,“会死,因为我?”

清风点头称是。

她想了想,才道:“我要见见三哥。”

将九连环笼入袖中,道:“你抱我去。”

苏三见到月浓过来,很是惊讶,当下从清风怀中接过,问:“一下晌都做了什么?”

月浓掏出九连环,晃出叮咚的撞击声。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点头,苏三笑道:“那叫清风抱你到那边的榻上睡一会儿。”

月浓打了个哈欠,摇头,“我不,床太大,我怕。”

苏三摸了摸她的脑袋,问:“换个小的?”

她仍旧摇头,反倒将他腰上一抱,哈欠连天地道:“琐事处理完了吗?”

“差不多。”

月浓在他怀中点头,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问:“三哥,喜欢我这样的小娘子吗?”

“嗯。”

她下意识咧了嘴角,安心地闭上眼睛问:“那三哥是先喜欢我还是我这样的小娘子?”

苏三觉得好笑,却回答得得心应手,“是你。”

月浓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世上有人因为三哥喜欢我而受伤,怎么办?”

苏三沉默一阵,抚着她的后脑勺道:“不,那同你没关系。”

她蹭了蹭,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周幽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但世人眼中褒姒是祸水。

他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却不知为何并未纠正,而是沉默,

低头看时,月浓已经睡着了,很安然。

苏三这才将注意力方才账册中,却听她断断续续地道:“三哥一定很为我不甘心,我也不甘心。不过···”

不过什么,谁也没听到,因为月浓已经安稳地睡了,铜质的九连环从她掌中滑落。

最终苏三银钩铁画地写下鲜红的三字:去左手。

清风捧着绢帛,心惊胆寒,只觉上头的字要跳出来杀人。

明月最终去了左手,清风陪同他来谢恩的时候,月浓正在喝莲子银耳甜汤,确切的说,是侍女在喂她喝。

“去左手吗?”月浓呆了呆,掏出九连环叮叮咚咚摆弄起来,叹息一声:“谢恩啊!”

明月哭着叩首,清风也一脸激动和感激。

感激啊!

“对不起。”

月浓抬头看着前方,轻声问:“你们怨不怨我?”

明月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是不怨,还是不敢怨?

可是受到惩处的人,怎能没有怨气?

苏三发现,月浓最近很喜欢发呆,吃得也很少。

一次他处理事务去晚了,就听到碗碟碎地的声响。

然而他进去的时候,月浓正安然地坐着摆弄九连环。

苏三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但更像是看着一片虚空,“那声音好听。”

又撅嘴,固执地问:“三哥,不可以吗?”

苏三默了默,道:“我叫人喂你吃吧。”

她点头,面上却不乐,“好吧。”

但侍女上来,喂她时,又不张口,低头一径摆弄她的九连环。

苏三用到一半,放下筷著,问她:“不喜欢吗?还是要三哥来。”

月浓抬头想了想,面上终于有了喜色,却先问:“你吃好了吗?”

“好了。”

她颇欢喜地跳下凳子,却摔倒在地,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月浓抬手,恰巧抓住了苏三的衣摆,她朝前爬了爬,攀上他的膝盖,终于坐上他的腿。

苏三正接过侍女手中的碗和调羹,又让侍女将月浓的托盘端过来,便听她轻轻地问:“那天在马车上,发生了什么?”

他动作一滞,看了怀中小人一眼,却问:“要吃什么?”

她仍旧忙着玩那九连环,对吃饭这件事倒显得很不热衷,“随便。”

苏三一默,夹了一条肉香茄子,放到调羹中,和着小半调羹的米饭,喂入她口中,笑道:“三哥这可没随便这道菜。”

月浓张口吃了,又道:“我们是不是吵架了?为了屯田和地租吗?”

苏三又夹了两三片炒肉,和着一小个饭团,喂给她,闻言不过一顿,仍笑着说道:“是啊,你个刁钻的小娘子,还骂三哥伪君子。”

月浓避开了,不吃,仰头问:“然后呢?”

“你先吃,”苏三将调羹递过去,她这次果然吃了,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后来三哥就哭了。”

她瞪大眼睛,惊叫了声,道:“不可能,三哥骗人。”

头顶却传来苏三爽朗的笑声,月浓松了口气,觉得事情或许没自己猜想的严重,就感到耳畔热乎乎的气息传来,她下意识闪避,觉得痒,却听到他柔声细语说道:“月月,你是不是不开心?”

月浓顿住,两只手抓在他的手臂上,问:“那三哥恼不恼我?月月是不是又直呼了三哥的大名,叫你很没面子?”

她垂着脑袋,很是丧气,道:“我改不了的。”

苏三捏着她一只小手,眉眼都是笑,却装腔作势地恐吓,“以后叫一次,就打二十板子,总能改过来的。月月,是也不是?”

月浓信以为真,瑟缩了阵,慌忙要将手抽出,惊叫:“三哥,救我!”

他“哦”了一声,展开小手,响亮地拍了一记,好笑道:“打你的是三哥,你要谁救?”

月浓不忿,嚷道:“难道苏玉郎三字,当不得爱称?”

苏三闻言心上急跳,往怀内看她一眼,见月浓撅嘴,倔强又认真,虚张声势的手悄无声息地放下。

孔安国来的时候,月浓刚解开这些天的第一个连环,听到脚步声也不肯抬头理会。

孔安国看了她乌鸦鸦的脑袋一眼,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道:“不知小娘子近来可好?”

月浓放下九连环,问道:“是我三哥请你来的?”

孔安国面露钦佩,道:“正是难全阁阁主苏三郎君,托我带小娘子出门一逛。”

月浓将九连环塞入袖内,朝空中张开手,道:“那你抱我去。”

孔安国稍有犹豫,她便问:“君子不能抱小娘子吗?”

当马车驶出苏府大门时,月浓终于问:“你预备带我去哪?”

孔安国方方正正的声音传来:“听闻阁主说小娘子近来难展笑颜,某预备带小娘子入太学,闻一闻圣人训。”

太学?月浓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所托非人啊。

马车行到中途,孔安国忽然急叫停车,匆匆将月浓抱着,跳下马车。并吩咐马车回去。

她疑惑,扯了扯他的衣襟,问:“太学到了?”

孔安国道:“非也,某见太学一先生步行,以为身为学生,更当弃车。”

月浓恨恨咬牙,算了,总归她有人抱。

不想行了不到一刻,孔安国忽然道:“某瞧见另一太学先生,以为当上前行礼,只能放下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