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月浓从门外走进,苏三不免且惊讶且恍然。
而月浓已经嗅到满室的茶香,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赞一句“好香”,瞄了那茶壶一眼,侧头笑盈盈道,“郎君好清雅,奴奴可否讨口茶吃。”
她檀口轻启,连得说了两个“好”,苏三被她装模作样的姿态弄得好笑,见她狭促地冲自己眨了两下眼睛,当下应了一个字,“好。”
苏三笑了笑,一边煮着茶一边留意旁侧的动静。
只闻她口内滔滔不绝道说着今日的所见所闻,他听在耳中,一是新奇一是熟悉。
那些他隐约也略知一二,细究起来就不十分清楚。
月浓上来扯着他的半截袖子道:“三哥,我下午能不能出去?”
苏三笑着点头道,“仍叫明月陪你去。”
她心愿达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得寸进尺地偎在他怀中,软软地道:“三哥再给我一些零花钱,要你亲手给。不然···”
苏三好笑地拧她的鼻子,道:“不然呢,是不是又要叫账房哥哥去?”
月浓从他怀中坐起来,气哼哼地道:“才不呢,三哥新换的账房甚是俊俏,月月要嫁给他。”
苏三一惊,挣扎着从躺椅上醒过来,想到方才梦中事,烦恼地皱了皱眉。
恰在这时,清风来了,跪下道:“三郎君,该进午食了。”
苏三“嗯”了一声,道:“听闻府中的账房换了?”
清风心上讶异,点了点头,忙问:“是否有什么不妥?”
苏三沉吟,终究摇头,道:“无事。”
他并不立即起身,也不知想什么,清风见此也不敢催促。只在心上讶异,这两年,三郎君的处理起坊中事务越发得心应手,身上锋芒却逐渐收敛,倒逐渐打磨成了一枚温润的美玉,或许因着月小娘子时常逗他开心的缘故,眉眼倒舒展许多,今日却不知因何如此烦恼。
过了好一会儿,苏三才揉了揉眉心,道:“慕娘那里如何了?”
关于慕娘子的问询,这些年来几乎是惯例,清风顺风顺水地答了。
苏三听完,点点头,双目放空,一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风忽然道:“今年慕娘子乃是将笄之年。”
旁人不知此言何意,苏三却是心知肚明。
本朝女子十五岁及笄,意味着可以嫁娶,超过这个年龄仍未出嫁的女子,官府会因此征税。
事实上,许多女子在十五岁之前就会成亲,甚至有许多贵女,十二三岁就会出阁。
苏三想到他与慕娘子的约定,点点头,道:“若她仍未改变主意,就按照之前说的办吧。”
清风一贯的面瘫,此时却露出明显的不赞同,道:“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三郎君怎可如此委屈自己!那慕娘子我们花钱费力地养着便是,犯不着娶她过门。”
苏三摇头,道:“这是我昔年答应过她的,如何能言而无信。况且···”
他面露苦笑,继续道:“我这般残废,没得辱没了人家小娘子才是,何来委屈一说。”
清风如何不知,虽然在他们这些忠仆眼中,三郎君是个万里挑一的佳郎君,在旁人眼中,难全阁的苏三纵然有千好万好,只是因着那条残腿,免不了遭受轻视。
苏三似乎对自己的残缺少有芥蒂,转头不知想到什么,笑问:“清风,你可有心慕的小娘子?”
清风面色一僵,三郎君这两年与月小娘子混久了,越发刁钻了,好歹他千年冰山面孔,哪能轻易打破,当下面无表情地摇头,道:“回三郎君,属下没有。”
苏三眼里颇有了笑意,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湘湘,有美一人,宛若清扬。”
接着又感叹:“也不知一般的郎君中意小娘子是个什么感受!”
清风一惊,三郎君这是思春了!
他看了眼天,正是冬季,日头却明晃晃地挂着,但是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好啊,大家都盼着三郎君早日成家,难全阁中的几个爷爷太爷辈的盼着抱小主子,眼都绿了。只是三郎君平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见到过几个小娘子?
忽然想到别院里的慕娘子,终究死了心,听三郎君的意思,乃是预备待她及笄便求娶。
这些年,他算得上最了解苏三的人了,可是却不知道三郎君对慕娘子是个怎样的想法,若说不好,那慕娘子的衣食住行,三郎君哪样没有关照到,对于她的病情,更是日日问询,数年来,未曾有断绝,若说在意,可他又极少去见她。
再看看,苏三平日里对月小娘子的关心爱护,几乎到了宠溺的境地,清风便觉得,三郎君同慕娘子之间,仿佛差了点什么。
清风正想着,三郎君已经转着轮椅去了。
他走了一段,忽然开口道:“属下虽未曾思慕过谁家小娘子,只是听说过几段妖姬祸国的旧事,想来这思慕一事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
“危险?”苏三若有所思。
忽然一声脆生生地“清风”炸来。
清风僵了僵,自欺欺人地埋下脸,苏三却看向来人,露出笑意。
月浓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停在清风面前,短小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气咻咻地道:“好个清风,那些昏君亡国,是他们自己不成气候,怎么能怪到女儿身上。”
清风浑身都僵得厉害,一动不敢动。
苏三蹙了蹙眉,面带责备地唤道:“月月!”
月浓撇撇嘴,冲清风翻了两个白眼,这才被苏三拉扯开来,那份不服气的劲头,全在脸上。
苏三不知怎么想起清风的话来,这月小娘子,也只有在三郎君面前像个真正的小娘子,喜怒哀乐皆在脸上,离了他,偏又极为聪明通透,要手段有手段,要谋略有谋略。
手段和谋略,用在一个七岁的稚童身上,颇有些好笑,偏偏这人若是月浓,苏三便觉得,异样的妥帖。
他心上柔软,眉眼也舒展开来,眼底都是笑,捏着她的小手道:“该进食了,有你爱吃的香辣猪手还有糖醋排骨。”
月浓双眼发亮,注意力都在美食上,自然忘了生气。
想当初初到长安,可把她害惨了,穿的竟然是开裆裤,而且女子只有肚兜类的内衣,却没有内裤,所以可想而知,月浓小朋友该多尴尬,虽然深衣的裙裾都拖到了地上,还是很没有安全感。
吃饭又是一大麻烦,西汉没有植物油也就罢了,用动物油代替也要的,习惯食狗肉这点也OK,毕竟月浓不是爱狗人士,况且比起平民一日两餐,并且菜品只有一碗酱菜,她一日能食三餐,又有肉,绝对称得上珍馐,只是此时的食物要么是羹,要么就是水煮的菜。
被后世五花八门的料理养叼了舌头,又被苏三宠着上了天的月浓,到了长安后竟然得了厌食症。一听进食,就心情不爽,毫无食欲,一顿也就进个两三口意思意思,只因苏三家的厨子做贯了水煮青菜,竟然不大会烹制香辣炒菜。
亏得明月某日从东市的商人手中买回一大捧的辣椒,月浓亲自到厨房坐镇,指挥大厨炝炒了个简单的辣椒小炒肉。当时吃得险些流泪,抱着苏三的大腿直呼“好吃”。
自那日起,厨房中的菜品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总之,月浓自此过上了幸福的米虫生活。
不过,医术超群的苏三在尝了一口她的香辣猪手后,淡淡地吩咐厨房:“以后仍旧以煮食为主,这些花样半月吃一次。”
吃到嘴的猪肉,月浓怎么能允许被叼走!
她赖在苏三腿上各种撒娇卖萌,整整三日,差点绝食抗议,才争取到“七日一食”的福利。
月浓犹记得当时她泪眼汪汪地哭道:“三哥,我吃不下寡淡无味的菜。”
苏三却异常淡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那些虽和口腹欲,于养生无益。”
月浓不依,扯着他的袖子,求道:“三哥,三哥,我吃不下饭。”
苏三仍旧温柔以待,只是不松口,反倒吩咐厨房每日炖些滋补的汤水或粥品喂她,美其名曰,先将胃气养好,慢慢胃口就有了。
月浓半信半疑,不料才半月,她就面色红润,胃口大开。那七日一食的佳肴却成了她的心病,每次巴巴地盼着。
她心痒难耐,恨不得有遁地的法门,一瞬就能将她的佳肴吃入口中。
于是,往日叫她看着欣赏的君子作风便成了眼中钉。
她盯着苏三轮椅的轨迹,恨不得加上一把劲,可惜她身娇力小,又怎么推得动已是成年男子身量的苏三呢?
月浓忍无可忍地嚷道:“三哥啊,我恨不得抱你遁过去!”
说完愤愤地看着自己瘦小的胳膊。却没看到苏三怔了怔,眼里有苦涩,但他是这世上最心胸宽广的君子,也是最逞强的俗人,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平淡无波。
月浓感到清风怪异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苏三却停了下来,抚了抚她的脑袋,道:“是三哥不好。”
月浓并非真正的七岁幼童,自然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无奈何伤恸,还有些什么,她却茫然不懂。然而,她还是装作懵懂无知的好,毕竟只有这样,她才能毫无顾忌地逗他一笑。
故而,她蛮横地一跺脚,恨恨地在他头上抓了两把,道:“就是你不好,坏三哥,你肯定是嫉妒我生得比你好,每每喜欢破坏我美美的发型,太讨厌了。没听说过,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吗!”
苏三一愕,停下揉她头发的动作,顺手将她的乱发理好,捏了捏她娇俏的小鼻子,笑骂:“臭美!”
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影自怜呢,只是哭笑不得。
这样的变化,他自己不知道,清风天长地久地作他的影子,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不由深深看了月浓一眼。
恰巧明月走了过来,见这三人停在半道上,气氛却其乐融融。只是一眼便瞧见苏三头发蓬乱,不由惊唤一声:“三郎君!”
忙上前替他重新梳理一遍。
月浓眼珠子转了转,转身冲清风露出甜甜的笑容,张开手,道:“抱!”
心上却想,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她才不想三哥那样讲究,果然君子欺之以方。
说到君子,她不免想到另一尊大佛,就是两年前,她初到长安,无意撞见的太学生——孔安国。
哎,那个书呆子,不提也罢!
不想她这一举动,惹得在场的三名男性同时诧异地看来。
苏三很是不悦,斥责道:“已经七岁了,如此成什么样子!”
月浓却不以为然,说道:“我与三哥往日更亲密的都有,清风怎么抱一抱就不行。”
她说得冠冕弹簧,实则是急于将美食吃入口中,语气动作上都显得格外迫切。
苏三被呛得一呆,瞬即面色通红,见她一副恨不得扑到清风怀中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握住月浓的双手,将她整个人带到自己身前,柔声道:“三哥怎么能一样,饭菜才刚出锅,你去得早了,也未必能吃到口。不如陪着三哥慢慢走过去,月月,你说是也不是?”
月浓听着此言有理,更耐不住他如此柔声细语地哄劝,只觉有一缕清风拂过,晕乎乎地点了头,由他牵着自己前进。
二人到了用饭的所在。
月浓当下甩开他的手,扑到桌上,大吃起来。
苏三不过吃了六分饱,就停了筷著,只看着她吃,只是这小妮子,一人也能吃得热闹异常。
那份香辣猪手只剩些红猩猩的汤汁和旁边的一堆猪骨头,糖醋排骨更是连肉带骨头啃得剩下最后一块,盘中大半的是被嚼得碎碎的骨头渣子,那份水煮的青菜却未动一根。
月浓口里含着一块排骨,还不忘冲苏三竖起一根大拇指,含含糊糊地赞道:“好吃!”
苏三笑了,终究忍不住,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眼前,道:“吃些青菜。”
幸好她并不偏食,果然吃了,最后仍旧剩了大半的青菜。
再一瞧苏三的托盘内,都吃光了。不过他的饭菜原本准备的分量就少,也都是些寡淡的素食和羹。
月浓知道他身体自来较旁人弱,随着年纪长成,倒也慢慢调养过来,只是在吃食了,仍旧格外注意。
记得两年前的一日,她看不惯苏三总是进得少,便诱他进了半碗的糖炒栗子,当时二人都吃得欢,不想晚上他就吐血···
他虽未有丝毫责备,月浓却自责不已,最后倒是成了他千方百计哄劝了。
正想着,苏三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近前,摸出一方巾帕,轻柔地拭去她嘴上的油渍。
月浓面上红了红,竟然觉得他触过的地方发麻。
忽然听他一叹:“月月,你仿佛未曾长过。”
第八章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