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纪念始祖。
山下城镇果然很热闹,两岸百花争妍男女衣着鲜亮老少踏春游玩。
虞妙然和二十二师姐吃了熟人赠送的乌米饭。
这是当地人采撷乌稔树叶,取其嫩叶汁浸泡糯米炊制成乌饭,用来款待宾客,以求驱邪祈福。
沿清水河岸走,遇到边上在举行祭祀宴饮。
虞妙然和二十二师姐挤进人群,观看水边祭祀时,她竟然脱口而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二十二师姐诧异看向她,“你终于被你完美强迫症小师父折磨傻了?”好好地背什么文绉绉的东西。
虞妙然张张口,悲伤地想起自己满满当当的课程。
虽然她过目不忘,可看不感兴趣的书尤其是被称为经典一类的书,更是一种饱含经典的痛苦。
她可能被藏书腌入味了,虞妙然想着不由沉重地点了点头,感慨,“过目不忘真是一种沉重的痛苦。”
二十二师姐白眼一翻,“请把这种沉重的痛苦给我,谢谢!”
身后传来一道和善耳熟的笑声,虞妙然转过头,只见三月柳树下站着一个十七的俊美少年,峨冠博带观音面相言笑自若。
“虞衡哥哥!”
虞妙然浅碧色眼瞳明亮,欢喜挥手打招呼。
俊美少年朝她们走来,笑得极温和,“二十二师妹……”
他温和的眼眸转向虞妙然,漾起若春水般轻柔的光,“妙然,好久不见……”
虞妙然笑眯眯点头,但是其实也没有好久吧,才一个月。
虞衡是整片大陆首富独子,出生孱弱体弱多病,直到天门山长老路过将他带进山门修行身体才好些,不过他最终还是要回去继承产业的。
三人相伴而行,虞衡面慈善谈,虞妙然爱笑讨喜,二十二师姐更出了名的耿直爽朗,可以说他们三个是宗门弟子中人缘最好的。
路上碰到些主修医修的同门在义务看诊送药寒暄了几句,围观了热闹的抛绣球,观看了气氛很足的抢花炮,吃了艾糍粑、粉蒸肉,喝了点黑糯米酒……
主要是被胃好像无底洞的虞妙然吃掉的。
二十二师姐蹲在地摊上淘古董虽然她知道十有八九是假的,但她就喜欢看这些赝品,因为她就是个赝品高手。
而虞妙然打小就爱美。
她站在首饰摊前挑首饰,挑中一对红耳白兔珍珠耳铛。
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的钱袋子借给了二十二师姐,她扭头想喊沉迷古董无法自拔的师姐。
恰时,始终站在她身后右侧的虞衡贴心递上一锭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在漂亮干净的手掌间闪着银白光泽,虞妙然不推迟伸出纤细手指,笑眯眯准备接过。
哪想她左侧悄无声息一道身影。
那人冷白分明的手指直接在桌上放下元宝,指尖松开可以很清楚地听到黄金轻扣桌面的声音。
很奇怪,上巳节市井街道明明如此热闹,而这一刻仿佛齐齐安静下来。
虞妙然奇怪转过身,就见到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披着黑色风衣戴着半张纯白色面具的高挑身影。
有清淡植物香萦绕在鼻尖,朝夕相伴那么熟悉的气息。
是小师父!
虞妙然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弯成月牙,欢喜喊,“小师父你怎么来啦?”还穿成这样!
他本来给人的感觉就和冰雪般冷,又穿成这样放夜里飘起来会吓到人吧……
见风长隐面具下漆黑沉寂的眼瞳俯视着自己,虞妙然害怕他抓自己回去。
虽然以她对他的了解绝不可能食言。
她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桌上的元宝,“这个不好找零吧,那我要多逛逛!多买点!”
风长隐没拒绝,保持一惯疏离冷淡。
虞衡看着仰头和风长隐说话的虞妙然,微微一笑,收起掌心中银子,主动攀谈,“十三师弟。”
风长隐颔首,并不想多交流,“九师兄。”
虞妙然夹在两个高挑清隽少年中间显得身量不足。
她对他们的对视一无所知,专心致志低头认真挑首饰。
虽然这些东西她屋子里有一堆,但姑娘家的首饰盒总是缺一件的。
仗着自己发量多虞妙然左戴戴右试试……
摊主看着桌上的黄金元宝很开心,很想热情推荐,奈何这位面具少年仿若自带冷空气,僵硬得他脸上挂着奇怪的弧度。
二十二师姐很怕这个排行十三的师兄硬着头皮跑过来,简单聊了几句拉着虞衡走了。
虞妙然同他们挥告别,继续在长街摊位扫荡。
不管是漂亮的头饰还是鲜亮的布料抑或是稀奇的小玩意全都收进乾坤袋。
她还不忘给虚言长老打了两斤雕花酒,至于风长隐他从吃穿住行上上下下无欲无求……
这让虞妙然有时会产生风长隐很好养活的错觉。但实际上风长隐用的所有东西都是最顶尖,比如虞妙然早膳装豆花的水晶杯。
而且他所有的东西都有着极其严格的安放位置。
天门山山下这座繁华热闹的城镇不归属这片大陆任何国。
因天门山汇集天下英才,求医看病求神问卦各地商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尤其是每到节日,会有很多天门山弟子下山结交善缘。
集市内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虞妙然怕走散,攥住风长隐的衣袖一角,一双浅碧色的大眼睛四处转,看看抱着玫瑰花走过的姑娘脑袋都要扭掉了,见了吃糖葫芦的小朋友,嘴又馋了,“小师父,我要吃糖葫芦!”
风长隐目不斜视,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想想你的牙齿。”
这……真是一击致命。
虞妙然的牙齿天生不太好,而且从七岁开始掉牙还没完全换完。
好吧……
想想牙疼时要命般的痛苦,虞妙然沮丧了一小会儿,又拉住风长隐走到街边角落,她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食指,撒娇,“就买一串嘛小师父,今天过节怀念先祖啊!先祖会保佑我今天吃不蛀牙的!就给我买串糖葫芦吧……”
舞龙舞狮队伍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经过,风长隐铁面无情不为所动。
虞妙然贪吃嗜甜,风长隐这个从小作风严苛的古板管得又严。
她一咬牙,一根食指再伸出四指变成掌心朝风长隐张开,她试图讨价还价,“一串五颗,我就吃三颗……哎哎哎别走嘛两颗两颗两颗都好商量!”
她就是要吃!
风长隐黑色衣袖被死死攥紧了一大半,他看着眼皮底下张开的白净右掌,比起他的手掌显然小太多,但十指纤纤已然不是当年五岁时胖乎乎的小肉爪,唯独纹路交错的断掌一如当年。
命运多舛早夭之相……他想。
虞妙然见他不肯让步,白皙精致的娃娃脸皱成一团,内心一再挣扎,她张开的五指再收回四指,“好嘛好嘛,就吃一颗好不好……求求你了!我要吃糖葫芦!”
风长隐看着虞妙然收回四指掩盖断掌纹路下的红线,这根红线他的左掌手心也有一根,是同一根牵引红线,已经在掌心中长达五年。
他听她清甜的嗓音拖长音调,“糖葫芦!糖葫芦!小师父我要吃冰糖葫芦!”
风长隐素日冷漠平静的视线移到虞妙然浅碧色的眼瞳,见一双大眼睛蓄起泪珠可怜巴巴望着他,仿佛他不买下一瞬她就要哭出来。
但他也很清楚虞妙然有多会哭,不是她爱哭,相反虞妙然真的疼了便是咽进肚子里也不会哭出一声。
她只是……眼泪和她的性格一样随心所欲想掉就掉,尤其是为了一口吃的。
风长隐仔细观察过虞妙然真的很能吃。
从早到晚她的袖子里总能翻出各种各样的零嘴,后来因为牙疼折腾了一整夜被风长隐全部没收。
也是从那天起,风长隐从只管她课业开始管她衣食住行。
小姑娘掉的金豆子对风长隐当然一点儿用也没有。
后来……
风长隐买了一束糖葫芦,是的,就是稻草木棍上面插满一串串冰糖葫芦的一整束。
虞妙然开心了显摆得抗在肩头,她长得漂亮可爱身后很快吸引了一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萝卜丁。
此时,暮春时节,万物生长,草长莺飞。
上巳节这天就是要多活动,虞妙然在草坪上和小萝卜丁转圈圈玩耍。
风和日丽,风长隐则站在湖边看着那些小孩儿围着虞妙然欢快拍手唱啊跳啊,她笑着把糖葫芦分给五六岁的小朋友,最后连稻草木棍都被分走。
虞妙然只剩下两串糖葫芦和小朋友挥手告别,一转身就看到风长隐站在湖边望着她,绿草茵茵有白色小蝴蝶蹁跹飞过。
喧闹明媚的春日,他如安静不动的雪山格格不入。
但虞妙然天生乐观爱笑爱热闹,和无论哪个年龄段什么性格的都能很玩成一片,除了风长隐。
无论她是撒娇讨好还是委屈哭泣发脾气,他永远一副任你千百般闹他就是不为所动,所以她也只能抽抽哒哒含泪起身叠被子握笔练字练剑……
但不得不承认这五年,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吃穿用度金银细软她什么都不缺,虽在山门却不像其他弟子刻苦清修。
虞妙然拿着两串糖葫芦,脚步轻快朝风长隐跑过去,铃铛发饰在徐徐春风中叮铃响动……
她把糖葫芦交给风长隐,用小朋友赠送的佩兰花蹲在地面拨弄清澈见底的湖面,紫红色的小花朵在碧绿水面拨弄出一圈一圈涟漪……
虞妙然起身小跑到风长隐面前欢快地围着他转圈圈。
头上铃铛叮铃响,她手中佩兰花沾着的水珠洒落到风长隐身上,语调轻快地念,“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小师父我背的对吗?”
祓禊是上巳节重要的活动,指到水滨洗濯去除身上灾晦之气,以祈福安康顺遂。
春日的一抹绿色围着披着黑色风衣戴着半张纯白面具的少年欢快转悠。
十七岁的少年嗅着若有似无的佩兰香,面具下深邃纯净的眸光落在远处,那里有一株柔弱稚嫩的小草从坚硬石头冒出……
万物在春日时节的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议地奇妙……
少年嗯了一声,小姑娘很高兴,银铃轻笑。
虞妙然抓着风长隐的衣袖甜甜问,“小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而后她跟着风长隐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摆了个摊位,挂着“卦”,桌面趴着一个呼呼大睡的熟悉身影,她跑过弯腰喊,“小师祖!太阳要落山啦!”
虚言长老捂着耳朵,伸了伸懒腰,一眼看到虞妙然手中的糖葫芦,鼻子动了动没有嗅到酒味,顿时瞪向风长隐,“好啊!我说怎么那么久还没来!好你个小十三,拿着我的酒钱去给你家小幺儿买糖葫芦!岂有此理!还不给我老人家买!”
虚言长老吹胡子瞪眼,脾气比五年前更老顽童。
虞妙然正打算递出一串糖葫芦,耳畔响起虚言长老大的嗓门,他老人家中气十足义愤填膺,“老人家我啊,牙口可是比这小丫头好多了!”
可恶!竟然攻击她的牙齿!
牙齿还没长齐的虞妙然捏紧了糖葫芦,可下一瞬手中的糖葫芦就被虚言长老抢走了!就如一阵会嘿嘿笑的龙卷风飞快从她面前掠过,独留虞妙然风中凌乱……
“剩下三卦就交给徒儿啦!为师先走一步!”
虚言长老咬着糖葫芦含物不清的尾音回荡在僻静幽深的巷子。
虞妙然转头望向显然习以为常的小师父,问,“原本要算几卦?”
“三卦。”风长隐回答得很平静,他清理干净被不修边幅的虚言长老弄得乱糟糟的摊位,轻声提醒,“钱袋子……”
啊?
虞妙然摸了摸师姐还给她后被她塞到袖间的钱袋子,果然不见了!
可恶!
她轻轻跺脚!又被偷了!迟早有一天她也要偷小师祖一回!
坐在风长隐擦拭干净的凳子上,打算添糖葫芦以缓解她又被偷了的悲伤。
风长隐撩衣袍做她身旁坐下,修长干净的手掌往她面前一伸,虞妙然抿了抿饱满的唇畔,乖乖递出糖葫芦,眼睁睁看着风长隐真的就分离出一颗糖葫芦……
“小师父……”虞妙然看着油纸袋中仅存的一颗糖葫芦,试图卖惨唤他的同情心,“我的钱都被小师祖抢走了。”
“你刚刚也用了他的酒钱。”风长隐回答的语调不急不慢。
“啊?那元宝真的是小师祖的?”难怪风长隐出手那么大方,要知道他在天门山的月俸可都她那里。
她转念一想,那真是太好了!
虞妙然低头舔了舔油纸袋子中裹着糖霜的冰糖葫芦,甜滋滋的……
好吃!
用小师祖钱买的糖葫芦更好吃更甜!满足!不惦记剩下的四颗了。
蛀牙的痛苦就留给那些天真还有机会换牙的小朋友。
把糖葫芦塞进嘴里,虞妙然白里透红的腮帮鼓起。
她托腮撑在书案上慢慢咬着酸酸甜甜的山楂,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很怀疑真的会有人进死胡同里看相算卦吗?
转头看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师父,她想就算进来了,也大概会怕被仙人跳飞快跑掉吧……
“真的会有人来算卦吗?”虞妙然嚼着超级大颗的山楂,问得含糊不清。
风长隐闭目养神,听着她咀嚼吸溜声,音色淡淡,“食不言寝不语。”
虞妙然:“……”
她默默闭嘴慢慢嚼着山楂。
阳光照在头顶,虞妙然仰头看了看天色,无聊趴在书案上,健康澄亮的指尖戳了戳用来占卜的乌龟。
哄闹声在一墙之隔外,她有点想睡。
可是要等三支免费卦向算完才可以提前走,早知道当时跟师姐走了……
无聊得换了一支手撑着,等到落日时分,终于算完最后一卦。
回程的路上,虞妙然相中工艺精巧的丝织绣球,风长隐付了钱。
这绣球很漂亮,十二花瓣连结成一个圆球形,听买绣球的小姐姐介绍,这每一片精巧的花瓣是代表一年中的一个月份,花瓣上则绣有当月的花卉。
虞妙然拿在手心里转了转,果然看到杏花梅花……
绣球内还装棉籽,外面则连着一条红色绸带,下坠橙色丝穗和装饰的金黄色珠子,小姐姐说绣球传情代表美好的姻缘。
虞妙然想起今早围观的抛绣球,好像还挺好玩的,扭头问,“小师父,等我长大了,要是也抛绣球,你会接吗?”
集市开始点亮一串串红灯笼,风长隐面具下的神色看不真切。
虞妙然只当他又不理她,转头问小姐姐,“这个只能抛一次吗?一次可不可以多抛几个人?我能不能再上面弄根绳子想抛给谁就抛给谁……”
小姐姐捂嘴笑说绣球一生给一个人。
“啊?就给一个人啊,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看的人诶……”都想要诶,虞妙然已经开始纠结了,“唉小师父你怎么走了,唉等等我嘛……”
虞妙然抱着绣球和小姐姐挥手告别,匆匆跟上风长隐的脚步。
而摊主小姐姐望着他们气质出众的背影摇了摇头。
疯玩了一天,出了还将热闹一整夜的小镇,虞妙然累了不肯走爬到风长隐背上。
她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什么奇怪的喘息声音,无意识动了动眼睫。
一声尖锐的女音吓了她一跳,抱紧风长隐的脖子,左右看看兴奋地问,“有鬼吗?”
郊区本就安静,她的声音一出,更是寂静。
风长隐薄唇一眯,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小树林里窸窸窣窣一沉又是奇奇怪怪并且更加激烈的声音。
回到最高山峰,虞妙然把今日收获的东西归类收拾好。
可能是在回来的路上睡了,她沐浴后不太困,又爬起来看看买回来的绣球,纤细的手指转了两圈,忽然想起明天就是自己的生辰,同时也是小师父的生辰。
到了快要迎来自己生辰的时刻,虞妙然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飞快跑去打开房门。
只见门外转动的兔子灯下站着一道身姿挺拔的身影。
三月初三的夜晚,天上的月亮尚且不明显,远方的星星也不太明亮,竹林院落很安静。
她惊讶道:“小师父?”
视线再落到风长隐手中格格不入的一大捧红玫瑰,“这是……”
她再抬眼看看撇过脸的风长隐,心脏忽然怦怦跳,她知道现在时间转到了三月初四。
而这一天,她十一,他十八。
虞妙然接过玫瑰花,埋头嗅了嗅,“好喜欢!”
十八岁的少年负手而立,初雪化开的嗓音对她说:“生辰快乐。”
“嗯!生辰快乐!”
十一岁的小姑娘抱着大捧玫瑰用力点头,双眸亮晶晶,“太好啦!可以拿去做鲜花饼诶!”
作者有话要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
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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