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醒来时已经太阳西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撒入室内,微暖而充满质感。
他闭上眼,任由阳光温暖地打在脸上。
有多久未曾如此安枕了?
有多少个夜晚长夜漫漫,无眠无休了?
原来只需要一首歌?
替他诊脉的大夫曾言,若可安眠,身体自然康健。
得知自己康健有望,苏三一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心底甜甜的,胸口微微发胀。
这么些年早已习惯无悲无喜地生活,却不曾料到有了今日这意外之喜。
苏三睁开眼来,忽然看到旁边双眼瞪圆的月浓。
“三哥,太好了,你醒了!”
月浓眉眼俱弯地注视着他,眼里仿佛倾入了一条银河的碧波!
好一双眼!
苏三在心里惊叹,不由回以一笑,然后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继而就见她欢天喜地地跳起身,冲向门口,边跑边叫着,“明月,明月,三哥醒了,可以摆饭了!”
原来那泼天的笑只为了一顿果腹的饭食,苏三不由在心里又惊叹一声,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寸。
唤起了明月,月浓又一蹦三跳地跑过来拽他,催促道:“三哥,你快点嘛!我都快饿死了!”
真是个活泼鲜亮的小人儿,苏三在心里叹息。
待好容易到了饭桌前,月浓瞪着满桌水煮的素菜和中间那一大盘的清汤寡水,不乐地叫嚣道:“这有什么可吃的嘛?这有什么可吃的嘛?”
苏三却习以为常,夹了一筷子水煮青菜,又咽下一口粳米饭,始终保持着细嚼慢咽的节奏,不过吃了一碗饭的三分之一就放下碗筷。
他转头,就见月浓一脸的生无可恋,将下巴垫在桌上,筷子未曾夹起一根菜。
苏三早已习惯这般清汤寡水,这才想起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习惯如此,于是扭头吩咐清风,“你让后厨重新准备一份饭菜。”
月浓立即鲜活起来,连忙补充道:“要辣,要辣!”
他见状,颇为无奈地笑道:“要辣。”
此时明月捧着一套小儿的深衣进来,行了礼,也不及三郎君叫起,就忙道:“三郎君,听说,今日东市有抵角戏看,属下瞧着小娘子初到长安,正该好好逛逛。”
这个明月,年岁有三郎君的两倍,却仍旧稚气未脱,玩心颇重,好歹没有直白了当的说自己想旷工去看戏,打了个绝好的名头。幸亏他一打岔,却叫苏三狠狠松了口气。
苏三神色不动,月浓已经眨着眼,颇感兴起地询问:“什么是抵角戏?”
明月立即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有人兽打斗的巫舞,还有吐火···”
他一壁讲解手脚挥舞着,面上表情更是千变万化,他这样倒是堪得一部戏精彩,平日在苏三身旁只见清风坚定的身影,他虽则鲜活,倒沦为陪衬,想不到他的光彩却需要以另一种方式释放踹。
月浓在一旁听得心动神摇,满怀期望地望着苏三,他倒一贯无动于衷,接收到她殷切的目光,也不过一笑,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最后却颇感兴趣的问道:“皮影戏,新出的把戏吗?”
明月挠挠头,讷讷道:“这个属下之前也未听过。”
苏三点点头,转头瞧见月浓眼巴巴地看着,笑了笑,揶揄道:“就这么想出去野?”
月浓撅嘴,理所当然地道:“大漠上的牛羊也须得时时出去放风,追逐奔跑,如此才能长得好,难道我连牛羊也不如吗?况且我初来宝地,正该趁着新鲜,四下见识一番,才好出去说我是长安人,不然,别人扯着我问,小妹妹,你知道东市在哪吗?我一问三不知,别人还以为我是外地来的。到时走出去叫长安人欺生了,便只怪三哥不开明。”
苏三哭笑不得,摇头道:“依你所言,我可再不敢出门了!否则整个长安的人都要来欺我这生客。”
月浓一时听不出他答应与否,不自觉小手扯住他的半爿袖子,唤道:“三哥。”
苏三终究不忍看她失望,点了头。
月浓喜上眉梢,一对眉毛都飞了起来,却又得意洋洋地冲他伸手。
“什么?”苏三不解,挑眉问。
她笑道:“月月出门,三哥不给零花钱吗?”
苏三一愕,难全阁每年收入甚巨,他应算得上长安内数一数二的巨富,那些王侯公孙面上风光,底下却少有及他富贵的,只是他自小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点,银钱出纳自有人替他经手,他虽腰缠万贯,实则从未经手过半珠钱,更没听过零花钱一说。不过他一向闻弦而知雅音,遂道:“我写个条子,你随清风去账房支取,先拿五百珠够不够?”
清风在身后听得满头黑线,他从未听过哪家家长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五百珠,合着三郎君你平时见的某歌舞坊月收入几千至上万珠的,便以为五百珠很少吗?普通人家一日下的花用最多半珠,五百珠够一家子一年的花用了。不过主子力争当个好哥哥,他自然不敢上前凑热闹。
月浓却背着手,一扭身子,满脸不高兴,说道:“是三哥给我零花钱,还是账房给,索性月月今后唤账房哥哥好了。”
说完竟然拽着明月蹭蹭跑了。
清风在一旁偷偷替她捏了把汗,深恐一个不好,便要惹得苏三不快。
只见苏三不过苦笑着,摇头道:“算了,由她去吧,只是如今想来,我倒是从未亲自花出过半珠钱。”
那头,月浓由明月抱着,气呼呼地一拍账房的桌子,脆生生地道:“哥哥,三郎君说给我500珠的零花钱。”
那账房年过而立,家中儿女成双,蓄了一把美须,这一声“哥哥”听得顿时心花怒放,如枯木逢春,仿佛年轻了十岁,又见月浓漂亮得过分,险些被晃花了眼,甫一见还以为是可爱的娃娃,只是一听五百珠,顿时惊醒。
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他一捻美须,和和气气地哄道:“小儿在此略坐坐,哥哥···额不,叔叔去去就回。”
那账房紧赶慢赶,到了同坐轩外,等了片刻,才有人领去见苏三。
他紧张得额头暴汗,想他小小一账房,哪里有机会面见主人,听说这三郎君虽年纪轻轻,却杀伐果决,毫不容情,不过他不至于如此倒霉,死在五百珠钱上。故而他进了房,不敢抬头,扑得一下拜倒在地,一字不差地将方才的事说了。
那头静了静,只听苏三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自语道:“这鬼丫头,果真说到做到。”
那账房跪在地上已经两股战战,忽然听到一声“下去吧”,才晕晕乎乎地出了院子,手中何时捏了张支钱的条子也浑然不知。
月浓扛着满满一袋子珠币正要去逛街,就被苏三横插一杠拦住。
“先用了饭再去。”
月浓颇为吃力才将钱袋托离地面,道:“三哥放心,满街都是好吃的,我饿不着的。”
无奈苏三坚持,“一日三餐需要定时,其他均非养生之道。”
如此,月浓只能坐回去,翘首等待自己的饭食。
这时明月进来问:“郎君,不知将月小娘子安排在梧桐院可好?”
苏三闻言正要开口,不想被月浓抢了先。
“不嘛,不嘛,三哥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闻言,明月只道不好,三郎君脾气虽好,性子却自来冷清,与谁都保持距离,怎么会高兴和尚且陌生的月小娘子同居呢?他正担心这小娘子怕是要惹恼郎君了。
不想苏三只是无奈笑了笑,说:“月儿,三哥向来一个人住惯了,多了个人怕是不方便。”
月浓瞧他态度温和,只道很有希望,连忙跳下凳子,靠近前去扯着苏三的半爿袖子撒娇,“好嘛,好嘛,三哥。我会很乖很听话的,往后只要是三哥说的,我都认真听从,叫我往东,绝不往西,叫我仰头看天绝不俯身就地,好不好嘛,三哥!”
苏三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故意绷着脸道:“既然你如此请求,我怎么好叫你失望,不过···”
月浓一听有戏,更加撒泼打滚起来,见苏三仍不松口,忽然踮起脚尖,倾身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说:“三哥还有什么顾虑快快告诉我,我一定办到。”
苏三只觉脸颊上一软,顿时耳根有些发烫,心里也痒痒的,转头对上月浓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每天晚上睡前要给我唱一首歌。”
与在鸣沙初遇的一口拒绝不同,这一次,月浓不过略微犹豫,就点了点头,应了一个“好”字。
苏三见此,才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