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闻言低下头。
她自然知道自己七岁仍是五岁的身量,府中作针线的绣娘想来也纳闷,这两年过去,衣裳的尺码却一成不变。
真是件好笑的事,她分明有二十六的灵魂,看上去却只有七岁,然而她这个身子似乎格外留恋五岁,竟然两年内的生长速度肉眼不可辨别!
她仗着年纪小,在苏三面前任性妄为,又时常忍不住,露出她成熟的内在,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他果然也未叫她失望。
他待她实在好,超出她预期的好。
就是太好,这使她越发犹豫。
月浓爬到他腿上,偎在他怀里,道:“三哥,若是我有事欺瞒你,你是否再不这样对我好了?”
苏三习惯地抚了抚她的脑袋,月浓也习惯地撒娇似的在他手掌中蹭了蹭,抓着他的衣襟又问了句:“三哥,你说嘛!”
他笑道:“月月如今倒还能叫我抱一抱,再长一两年,就不能咯!”
月浓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仰头看他。
苏三摇头,答:“三哥不知。”
月浓难免失望,再次将脑袋藏入他怀中,却又听他说道:“只是,三哥想不到,这世上有何事叫我不肯再待月月好。”
月浓惊喜万分地抬起头,对着他的面颊连亲了三口,口中语无伦次地嚷着:“好三哥,好三哥,你等等我,再等等,我一生也不要离开你。”
苏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道,真是孩子气,一辈子有多长,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何来的一生都不离开?
虽然如此想来,心里却忍不住为她这样的信誓旦旦而开怀。
苏三进了起居的寝室,将月浓放下来,从抽屉中取出一枚木匣子,打开了,交到她手上。
月浓早已好奇地拿眼探进去看,接过,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大腿上,一枚枚数起来,正好五百个,立即捧着,对苏三眉开眼笑。
苏三也是笑,取出一本簿子,拿笔记上日期,道:“今日恰是初一,这月的零花钱可就支给你了。”
月浓接过簿子,毫不犹豫地签上大名。
苏三不解,笑问:“怎么就如此开心啊。”
月浓的爱钱已经是整个苏府都闻名的了,其他人都暗地里叫她“财迷”,她听了,从不理会,因为那些人是因着并未关心她才有这样捕风捉影的说法,也只有苏三,不仅不觉得她爱财,还常说她爱的不过小财,实在太容易满足。
她是那样开心,却不是这五百珠钱足够带来的,苏三从未因为钱财的缘故欢喜过,因而他便异常觉得再多的钱,也比不得她一笑。
月浓忽然敛色,仰头看他,询问:“是否有一日,三哥也不再愿意给钱我花用了?”
苏三见她的手正抓着自己的袖子,便知道她是在意这个问题的,他不禁跟着严肃起来,因为他一时抓不住她问题的重点。
若仅仅是钱财,他是断不会少了她的,只是她这问题显然问得怪异,必然有特殊的原有。然而,她的任何小节与他都至关重要。
故而他反问她:“月月,你为何有此一问?要知道,三哥一向并不将钱财的事放在心上。”
他说完,温柔且坚定地看着她。
不错,这世上有的将钱财视作外物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以钱财要挟别人。
月浓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问:“那你会不会有一日以钱财挟持我?”
苏三颇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将她整个抱入怀中,问:“你怕什么?三哥唯恐不能和你心意。月月,是谁叫你这样害怕?”
他将自己的袖子从月浓的手中解脱出来,见那袖子被捏的褶皱不堪,便去握她的小手。
“是···”
月浓缓慢地眨了眨双眼,再缓慢地眨了眨,忽然扑哧一笑,点点他的鼻子,道:“我方才胡说的,不过我昨晚梦到三哥恼了我,便再不肯给我一珠钱花用了。不过都说梦是反的。我才不信,三哥也别信。”
苏三自然不信她这样的托词,只是也不点破,任由她蹦蹦跳跳地去了。
只是,一个人所说的,即便并非她心上所想,却也多半与之有关。
这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是一样的。
她并非如她表现得那般贪财,自然不是钱财问题,却也是与钱财衍生的问题相关。
以钱财未必能要挟住一个人,只要这人不爱财。然,以钱财又能辖制住一个人,想想难全阁中的人,哪个同他不是钱财关系。
他能叫他们一夜暴富,也能叫他们一夜丢掉性命。而这些俱是钱财赋予他的能力。
因为掌握财富,他自然掌控了一群人的生死,叫他们不得不听命于自己。
然则,他们之间并非这样的关系,他不因利益控制她的钱财,自然,她所担心的不在利益,而是情感。
人往往不知而无畏,她这样害怕,自然是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样忽然被至亲至爱的人以钱财要挟的经历。
那人可能以钱财掐住的是她的自由,或者是感情。
只是,人往往将钱财和感情当做不相关的一对,感情的表达方式可能与钱财无关,即便收回了钱财并不能代表没了感情。
那么若是后者,只能是他们唯一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钱财。
他不由想到月浓两年前初次问他要零花钱,她对去账房支钱的做法很反感,为此还赌气,并且坚持要求自己每月亲手交给她零花钱。
可见钱这一事,于她早已成心结。
月浓出了苏府,竟然被孔安国逮到。
两年前初晤就奠定了两人孽缘的基础。
月浓睡过午觉,揣着新得的零花钱,往一品居对面的一间酒肆里一坐,就瞧见清一色的白衣广袖的太学学子在高谈阔论,上至宇宙洪荒,下至君子之要。
月浓点了壶清水,几碟下酒小菜,支起耳朵听起来。
只听一人滔滔说道:“····君子之要在于安贫乐道,孔圣人有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此时出了苏府,月浓收起天真可爱的神色,竟然露出不合时宜的怅然。
来到这个时空已然两年有余,拜从天降下一个宠妹如命的苏三所赐,月浓不仅没尝过一点苦,目前为止,便是一丁点的委屈也未曾有过。
若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如意的话,那就是···
月浓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小身板,按说自己已经七岁了,可是这身体却始终滞留在两年前的高度,除了由于伙食好,稍微胖了点外,一点变化都没有,也难怪苏三怀疑,再过三五年,怕是全苏府的人,都要怀疑她是妖怪了吧。
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小妖怪!
她果然是被苏三保护得太好了,竟然就这样傻吃孬睡地过了两年。
若非今日听到苏三和清风的交谈,她怕是仍旧以为,自己能够以至这样下去。
苏三竟然要成亲!
这对月浓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看来她这两年过得实在安逸过了头,竟然忘了苏三今年十六岁,在古代,已经到了适婚年纪。
如果她真的只有七岁,对于这个消息,大概没什么感触罢,最多以后生活中多了个嫂子,可是对于换了芯的月浓来说,初听,她就感到自心里冒出浓浓的怨气。
到了现在,月浓很确定,自己是看上苏三了。
喜欢上一个异性,这种感觉对于月浓来说,还很陌生,她默默消化一阵后,又耐不住兴奋。
于是她决定,必须让苏三喜欢上自己!
她的想法很是简单粗暴,无非是两个字:勾引。
所谓勾引之道,浅层在于皮相上的引诱,简而言之,□□。
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貌似很有难度,月浓暗暗给自己打气,□□不成,那就用自己成熟的内在吸引他。
月浓相信,苏三决计不是那种看中外在的肤浅之人。
她已经自动将苏三的未婚妻慕娘子和苏三不会喜欢上自己这种可能排除在外。
不过为今之计,必须先要知己知彼,换句话说,她必须会一会那百闻不如一见的慕娘子。
月浓转头一想,若是此事能成,她是既给自己找到了个长期饭票,同时,嘿嘿,终生大事尘埃落定,可谓一举数得的美事。
最重要的是,古往今来,成亲的人多,但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的,又有几个。
月浓傲娇地想,这世上的人能收到另一个人的爱慕,自来是喜事,尤其是像她这般智慧与美貌并存的佳人。
虽然这佳人着实小了点···但是瑕不掩瑜。
于是她恶狠狠地握拳,等着瞧吧,苏玉郎!
一旁孔安国面有惊恐之色,问道:“月小娘子,什么等着瞧?你莫不是要去找谁的麻烦?”
月浓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想得过于入神的缘故,竟然一声娇叱,拍案而起,同时将心生吐露出来,此刻四座学子都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月浓不仅没有面红心跳,反倒旁若无人地整了整衣摆,启唇道:“上善若水,避高趋下是一种谦逊,奔流到海是一种追求,刚柔相济是一种能力,海纳百川是一种大度,滴水穿石是一种毅力,洗涤污淖是一种奉献,所谓君子,当如是,拥有水一样的品性,泽被万物而不争利。”
一众的所谓的孔苏传人,为着个君子之道争执不下,不想忽然被个五岁左右的稚童一语道破。
四座学子无不目瞪口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什么上善若水?
他们皆是孔苏传人,不知道啊。
孔安国已经激动地站起身来,双目灼灼。
月浓在他作出下一步之前及时道:“你若要拜,就转身冲着函谷关的方向磕三记响头罢。”
孔安国当下照做,不折不扣的在地上碰了三下,喜滋滋地转身问询:“请教月小娘子此言何来?”
只是哪里还有那小丫头的影子。
月浓早趁机溜出酒楼,暗地里松了口气,面对重量级学霸,很有压力,有木有?
转头又想到此刻不知在干什么的苏三,月浓暗自嘿笑三声,迫不及待往府中赶去。
不想这边打瞌睡,老天爷就送枕头,她刚下完决心,时机就从天而降。
待到第一场雪落下来,苏三依照惯例去庄子上泡温泉。
月浓风闻,立即吩咐明月清风收拾行李,比任何时候表现得都要积极。苏三在一旁见她指挥地如火如荼,倒真有了要即将出行的紧迫感。
到最后,竟然收拾了一马车的零碎物件。
这是从未有过先例的,明月清风难免踌躇,只是作为主子的苏三乐见其成,作为二主子的月浓又兴致高昂,他们也只有听命了。
马车直接进了庄子里头,月浓一路上嘁嘁喳喳,兴致不减,苏三听她说着,也丝毫不觉聒噪。
犹记得,在出城门时,遭遇霍玉奴一行,他们轻车便马,也不知有何事宜。
城门分为两道,一道人行,一道行车马,月浓正赞如此很是合理,麻烦却接踵而至。
被分去一半的道路自然只能容一辆马车过去,而他们两辆同时到达城门,如此谁先谁后便成了悬案。
霍玉奴掀了车帘与苏三打了个照面,又看了月浓一眼。
月浓见他那马车帘子罩得紧紧的,唯恐外人瞧去了里头的一物半景的,,她绝不是个大度的宝宝,当年初入长安的龃龉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上,当下撇嘴,道:“神气!”
苏三好笑摇头,吩咐清风让路。
月浓忽然巴在马车的窗户边上,高声嘶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君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一曲抒情的《清平调》,被她以嘶吼的方式唱出来,真是···惨不忍睹。
正唱到“会向瑶台月下逢”时,霍玉奴掀开窗户帘子看了过来。
月浓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让路?让路也不让你好过!
仍旧不懈地唱了下去,直到那辆霍玉奴的马车消失在视线。
抵达庄子时已近昏晓,一行人用过夕食便睡下。
第二日清早,雪竟然停了,想是落了一整晚,却积了一寸厚的雪。倒是满足了月浓整日吵嚷着堆雪人的愿望。
两人用过朝食,腹内热乎乎的,月浓则穿得圆滚滚的,还不忘在苏三腿上盖上厚厚的羊绒毯。
到了外头,月浓就开始指挥明月清风滚雪球,一会儿,她自己也加入其中。
最终滚了大小不同的四个雪球。
两个大的垒成的雪人被月浓命名为“苏玉郎”,另一个由两个小的雪球垒成的小雪人,则被安上了“月浓”的名字。
月浓又开始给自己的那个雪人安上眼睛鼻子和嘴巴,还摘下自己的帽子戴上去。又指挥清风装点苏三的雪人。
苏三在一旁看得来了兴致,便上前学着月浓的样子,替自己装点起来。
明月在旁嚷嚷着漏了他,忙滚了两个雪球,在月浓身后堆出了雪人“明月”。
清风默了默,竟然也跟着在苏三身后堆了个雪人“清风”。
月浓宣布:“三哥,以后我们每年都堆一个这样的雪人。”
明月抢道:“每年堆雪人怕是无聊得很。”
苏三却笑道:“我们的雪人倒没什么不同。”
清风看了苏三一眼,沉默不语。
月浓翻了明月一眼,拍掌道:“不如,我们打雪仗吧。”
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反应,抓了两把雪,分别朝明月和清风二人扔去。
这招出其不意,两人未曾来得及躲避,便都吃了一个雪球,被冰雪一激,二人都爆发了斗志,分别揉了雪团,追着月浓逃跑的方向扔去。
月浓被二人仍得个结实,恨恨地抓了两把雪朝二人所在抛去,边跑,口中边嚷:“别盯着我,要互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