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哭了

孔安国早被他训斥得面红耳赤,一时乱了方寸。

月浓不知道怎么就犯了众怒,然而她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她此刻很想抱头蹲墙角。这些古人都被安利了,好恐怖啊。

她被吓得面色发白,料不到事情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想来若不解释明白,孔安国便真要被逐出太学了,她不愿连累这赤诚的君子,想着她不入地狱谁入呢?

当下一咬牙,上前一步,朝着那郎君一拜,脊梁挺得笔直,展起衣袖,一字字朗声道:“尔此言差矣,君子朝我再拜,皆因我当得。”

月浓忍不住露出小人得志地一笑,咬文嚼字谁不会,煽动群众谁不会?

街上一静,皆露惊疑之色,竟有妇人小儿敢直言学士说的不对,还说她当得起君子的两拜!

世上竟有这样的妇人!

世上竟有这样的小儿!

便是帝王家的公主也不敢口出如此狂妄言语。

一时众人的目光皆如狼似虎地落在月浓身上。

她却背手将背挺得越发笔直,坦然接受众人的打量。

虽然她暗地里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是,从外人看来她此刻还是很有气势的,虽然这都是装的。

哎,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那人却是嗤的一笑,终于放开孔安国的衣领,高扬下巴,以侧脸对她,一手指着孔安国,谑道:“此君子也。”

众人看着孔安国衣领外泄,衣衫不整,面色局促的狼狈模样,轰然大笑起来。

月浓也摸着下巴,砸吧砸吧,果然不像。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圆其说。她要拿出将白说成黑,将圆说成方的气势来。

恩恩,最重要的气势。

要知道这世上的黑白都是那些有气势的人断定的,其他人就是因为缺少这种气势,才只能人云亦云。

孔安国在讥笑中低下头。

是啊,怎么有形容如此畏缩的君子,况且还是个甘愿屈居妇人之下的君子!

若非身在其中,月浓恐怕亦成了众人中的一个,她面色一肃,心知今日之事很可能令此人身败名裂,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月浓脑中飞快转动,忽而轻笑一声,双掌交叉连击三掌,高声应道:“然,此君子也!”

街上又是一静,接着嗡嗡的议论起来,这妇人竟然说这个唯唯诺诺之人是君子!

已有许多人愤愤握拳。

这小娘子,没长眼还是没长脑,竟然这样污蔑君子这一嘉称。

月浓却不理会这些人,反而朝孔安国恭恭敬敬再拜,仍旧高声道:“汝乃真君子也,故而不以向我一介小儿请教为耻,是为不耻下问。昔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汝已习得孔子精意,乃当世之孔文子!”

月浓说,你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啊,因此才不觉得向我这样的妇人请教可耻,这叫不耻下问,当初孔子入太庙,事事必定一一问过,你已经学到了孔子学问的精要,你是这个时代的孔文子啊!

孔安国豁然开朗,目光灼灼,最后扬起头颅。

众人一肃,竟然都觉得这小儿似乎说的颇有道理。

是吧,看到了吧,月浓得意地翘脚。

那发怒的郎君面色一变,她竟然说孔安国是当世的孔文子!这小小妇人难道也习得儒学经典不成,竟然面无惧色,侃侃而谈,且对孔子诸人之事信手拈来!

此时,孔安国已整理好衣冠,又恢复了昔日风度,当下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高声宣布:“某,不耻下问,某真君子也!”

那一笑竟令诸位如浴春风,众人不禁在心上赞叹:然,此郎君真君子也,君子之风令人如饮仙酿。

孔安国朝那郎君一拜,欢喜道:“伯潜兄,我已悟得君子之道!”

那名唤伯潜的郎君却哼了哼,一甩袖,自顾去了。

孔安国笑着转身,却不见方才风骨佳妙的小儿。

明明方才还在的啊,君子困惑地挠头。

她呀,自然抓紧时机逃之夭夭。

月浓在约定的所在等了片刻,明月也来了,只是他打量月浓的神色已与来时不同。

当月浓提议二人一同取车马时,他竟然慎重其事地道:“小娘子在此处稍后片刻即可,小人去去就来。”

一路驾车回到坊,竟然也端端正正赶车,未曾聒噪一句。

下车时,却又替她放置踏脚所用的方凳,恭敬立在一旁等候,回府时更是只敢走在她身后数步。

月浓心中惊疑不定,忐忑不能安,一串九连环竟然越弄越乱。

心中叹息,果然是小人物啊,纸老虎,一戳就破,不过才忽悠了几十人就被紧张成这样。

好有罪恶感的,有木有。

哎,她这样小家子气,注定成不了“某家”。

直到苏三亲自唤她用饭,她才暂时抛下满脑门官司出了门。

一脚刚走近饭厅,听到苏三正询问清风,“···慕娘子近来可好?”

清风面无表情,躬身答道:“春日里万物复苏,恰逢每年咳疾发作时节,虽不见好,却也并未恶化。”

苏三又仔细问:“睡得好不好?”

清风略一想,道:“两到三个更次。”

苏三点了点头,又问:“咳几次?”

清风这次犹豫了略长了半刻,答道:“一夜里咳嗽大约五到七次,天开始亮了就好些。”

苏三沉默一瞬,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有些沉,道:“还说未曾恶化,月前一夜可是只咳嗽三到五次,能睡足两更次。”

清风目光闪了闪,道:“大抵这个时节总要咳得厉害些。”

这时苏三忽然看到有人在门外探头,看清楚了,就笑了,招手说道:“在外面看什么,快进来。”

月浓这才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往饭桌上一望,见菜色与往日里没什么不同,都是些羹啊,肉糜啊和水煮的菜,就一脸失望,奇道:“你们在说谁?是有什么人病了吗?”

苏三冲清风说:“你先下去,待我过两日抽空去庄上看看,再另给她配副新的药。”

清风听命下去了,苏三转头见月浓仍等着,就说:“是个故人之女。”

听他如此云淡风轻的语调,又联想到方才小心体贴的问询,月浓越发在心里感到奇怪,笃定这两人关系不一般,若是平日,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过今日她自己有点心不在焉,便没有深问。

吃到一半,苏三搁筷子,抬起头笑问:“今日外出发生何事,你们一个两个皆古怪起来。”

月浓不明所以,随口道:“你怎么知道?”

苏三握着筷著,缓缓道:“明月、清风乃是两兄弟,前者性情外露,后者则过于内敛,方才见到明月,反倒一副颇为稳重知礼的模样,与平日不同。”

话到此处,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略停了停,忽然放下手中筷著,敛了笑意,道:“你将手张开来。”

月浓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一双手捏得死紧,展开来,手心处已被攥得血肉模糊。

一见之下,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痛呼出声,又慌忙缩手,觉得气氛过于严肃,提起袖子来,甩了甩,半开玩笑道:“这种大袖子倒是很能混淆视线。”

他已唤来人,喂她进食。

月浓不依,左躲右避地就是不吃,只拿一双眼睛看他。

苏三放下筷著,挥手叫人下去,这才接过负责喂饭的工作。

月浓感到他沉默中的怒意,偏偏吃得欢天喜地,还一个劲地指挥他夹这样要那样。

苏三被她这样那样的使唤,始终未有一丝不耐。

她吃了饭,就去扯他袖子,娇娇地唤道:“三哥。”

苏三便道:“谁是你三哥,我可不记得有个账房兄弟。”

月浓眼珠转了一圈,将手掌递上去,他不看,就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委委屈屈地道:“你看。”

意思很明显,求抚摸,求安慰。

苏三看了眼,终究叹了口气,吩咐备药膏和煮好的布条。

月浓不知怎的,一眼瞧出他眼里的疼惜和担忧,心里就果真伤心起来,倚在他一条胳膊上,道:“三哥,你听我说。”

接着,月浓将上街的事情,从观赏讨价还价开始到如何被殃及池鱼,如何识得太学生孔安国,又如何解围的一一道来。

苏三听完,摸了摸她的头,道:“月月,别怕。”

她原本笑嘻嘻的,闻言鬼使神差地果真双目含泪。

将脑袋埋入他肩上,月浓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怕。”

这两个人,一个生气,另一个欢喜,一个忧虑,另一个却伤心。

他们的情绪都来得莫名,外人看不分明,当事人也未必就清楚。

二人进了室内,月浓就见案上搁着一小钵药膏和一双布条,她愣了愣

苏三仿佛识得读心术一般,上前将两样物件取来,转向她道:“方才吩咐他们准备的,这布条也都煮过烘干。”

苏三认真地替她清理伤口,月浓无端感到忐忑。

苏三终于裹好伤口,当即退开数步,静静打量她一会儿,才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月浓想起这句场面话,难免露出一丝赧然,恍然大悟道:“阿,那句···不过是拾人牙慧。”

苏三面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道:“月月,你做的很好。”

月浓惊愕地抬头看他,七上八下的心在那温润的笑容下逐渐平复下来。

他仍旧缓缓说道:“况且你能带来旁人独一无二的智慧,纵然真如你所说的拾人牙慧,但在这里,你当得起他再拜。”

她摇头道:“不是的,那些话其实同我一点关系也无,若是承认下来,和窃贼有什么分别?”

他面上带了一丝轻嘲,说道:“当世所推崇的圣人也仅做了一件事,乃是将智慧带给世人。他们何尝又创造了智慧呢?”

月浓将脑袋埋入他怀中,沉默不言,一语不发。

此时她方明白,自己所需的是这样的肯定,旁人的尊敬只会令她落荒而逃,而战胜也带来不了成就感。

她唯有想清楚生存着的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借别人的光照耀自己,在后世发达便利的社会尤甚,整个社会的人们无知无觉地享受旁人努力带来的便利,也因此无端产生优越感。

当从那个社会剥离出来,才尤其显得无能,那终究是人类过分脱离自然的结果。

然而整个社会集中灌输的智慧,在这个时代显出优势来。

这时苏三轻柔地抚摸她的脑袋,道:“我虽是个行商贾事的残废,比之长安的权贵自然不如,只是他们若要动我的人,却也须得思量一二,月月,不该忍气吞声,遇事瞻前顾后。”

月浓蹭了蹭,泪水已将他衣衫打湿,闷声道:“三哥,你娶了我罢。”

苏三一呆,惊唤:“月月!”

月浓终于抬起脑袋,却搂着他的脖子,笑意盈盈地道:“真是舍不得眼看着你娶别人啊,不管,我今晚要和你谁在一块,以后的每晚都要,直到你娶妻生子。”

苏三难以置信,莫名有了几分恼怒,训斥道:“月月,你在胡说什么。你目前才五岁。”

月浓立即泪眼汪汪,委委屈屈地道:“你凶我,我才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