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佳人被射下墙头,膝盖中箭加上利箭飞冲来的力道,让他在高处失去重心,如没有支撑物的麻袋一般赫然掉下。
来箭的方向,屋檐东面的檐角正单脚站着卫长戈。他在凛冽的夜风里放下手里的长弓,朝候在甲字宫门口的侍卫点了下头。
容王楚乾,尚爱骑射。
许多人靠着百步穿杨的射技平步青云,卫长戈便是其中之一。
院中,前一刻说完狠话的胡佳人受伤摔地,但那句狠话却犹在耳边。
——万千,这次算你走运。来日,我必替白大人取你性命。
万千这人受不得气,于是看着倒在墙角的人,将这话完好无损地回了回去:
“我的运气的确比你好点。”
话音刚落,院中便冲进十几个侍卫——这是方才他离开君王殿时,问楚乾要的。
只是,这“白大人”是谁?
万千想了想,将《你知我知》里的章节烙大饼一般煎了几轮,终于想起了一个名字——白子英。
那个被他放弃攻略的,宣黎国情报部的第一把刀。
次日天色暗青,牛毛雨无声无息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远看只以为罩了层雾,模模糊糊的。
新露被打了那一掌,肩骨有裂开的趋势,太医把了脉,开了药,这虚弱的身子也直到第三天才醒。
睁眼看到万千,那双风情的眼睛就开始掉珍珠。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万千这人的嘴如腊肠一样,笨拙不堪,只肉多一个优点,不怎么会安慰别人。等万千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也只说出一句干巴巴的“没事”。
“那,那卫大人他......”
这话一问,万千便知道,这两人原来是真有点什么。那晚他将新露和胡佳人的对话偷听了七七八八,本以为是那姓胡的胡说八道,没想到是真的。
“他没事。”
万千忽然觉得自己来这系统不是谈恋爱的,是来当月老的。
“虽然那晚不是他巡逻。但他听到甲字宫有吵闹声,刚好在外面(其实是送新露回去后跟万千的人马正面撞上,临时想的借口)。他箭法好,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所以后来姓胡的□□头要跑,他才当机立断,一下子把他射下来。”
他说完,新露还是担心。毕竟胡佳人当时信誓旦旦,万一暴露,就会向上面告发他和卫长戈。
“万一他鱼死网破,向皇上告发了我,我们岂不是......”
“不会。”万千身为一个旁观者,还是有旁观者的头脑的。
“别说他现在自身难保,说的话没人信。就算是平时,他没有证据,单凭一张嘴,也问不了你的罪。还是说......”
说到一半,他发现新露居然面红耳赤,虽然看不出他这情绪就是娇羞加害怕,但判断出一个“异常”,他还是有那个能力的。
“你真的留下了什么证据?”
“没有!”
新露险些蹦起来,朝门窗都扫了一圈,发现所有的口子都管得严丝合缝,这才凑近万千,“我与你说了,你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万千点头——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话少。
原来,那晚,新露与卫长戈无事发生。
照理说,新露如此品貌,又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在关了灯的小房间里定然能勾起男人无限欲。火。但,卫长戈却忍住了。
“习得武与艺,货与帝王家。承蒙皇上青眼,卫某才得以谋此一官半职,效命于皇家。今生纵然是死,也不能做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
随后,他帮新露一件一件穿好衣裳,将人送了回来。
万幸他悬崖勒马,否则,太医为新露诊治肩伤时,发现他身上的半点痕迹,便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胡佳人入狱后,交给了刑部审讯。甲字宫上下只知胡佳人一夜失踪,却不知为何。稍有不懂事的小奴才询问,便会被掌宫打十个板子,杀鸡儆猴。
那日,系统忽然出现——
“您有一个实时选择任务。”
万千望着半空出现的半透明光屏,“嗯,来吧。”
“请选择——探狱胡佳人,或,领取本月俸禄”
“俸禄?”万千茫然地盯着这两个字,“什么俸禄?”
系统难得替他解释了一番:“每月月底,合宫上下发放月银。”
哦,领工资啊。
万千第一百次感叹科技世界的好处,发工资直接打卡里。
“领俸禄,妙童也可以去。那我去看看那姓胡的吧。”
刚好,他心里有个疑问,要问问那姓胡的。
后宫有一处独门的牢狱,专门关押宫人。私通的侍卫,戕害无辜的佳人,下毒刺杀皇帝的细作,统统都关押在那里。
胡佳人被拷打两天两夜,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立着绑在十字刑架上,四肢被锈蚀的铁链缠着,十根指头血肉模糊,只剩小指的指甲还没拔。
万千的家风规矩本分,没见过这生杀场面,他看了眼披头散发的胡佳人,险些被那股血腥味熏得呕出来。
“你来了......”
胡佳人两手展开被钉在刑架上,有气无力,头垂着抬都没有抬一下,却直接叫破了万千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是我?”万千问。
“呵......”胡佳人气息奄奄着笑了一声,“每个人身上都有味道。你的味道,我熟得很......”
万千了然,“所以,你是靠着嗅觉过人,才被选上细作的?”
“我不仅嗅觉过人。”胡佳人气息虚弱,“眼睛也毒。”
说着,他缓缓抬头,涣散的眼神陡然凌厉,悲恨着回忆:“前不久,我收到白大人的情报。说,要对进宫的新人,多加照拂。”
白子英为人冷漠,只对情报和王室任务上心。从来不会刻意叮嘱要照拂某人,更别提这人是跟所有细作一样,本该是一个为宣黎大业献躯的棋子。
万千听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抠出对自己有用的信息,然后把这些信息变成拼图零件,一片一片拼接到心中那个疑问上。
终于,在胡佳人眼中爱恨都沸腾到极点,并破声咒骂了一句“白大人清风霁月,怎么会看上你”之后,心里那个疑问有了答案——
“所以,之前在我菜里下毒的,是你?”
那晚他泡完温泉回去,发现饭菜的旁边躺着一只替死鬼老鼠。虽然当晚把这件事闹大,此前下过毒,且房间里藏有毒药的嬷嬷被斩首正法。但万千心里始终留了个心眼——
长居深宫的嬷子,没道理会突然毒杀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是我,又如何?”
胡佳人破口大骂,喷出口中淤血,一字一句都在为白子英不值。
“无心堂的细作哪一个不是白大人精心栽培?哪一个不是对白大人忠心耿耿?偏生了你这个祸害,一踏进王宫便将白大人的心血抛之脑后。无所作为更无心作为,一心只想争宠,纵享天家富贵!”
所有的怨气积攒丹田,最后发出一声爆吼:
“你不配为白大人做事!”
万千漠然地瞧着他,说了一句自打他进系统以来就决定的,却能把胡佳人气死的话:
“对,所以我不做了。”
坦荡,真诚,配上那张与世无争的无辜的脸,真叫人七窍生烟。
胡佳人死了。
跟万千对峙好似是他生前唯一心愿,待万千离开后,他便自断心脉,一命呜呼。
在门关上的瞬间,万千听到身后的牢狱里传来一声异响——那是胡佳人自尽后,周身脱力,被铁链束缚的拉扯声。
听刑部的人说,胡佳人的嘴出奇的硬。八十一道刑罚全都受遍了,一个字也没说。审讯的官差已然写了草书,请旨明日问斩。
对这个只知姓不知名的胡佳人,万千心里还是有些敬佩的。偏执的人往往心里都有一扇门,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胡佳人这扇门里是什么,很遗憾,他看不到,以后也没机会看到了。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向关闭着只留了中间一道黑缝的铁门——
能够驯服这么硬的一块骨头,白子英,究竟是什么人?
“哟,万佳人。”
踏出狱门外头的那道门槛,便看到早早守在门外的张福。
张福带着几个小太监,说话前朝万千弯身行了个礼,眯眼笑着,皱纹割出一道接一道的刀口。
“您谈完啦?”
万千的脚步一顿,僵住——
已知胡佳人是宣黎的自作,而同为宣黎人的他前来私自探访。
那么求解:这个私自探访的人,跟这细作,是什么关系?
“嗯......”万千只觉得脖子冰凉,“谈完了。”
张福将拂尘交给旁边的小太监,从对方手里拿过一卷明黄卷宗,又是朝万千一笑:
“谈完了,那就请万佳人跪下接旨吧。”
万千耳中轰鸣——这老太监刚才说的,是“谈完了”,还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