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黑,盛夏季节入夜依旧令人燥热,偶有一阵风吹过,只觉热气浮面。
高泪早早地吩咐好了负责酒肆夜场的人,便上了楼。回房沐浴完,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高泪坐到了窗边梳理着头发,透过微微开启的窗缝看着西市的街道。
各类小商小贩已出家门,挑起担子,占领了街边形成各式各样的小摊,各式吆喝声充斥整个西市主街道,一时之间热闹景象竟赛过白日的西市。
在夜幕下的胡人酒肆也不同于冷清的白日,展现了它不同的一面。美貌的胡姬倚着门口迎接着各式各样的客人:或买醉,或听曲,或买欢……它以特立独行的方式成为夜晚西市的特景。
前堂开放给只喝酒买醉的闲人。再往里,若是想进入中庭,得交一定的钱财或是得到中庭负责人的赏识才能进入。
中庭之中一方搭起台子,下置雅座,每晚都有不同的各色舞姬或乐师在此表演,而另一角则是提供给了客人展示自己才艺独立的台子和雅座,客人可在此赛艺,甚至有专门安排下注的人,有才华的穷秀才或许可在此一夜富有。
再往里,穿过中庭,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庭”——来自不同国土的绝世美妓,或男或女皆穿着薄纱在不同的房间内供人挑选。有的房间内早已传来娇媚动人的□□,透过烛火在窗纸上投射的影象,能知道那里面的美妓如何卖力的伺候着来寻欢作乐的贵客。各房的香薰皆非凡品,配着房中的人,香艳嗜骨令你不觉中贪欢一夜。
且在此,只要怀揣万两金,无论你有何嗜好,非与常人的特殊癖好,在规矩内皆可满足。
前为普通人喝酒买醉处,中为文人墨客戏子伶人地,后为富商名门的玩乐场,三六九等在此被分得清清楚楚。
高泪在楼上听着下面的喧闹,早已习惯。在她看来,下面的人都一样,无论如何分为三六九等,享受那虚荣,只要在这间酒肆,满足了他们的欲望,这些人便会沉醉其中,刀锋已在颈上也丝毫不知。
摸着头发干的差不多,她起身穿上褙子,又坐回窗边看着远处的东市发呆,想起这时安拉应该和罗珊娜去了东市。
那边应该是各式彩灯点亮整个街市,河边会有很多小姐许愿放河灯,而下游会有专门的挑灯人帮那些倾慕的公子挑起河灯,安拉应该会喜欢上街边做糖人的手艺人。
罗珊娜以为自己未去过花朝节,却不知自己是胡人中最熟悉这皇城的,高泪想到罗珊娜时,内心只有叹息。
不是不懂罗珊娜的倾慕,只是她们不同。罗珊娜是商人,她有的选择,就算在乱世也能活下去,而自己,终究会死在黑暗中。
高泪收回视线,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想起了大漠的圆月。罗珊娜曾说想知道自己的儿时,自己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她唯有的记忆便是被师傅捡到抚养,然后成为了圣火教的刺客,一直奔波刺杀,习惯了接受命令,有目的地行事。
她至今依旧想不明白,师父为何将她安置在这繁华之中,让她面对最不擅长的与人接触,三年不与联系。更是在教主那只字不提,随自己被遗忘在这皇都。
楼下门口的喧闹将她飞向西域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低头看着楼下酒肆门口聚集的一群人,确定了几张熟面孔皆是常来的富家子弟及名门之后。
唯有一人极为陌生,一袭红衣在人群中甚是扎眼。特别是在一群风流纨绔的公子哥中,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正气,与周围人有些格格不入。
高泪视线在这群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旁边的公子哥不知道和那人说了什么,那人抱起手臂回了一句,之后一群人当街哄然大笑。高泪暗中观察打量,那人身形挺拔,只是相对于旁边人要矮一些,不细看绝对发现不了。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和她对上了视线,愣了一下后,勾起嘴角冲她眨了下左眼,似是将她当成这儿的胡姬调戏。
高泪冷着脸关上了窗,心道真是物以类聚。但关上窗,又想着那张有些偏女性面容的痞笑,高泪思索了些许,突然想起了一人。走到桌边,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随后,换了一套中原女子的服饰,戴上面纱出了房门。
“诶诶,重楼,你在望啥呢?”搭着红衣肩膀的鹅黄色青年,便是那日在宴席上扶了李重楼一把的那个,此时正顺着红衣视线抬头看,只看到关紧的窗门。
李重楼伸手抽掉他手中的扇子,打掉搭在肩上的手,笑得一脸高深莫测道:“看你们所说的吸‘精’美人儿。”
“哇!没想到啊,重楼,你真的好这口!”一个穿明蓝袍子的公子嚷道,随后搓搓手,猥琐笑道:“明日我把消息一扩散,估计那些想巴结你的想法设法的送美人上天威府,嘿嘿,我到时候就去你那,你不要的都给我。”
众人似是想到什么,皆而不接话。李重楼悠悠地开扇,摇头笑道:“是啊,苏老二你明日把这消息一扩散,谢夫人便知你带我出门游玩,游的是青楼,玩的是胡姬。”
苏老二一个哆嗦,似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苦着脸,连摆手,做了一个交叉的动作,道:“今晚我什么都不知道,谢夫人托的是明烁带你出来玩。这地方也是他最先发现带我们来的,有什么找他去!”说完,他往身边人的身后缩了缩。
众人一看他这样都笑哈哈的,又去看另一人反应,那穿着鹅黄色长袍的青年便是那位“明烁”,此时正一脸怒气,作势要打苏老二,却见苏老二那怂样,不由破口为笑,笑骂道:“你这怂蛋,给我过来,出事老往我身上推,我不知给你这孙子背了多少黑锅!”
苏老二躲在旁人身后,左躲右躲死活不出来,缩着身子直哼哼:“诶诶,我叫你爷爷。你就再背一次,反正也没差。反正也不会去你爹娘那里告状……”苏老二突然噤声,反应过来的人皆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明烁,却见他无任何反应依旧站在李重楼旁看着苏老二,苏老二不由再缩了缩身子,一脸败狗样:“燕爷爷,明烁爷爷,给孙子我都背了那么多锅,也不差那么一次啦。”
众人被他这幅不要脸的模样愕然,看得无言以对。有的只能摇头,苏家二子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好在苏家长子争气,要不苏府老爷得气死吧。明烁似是也被这声叫得没脾气,干脆一挥手,道:“走,进去,挡在门口堵别人财路,到时老板不待见我们。”
苏老二从旁边人身后走出,被燕明烁踹了一脚,也不敢怒,拍了拍下摆,邀着身边的人大摇大摆进门。
李重楼摇着扇子,笑着跟这群世家公子进门,一边听着他们聊这聊那的。
“话是这么说,我一次没见过这的老板。”苏老二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摇头晃脑道:“要是能因挡生意见到老板,我也知足了,听闻是个大美人。”
“美的你!听闻这老板唯有出大乱子时才出现!出现时还带着面纱!”
“要我说啊!说不定是因为丑所以才掩面的呢!”
“你敢大声说嘛!不怕被扔出去!”
“哈哈哈哈哈。”
走到中庭时,苏老二突然停了脚步,众人皆以为他又看中了哪个舞姬,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只剩几个熟悉他的想看热闹,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他。只见他站那发呆,似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拍了下脑袋。
苏老二猛的回身,发现周边只剩几个人,皆望着他一人,他一脸疑惑:“你们都看着我作甚?”
“还不是怕你又想出什么馊主意坑大伙呗!”明烁说出了几个人的心声。
苏老二一呆,问:“什么主意?”
“‘不就是我们几个人砸场子引那老板娘出来。’这类的呗。”明烁一脸了然。
苏老二眨了眨眼,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平时我们花拳绣腿的不行,一群摆架子的,今天我们有重楼在!”
“去你的!”几个人笑着推他,又看向李重楼,苏老二这话虽有些伤人自尊,不过却也实在,他们一群公子哥都打不过一个李重楼,若李重楼肯……
李重楼笑着走上前,苏老二立刻知道李重楼要干嘛。作势要躲,可扇子已敲到了他脑门,他叫了一声,用眼神控诉着,李重楼噙着笑不理会,悠悠抬手作势要敲第二下,苏老二极快的抱着脑袋窜到了明烁身后,冲她做鬼脸,李重楼笑骂道:“赖皮狗。”
“狗就狗,总比脑子被打坏!我这脑子是最宝贵的财富。”苏老二抓着明烁的后背衣服,有底气地回击道。
明烁有些无奈的将他从身后揪出。含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骨头呢?重楼出现你就变了,莫非暗恋她?”
几个人看好戏的等着苏老二回答,却见他脸上有奇怪的红晕,支支吾吾地:“重楼…她不是喜欢女的吗?关我…关我何事。”
“嚯。”几个人内心有了底,皆笑出声,用戏谑的目光看着李重楼。
李重楼有些无奈摇头,用扇子挡住各种探究的视线,道:“进去吧,再不进去,苏二少明日就该喜欢男人了。”
几人望四周一瞧,果不然有一部分文人墨客认出来了他们,带着探究的视线看着苏璧。便往里走去,燕明烁被苏璧拉住了,李重楼也只得站着等他们。
此时就他们三,苏璧勾着燕明烁的肩,小声问道:“我记得之前这儿出了命案,工部侍郎之子将一名胡姬玩死了,当时你刚好在这吧,给透露透露,有没有看到老板娘。”
李重楼看了燕明烁一眼,似是没想到这人会留恋于此。燕明烁也没在意她的目光,只是挑眉,坦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谁也没提起,当时负责的也不敢透露消息。”
“嘿,”苏璧搓了搓手,露出得意的笑:“这京城没我苏二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你别管,我的小秘密。”
明烁对他那一套知道一些,一脸不屑:“圣上的你也知道?”
“除了上面那位,其他的嘛,多多少少的有那么一些,你大哥的也有,要不要听。”苏老二一脸猥琐。
燕明烁嫌弃地拍掉他的手,推开他,却又被他粘了上来,只能无奈的叹口气,求助般地看着李重楼,李重楼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也是一脸好奇,燕明烁叹了口气。
“我也没看到全脸,不过看身形和气质,不难猜是个美人胚子。”燕明烁抬手想摇扇子,却记起自己的扇子在门口被李重楼夺去,便摸了摸鼻子,“我就记得那老板娘有着及腰的褐发,发尾微卷,她当时转过身时,我和她对上眼了,那茶色眸子只要看一眼便忘不掉,似是有妖术一样,能将人吸进去,出不来。哎,再配那一袭白衣,回神后脑内只有四个字‘天人之姿’。怎么忘都忘不掉的。”
燕明烁说完摇了摇头,似是想将那身影甩出脑外。他抬脚往后院走去,苏老二摸着下巴,有些羡慕地跟在后面问七问八,燕明烁一律不再回答。
李重楼也跟着他们向里走去,只是手中的扇子早已忘了摇动。她听着燕明烁的形容,一下便对上在门口抬头看到的那名女子,自己当时以为是胡姬。
回想起那张面容,“天人之姿”真是分毫不差。只是,那面容却有几分中原特征,而眸中的情绪令她感同身受。
不属于这片繁华的孤寂。
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这一眼望进了她的内心,也望进她的一生,甚至在之后的几年,令她在梦中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