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死争

苏三哭笑不得,招了招手,月浓不理,口中还道:“我又不是小猫小狗,任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苏三只得隔着同她说话,“月月,三哥并非端方君子,只是被你那样拆穿,着实心伤又愤怒,我早知你也非是淑女,方才那般浑身长刺的模样,我虽不喜欢,却也不会因着这个就讨厌你。”

“还有就是田地的事,我不敢说保障他们富足的生活,至少绝无打压的行径。你这样聪明,该知道,世事并非人力可改变的,我们不过是时代的棋子罢。”

他朝她招手,月浓仍不肯过去,反倒歪头道:“所以今后你也会学着别的郎君一样,蓄养姬妾是不是?”

苏三放下手,沉沉看着她,道:“月月,这并不该你问。”

月浓复又缩回了角落,红着眼道:“我不是小儿,你别哄我,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他看着她撒泼闹腾,静了一会,才点头,称道:“父亲临终前的愿望就是能开枝散叶,故而我这一生,要么妻妾成群,要么孤独终老。”

月浓终于不再哭闹,静下来,却格外伤心,她坐到苏三的对面,道:“我想要的郎君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苏三冷静异常,答道:“三哥自然替你选个好夫婿。”

月浓闻言,面色惨白,看着他,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又垂下头,

苏三看到自己的袖子几乎被攥烂,心上闷闷地痛起来。

过了许久,才听她轻声呢喃了句,那句话如清风拂耳,几不可闻,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向她。

“三郎君,快到了府门口。”他感到车速在减缓,明月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月浓抬首看他一眼,忽然窜起,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明月慌忙中急刹车,听到车内苏三惊叫:“月月!”

而月浓已经摔在了路上。

清风抱她起来,只听到一声惊叫,闻声看去,苏三摔在马车上,半趴着探出马车,惊魂未定地盯着他怀里。

明月忐忑地上前,却听他道:“将轮椅放下去,再抱我坐好。”

他的声音嘶哑难闻,整个人却沉静地可怕。

明月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确定地看向清风,却见他神色难辨地冲自己点了点头。

苏三看着明月搬下轮椅,再看着自己被抱下马车,他整个过程都面无表情,最终淡淡道:“把她给我。”

明月却知道他浑身都在颤抖。

苏三终于看到她受伤的样子,满面惨白,头上的血却泼红了她半张面。

月浓紧闭双目,牙关紧咬,一副惨死的模样。

苏三闭上眼,攥紧拳头,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仿佛笑了,自语:“你说什么,为何不再说一遍。”

他前一刻分明听得清楚,她说:可是,三哥,我只要你这样的郎君来配,便是皇上我也不瞧在眼里。

苏三觉得一切都像是噩梦。

世上何尝又有这样惨烈的娘子,以死亡的方式告白。然而,这恰恰是最令人惧怕的。

苏府里的众人何尝又不是身处噩梦之中。

听说,三郎君最信任的侍从明月跪在院外三个日夜。

听说,主院的灯火三夜未熄,长安里的大夫走了一批又一批。

听说,三郎君也三个日夜未合眼····

苏府里万马齐喑,无不噤若寒蝉。

而同坐轩中月浓的居室里是静廖的。

“老先生,这大黄一味,性寒,并不适合如此年稚的小娘子服用,再有,这黄独乃有毒性,用量是否过大。恳请先生再做斟酌。”苏三捏着药方竟是仍不肯松口。

祝老先生乃是长安里有名的大夫,且向来敬慕难全阁苏三的好医术,料不到有一日能到他府上看病。

而这小娘子外伤并无大碍,只是高烧不断,昏迷不醒。

整整一个日夜过去,喂了药,人却迟迟不醒。

苏三开的药,他看过,用药很是小心谨慎,每一味都斟酌再三。只是那小娘子乃是险症,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用的自该是险药。

如今他才知为何遍请长安的名医也未能奏效,实则是这苏三不肯轻易叫人用药。

祝先生忙摆手,委婉道:“苏郎君不必多礼,老夫一向敬慕郎君医术,只是不知为何郎君不亲自下药,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苏三苦笑,道:“尝闻医者不能自医,今日才知确有其事。”

祝先生虽觉得他这说法颇有些奇怪,仍是点头,忽而便道:“老夫才疏学浅,不能替郎君分忧,惭愧,既不能下药,倒真是别无他法了。”

苏三脑中灵光一闪,向老先生行了一礼,急道:“先生助我!”

只听他肃然道:“既然不能由药自内里生发,从外部刺激想来可行,人体百余穴道,每个都连通经络,我尝习得一套针法,以针灸穴道,再辅助以温和药物,想来能降低伤害。”

老先生闻言,一沉吟,颔首道:“苏郎君既然如此说,想来可以一试。”

苏三当即命取来金针。

看着紧闭的房门,清风稍稍松了口气。

九苍上虽仍是阴云片片,好歹有一两线的亮光。

明月跪在一丛绿竹旁,此时竹子收了绿,叶片萎黄,上头的霜雪早已将他浑身打湿。

他红着眼,问:“月小娘子醒了没。”

清风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道:“三郎君正在施救。”

明月满眼悔恨,落下泪来,道:“是我的错,你往日嘱咐我当车停稳了才出声,我总以为不相干的。如今酿成大祸。若是月小娘子因此有个闪失,我明月就给她赔命。三郎君他定然也恨死我了。”

清风面上闪过忧虑,干巴巴地说道:“三郎君只字未提起过你。”

明月未能听出他语中深意,抹着眼泪,忧心道:“月小娘子的伤定然很严重,三郎君这才没心思顾及我。”

清风暗叹一声,只字未提才是麻烦。若那小娘子真有什么好歹,你赔上一条小命三郎君也未必看在眼里。

如此过去一整个昼夜,房门才打开。

祝老先生由于年老体衰,方出门槛,便力竭昏倒。苏三吩咐将人抬去客房,好生招待。

他自己也是勉力支撑,安顿好祝先生,吩咐清风:“药方已拟好,两个时辰喂一次。”

清风接过方子,隐约提了句明月。

苏三并不接话,只吩咐人抬一张塌安置在月浓旁边。

清风虽有犹豫,仍旧拿着药方去了。

苏三醒来时,已过去一昼夜,到了第三日上晌。

他偏头就瞧见月浓好生生地睡着另一张床榻上,面色稍嫌苍白,却不再高烧呓语,更不曾惨白如死。

他松了口气。不过三昼夜,苏三却仿佛生死过一场。

清风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苏三接过,道:“我来吧。”

他稍稍搅凉了药汤,亲自尝了温度,才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入月浓口中,拭去唇边的药汁,才放下药碗。

苏三静静抚摸她的脸颊,行止间缠绵着不舍和疼惜,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风选在此时跪下,求道:“明月仍旧跪在同坐轩外,听候三郎君发落。”

他静等了会儿,才听到三郎君格外冷淡的声音说道:“你下去。”

清风预感不妙,连连叩首,仍旧跪地不起。

苏三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怒火,却令清风胆寒,他如是道:“难全阁里头的规矩,难道需要我逐一告诉你们吗?”

清风伏地,不起,说道:“明月陪伴三郎君多年,难道比不过两年?求三郎君饶他一命。”

苏三一手扶床,关节已捏得发白,他道:“清风,你此刻是为了你的手足兄弟求情吗?”

清风沉声应了是。

苏三竟然呵呵笑了两声,却是悲愤,说道:“月月却也是我的手足,难道你的亲人性命宝贵,我妹妹的命就当草芥吗?况且,在这府里,若是连我也偏向你们,她才真是孤立无援。”

清风重重叩首,道:“月娘子的命自然珍贵,只是求三郎君放明月一条生路。”

苏三沉默不语,

他只能接着说道:“况且此乃家务事,清风以为不当用难全阁里的规矩。”

苏三虚握月浓的小手,那柔软温热并未改变,他稍感安心,才启口:“你不懂。”

清风自然不会懂,他认真听起来。

“她喜欢捏我的袖子,我因而常忧心布料粗糙,割伤她的手,她稍稍亲近我,我就担心金银绣线会磨伤她的皮肤。”

清风想到三郎君两年前莫名吩咐下面,衣裳上不准绣有任何花样,并且指定要最柔软的绢布裁制衣裳,他心往下沉。

只闻他又道:“她随口说的话,我常在心上辗转琢磨,月余不能忘。她心有忧惧,我便也难得快乐。我唯恐不能护她周全,却果然叫她大伤。”

清风默了默,道:“三郎君对月小娘子的感情实非世间手足之情可比。”

苏三默然不语,神色奇异,不知想着什么。

半晌半吞半吐地说了句,“我对她确实上了心。”

清风心知无望,仍不甘心,问道:“可否容我向月小娘子求情?”

苏三看他一眼,道:“我的决定势必不会更改。”

过了会儿,才叹息,说:“你们向她求情,我也不阻拦。”

清风稍稍松了口气,端了药碗下去。

苏三在她面上点了一下,弯出一笑,道:“这个一贯嘴硬却心软的丫头,一定不忍心。”

面上又有忧虑,道:“不过你这样不顾生死地喜欢我,着实叫我惧怕,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是忧心,从识得月月第一日起,这样的忧心就未曾停止过。

如今,他恐怕忧心更甚。

最后,苏三道:“月月,不知道哪一日三哥也死了,但是,死前,三哥必定替你安排好阁中一切,往后这难全阁就凭你玩。总归你这一生,只要不太出格,便能任意自在地过完。”

两年前,他时常梦到自己将死,不想那梦竟然在这关口再次找上门。

与两年前的不同,他瞧见自己个棺椁前,月浓面如死灰地跪着,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素白丧衣内,显得格外孱弱。

忽然,她起身,就一头碰死在了他的棺椁上。

鲜血溅在乌木外棺上,喷洒了满地鲜红。

苏三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满眼的惊魂未定。

他捏紧拳头,直到手心见血,才微微松开,闭目想道:“不能,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地等死,毕竟情况已经与两年前很不同了。况且,再妥当的安排,也有疏漏,那孩子善良单纯,怎么处理得来阁中的乌烟瘴气?”

以往他做梦要死,醒来后,只觉得莫名的茫然。

却是第一次,面对死亡,苏三有了一争的决心。

此时,静夜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苏三想也不想,便往床下挪,心上的决心更坚定了三分。

月浓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她只记得自己与苏三为了屯田收租的事起了争执,余下的都是一片空白。

她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伸手摸了摸,额上缠了一圈厚厚的布条。

月浓感到不对劲,四周太黑了,又太安静,一丝一毫的声响她都能听觉。这样的世界,空茫又漂浮。

她心上忐忑,怀疑自己周遭并无旁人。

月浓试探着唤了声:“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