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宣平门大街一直使驶出城门,出了“坊”,绕到横门进入“市”,据明月一路滔滔不绝介绍,长安内居民居所统称为坊,而商业交易场所则称为市,又有东西二市之分。
市由官府统一管辖,控制开放时辰。
月浓从异世来,直到这几日才知道自己到了东秦朝,这么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
执政的皇帝姓刘名彻,皇后竟然也姓卫,叫卫子夫,卫皇后有个弟弟叫卫青,还有个外甥也姓霍,名玉奴。
若非知道不可能,月浓几乎就要确定这是大汉朝。
千年的时空差异未等得缓和适应,她就发现自己处境危急,得幸逃了出来,她小胳膊小腿的,几乎以为要葬生在荒漠中,偏偏叫她遇到苏三一行。
如今吃穿不愁,她自然有闲心观察历史上真正的东秦长安风貌。
不过一听整个长安只有三分之一是居民区或步行街,剩下的,散布着各个宫殿。
亏得月浓初始以为古代帝王的宫殿都像紫禁城一样整个被圈在一处,乃是城中城。
明月先领她寄存马车,一路行来,月浓但见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
道路两旁摆摊的小商贩随处可见,其中更有不少胡商买卖珍奇,酒肆当垆繁多,脚店食肆更是不乏,最令她惊讶的莫过于成衣铺子和花店。
月浓左右赏玩,忽闻一阵喝彩,就见不远处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不等她反应,明月就哇哇大叫着冲上去。
月浓也好奇起来,追上去,又问他:“可是什么有趣的把戏?”
明月已经奋力扎进人堆中,一壁挥动四肢往里奋力挪蹭,百忙之中仍探出脑袋来应接她的问题,“是抵角戏。”
她由不得感叹自己失策,明月虽然能言善话,很多事无需她开口就滔滔讲了个一清二白,然而玩性比自己还重。
她虽也有心往里头瞧一瞧,偏偏她人小身短,只能望人心叹了。幸好两人初始便约定好,若是一不小心走散,便到寄放马车之处汇合。
如此她也放心单独逛,见到一处小摊上摆着大小不一的九连环,她不想在数千年前的古代竟碰到后世也能存在的物件,一时又惊又喜,擒在手中摆弄。
直到摊主忍无可忍地咳嗽数声,这才尴尬地放下,问道,“此物易价几何?”
那摊主比了个“一”,答曰:“需一珠。”
月浓当即数出以珠钱买下那枚九连环。
又见一名卖皮草的大胡子商客就一张羊绒毯与一妇人讨价还价。
两人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大胡子吹嘘自己的羊毛毯,比祁连山上的雪还白,比姑娘的脸蛋还柔滑,便是茅檐低舍,铺上这一张毯子,也能瞬间媲美华美的宫殿,当值800珠钱;那妇人就地还钱,提溜着那张羊毯挑三嫌四,贬低之词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翘起一根指头在大胡子额上点了有点,唾沫星子更是喷了他一脸。
最后大胡子被挑拣得面红耳赤,好似那妇人贬低的不是他的毯子而是他自己一般,月浓忍不住猜想,若他面前有条地缝,大胡子怕是已经钻了进去。
那妇人见他大势已去,眼中精光闪烁,口内啧啧有声,歪着嘴,一副恩赐的口吻,伸出四个指头,道:“至多400珠。”
月浓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对那妇人肃然起敬,只是可怜那堂堂汉子的大胡子,竟然吃了口舌上的亏,偏被个刁钻妇人拿捏住,不得不将原本上好的货物便宜售出。
她忍不住朝那大胡子胡商投去同情的一瞥。
不想正是那一瞥,引得大胡子的注意,他猛地一把推开那妇人,指着月浓的方向,嘟嘟囔囔憋出一句:“她若能出400珠的价钱,我便卖,你却不行。”
月浓大惊,料不到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恨不得抱头遁走。
那大胡子一时格外机灵,提着毯子上前,笑意温温地道:“小娘子,我瞧你蹲了许久,想来也中意我这羊毯,即是这样,我亦不坐地起价,只需给我400珠,这羊毯就卖与你。”
她尚不知这世上有一口直断的买卖,那头的妇人已连连朝这处飞了几把眼刀子,却未立即走开,月浓难免猜测这妇人乃是真心购买,而400珠也不亏,这大胡子不过堵着一口气,当下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大叔,我瞧那妇人虽口似刀剑,却是诚心要买,这买卖若是400珠做得,何不就卖与那妇人,且我瞧她穿戴不俗,何不结下善缘。”
大胡子愕然,不想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却不过见她穿着不俗,少不经事,又被那妇人气得狠了,才临时起意,如此倒不好意思起来,闻言颇有踌躇,像是被妇人的一条利舌吓怕了。
那妇人却早早翻怒作笑,扭着腰肢上前,劈手夺过羊毯,喜道:“正是这话,奴家难道就缺你一两百珠钱不成,正是有心同你做买卖才停下来商议价格,这买卖买卖,既然有买有卖,自然有来有回,哪由得你一口作价,我也不是个吝啬的,500珠买下,余的100珠算我结个善缘,与你买酒吃,免得叫旁人说我们长安人抠门。”
说完果真数了500珠钱,抱着毯子款款而去。
那大胡子多得了100珠,面色也不似方才难堪。
月浓心下叹为观止,果真尚武的年代,长安的民风亦是如此彪悍,既能步步紧逼,不给对方喘息余地,有知重拿轻放,竟是里子面子都叫她赢了去,叫人又敬又怕,却不能不大快人心。
大胡子握拳抵于胸口,向她行了一礼,道:“幸得小娘子相助才做成这买卖,便将多得的半数赠与娘子买酒吃。”
好个敦厚又口拙的大胡子,这买酒吃的说辞自然拾得是那妇人的牙慧。
月浓早上向苏三要钱时理直气壮,此时却没那脸皮接过,当下还礼,推拒道:“使不得,此皆大叔交易所得,同我却半丝干系也无。舍下一件小玩意尚可,却万万当不得50珠的酬谢。”
大胡子握着50珠钱一时进退不得,月浓眼尖,瞧见地上散了几颗种子,当下道:“不知那锦袋中是何物?”
大胡子忙将袋子拾起,倒出里头的物什,作出一副苦恼状,道:“我听旁的行商言,长安此处同西域物产很是不同,便带了这一袋种子碰碰运气,不想此间人皆不识得此物,倒费得我一番口舌,偏偏无人问询,小娘子若是欢喜,便拿了去。”
月浓眼前一亮,早知后世有许多物产乃是自异邦引进的,不料叫她遭遇,当下便问:“作价几何?”
大胡子仍旧苦着脸,将一袋种子尽数塞入她掌中,摆摆手道:“这玩意却不值钱,原也是冲着物以稀为贵一条,小娘子喜欢尽可拿去,无需珠钱。”
月浓并不缺这几个钱,更不愿占他的便宜,便数出十珠钱,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凡物皆有价,如何能叫我白白得了。”
大胡子却踌躇不肯收下那十珠钱,二人正推拒间。
忽闻一人喃喃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凡物皆有价,”
却是一白衣方巾的郎君,那郎君眉目俊朗,举止斯文,通神书卷气甚浓,只见他满脸若有所思,忽而双目发亮,竟是端端正正冲着月浓一揖到底,朗声道:“某,太学孔氏安国,孔子十世孙也,拜谢小娘子赐教。”
孔子的十世孙?天啊,到了汉朝,孔子的后代竟然繁衍到了这等地步!
月浓呆呆地看着那郎君。
言毕,便向大胡子侃侃道:“请务必收下珠钱,方成就此娘子的风骨。”
风骨?月浓挠头,她有这东西吗?貌似并不能吃!
大胡子行商贾之事,自来结交的皆是市侩利益算计之人,如何得见如此端方瑞瑞的君子,当下被他气势所慑,不敢辩解一字,诺诺收下珠钱。
月浓将要松一口气,便见孔安国一旁虎视眈眈,不禁头疼,她既不是“天生我才”的首创者,又没有风骨那根骨头,心中惭愧,忙忙回了一礼,学着他之乎者也的文人腔调:“君子折煞我也,此乃拾人牙慧之言,当不得一拜。”
其实她更想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更没有风那根骨头给你炖汤喝。
孔安国眸光大盛,面上有激动之色,又是欢天喜地地慎重再拜,恭恭敬敬道:“小娘子果然有大才,拾人牙慧四字真乃语简意朗,真绝妙好词。”
大才?月浓晕倒。
她此刻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混蛋发明了拾人牙慧四个蠢字的?月浓恨恨咬牙。
二人如此行为,实在怪异,惹得行人频频驻足,不知何时就围了一圈看客。
只听人言:“奇哉,那郎君如何朝一小娘子拜了再拜,甚是恭敬。”
这个时代虽然允许女子抛头露面,亦不看中女子贞洁,故而不仅寡妇私奔不稀奇,便是身为帝王的刘彻也纳了个卑贱的歌姬皇后,又宠爱□□身份的李夫人,但是女子的地位仍旧不高,除了帝王家的女儿,普通女子多是依附男子生存,故而见一郎君向小娘子恭敬至此,自然称奇。但是这也是个知识贫乏,思想萌芽的时代,故而真正有才干的人无论走到何处都被人尊敬。才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一振聩千古的质疑。
虽然历经的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由于知识垄断在少数人手中,普通人所受的教化有限,众人才格外推崇智慧。
而读书人一向被视作智慧的化身,故而见到一名太学生向一名稚儿再拜,可谓是惊世骇俗。
况且,又孔子的“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月浓偏偏两重都占了,自然更受非议。
另一人亦愤愤道:“羞也,羞也,堂堂太学生,竟然向一妇人小儿屈背折腰,行谄媚事,不想国中学子竟出了如此斯文败类,岂不是将天下圣人子弟的颜面作粪土抛,岂能生乎,汝敢死乎!”
那人的意思是,好羞愧啊,堂堂太学生竟然对一介妇人卑躬屈膝,想不到我国的读书人中竟然出了这样的斯文败类,这难道不是将天下受圣人教化之人的脸当粪土一样践踏吗?你这样的人怎么有脸活在世上,你百年之后拿什么脸去面对圣人。
月浓晕,能不要扯上她吗?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其实,她也很想知道那位孔子的孙子到底为什么要拜她。
那人说着竟不罢休,踱步上前,揪起孔安国的领子,目光凶狠,恨不得生啖其肉,斥道:“咄,诺诺小子,汝妄图以一己之故,叫天下学士终生掩面对人,躬身缩脑而行乎?”
他说,你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子,企图因为你的缘故,叫天下的治学之士一生只能遮着脸看人,出来行走时也只能弯着腰缩着脖子吗!
那人语气咄咄,竟不罢休,露出轻蔑耻笑,道:“汝小人也,再不可闻君子之意!”
他竟然说孔安国是小人,勒令他不准再读书。
“然也,然也,此小人当逐出士林!”
众人连声附和,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旁近的商人都面露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