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珠带着一大包海货,鲤河码头顺路取了牙膏牙刷,匆匆往家里赶。
据外公所说,他和爸爸昨夜就搭车到了市里。车站里将就歇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坐车坐船一路转换。
先顺路到了龙镇瞧瞧,然后碰上看地基的舅舅。许久不见的爷几个在龙镇新开的江滨饭店搓了一顿。酒足饭饱后,才一路乘船回来。
爸爸在金镇和外公他们分道扬镳,径直家去。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家了。
贺明珠一想到耳根子软的爸爸,和迫在眉睫的婚期,还有早上那个戴眼镜的副镇长,心里就扑腾扑腾不安。脚下的步子也大了些。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家。
进了家门,就听到一串串笑声。贺明珠吁了口气!
毕竟能让外公对外孙女吐槽自个儿女婿的爸爸,实在有点让人不放心啊……
一大家子大大小小都在堂屋,除了阿公,和别处上学的妹妹、二堂弟还有小姑。
“闺女回来了啊!”常在外跑的贺正忠,也带了一些外地口音。
“爸!”还别说,年轻的爸爸还真有几分帅气的,不像后来胖了老了……
贺明珠放下肩上的、手里的大包小包,笑嘻嘻地上前接过爸爸递上来的礼物。
是一小卷布料,料子挺好,是那种挺括的材质,倒适合做裤子或西服?再看花色,纯青色,没有一点花样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适合女孩子的衣料。
上辈子有这样的事吗?贺明珠记不清了,那时候是愉快的待嫁,可能欣喜地忽略了很多事情。
她心里大致有了个猜想。
以前的她从来是顾全每一个人的颜面,闷着头做一个乖乖女。可现在,她不愿意了,重活了一世,她只想先把自己取悦了!便笑:“这是送我的?”
她明显看见爸爸眼神变得左顾右盼,放膝盖上的手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张开。
她又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妈妈。妈妈微微拧了眉,愁愁地看向一处。
顺着妈妈的目光看去,正是大堂弟贺存根。
贺存根只比贺明珠小一岁,是贺家上下所有人的宝贝疙瘩。家里是愿意让他继续念高中的,可人家愣是初中都没念完,自个儿就给自个儿辍学了。美其名曰是他要赚大钱。
而此刻,他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腕间。他的右手手腕上,赫然一枚银色表链的电子表!
贺明珠一下全懂了,也不用猜想了!
她由衷地赞叹:“这表可真漂亮!”
“咳咳……”贺正忠咳了一声。
阿婆似乎心疼儿子,把儿子清好正欲开口的嗓子给封堵上了:“那青布也好看的,明珠娒你带去老郑家,给新郎官做一身西装,多洋气哎!你弟是后生仔,手表对他有实打实的用处。给他戴着正合适。”
贺明珠风淡云轻的笑着,只看着爸爸。
贺正忠在女儿失望目光的注视下,终于开口了:“我真应该多买几块的!本想着给你放进嫁妆里头,带去女婿家也显摆显摆。可你弟也喜欢,就给他吧,你是大姐嘛。你阿婆说的也在理,那西装布也少见的来。”
阿婆马上嗤道:“啧啧,还多买几块,不要钱呐!死贵死贵的!省着点钱,以后还要给继……”
“妈!”周翠花语气嗔怪,极快打断婆婆要说的话。
贺明珠看得分明。
继什么?三堂弟继根吗?这过继的主意重回了一世还没消除掉呢?
哼,这一回谁也别想硬塞一个到他们家来!四口之家,不可能再多了!
“妈,妹妹呢?冬至了,明天又是星期天,她学校不可能再留人吧?”贺明珠故意放大音量,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我就一个亲姐妹,你和我爸就我们俩孩子,过年过节总要一家子团团圆圆的才好呢。”
李秀兰原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一脸欣慰,“你妹妹啊,应该就快到了,刚才就有好几个学生娒从咱们家前路过。”
阿婆很不高兴,也不顾小儿媳给的眼色,大声咧咧:“你这明珠说的什么话,我养的一大家子人,什么亲不亲,你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呐!你和继根他们都是嫡亲嫡亲的兄弟姐妹!你说是不是啊,阿忠?”
后面一句是对她的大儿子说的。
被点名的贺正忠打着哈哈,连声应着“是是是。”
说起这个,贺明珠就来气,看看看,又想强塞了。前世也是这样,仗着爸爸愚孝和没儿子的弱点,都没问过妈妈的,直接一言堂,他们说了算。
她和妹妹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外人,好的东西都得留给家里的男丁。
她心里气,口气就不善:“哼,我只有一个妹妹,其他的同辈能好来好往么就当个亲戚,不能好来好往,那我也懒得上赶着热乎。”
周翠花心里有计较,本不想开口,可听见这话就炸了毛:
“这怎么说的?可不好这样说的啊!你这孩子不想认叔婶我也认了,可不认弟弟们,这就不对了。是,他们不是和你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都是贺家人啊。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们家来迎亲,也要你弟给你穿鞋的呀,你才能出得去啊。说句不好听的,你嫁出去了遇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还不得娘家兄弟给你撑腰啊?”
在她眼里,一个没把的丫头算个什么东西。还一摞一摞话看不起她儿子的样子,疯了吗?
“我不需要谁给我撑腰,我自己就撑自己的腰。”贺明珠狠狠地剜了一眼,“呵,只会抢堂姊的东西,阿婶教出的好儿子啊。”
周翠花不知自己怎么了,被那一眼瞪得心里极度发毛。这个侄女以前挺和气的啊……但还是逞强:“你一个女孩子……”
阿婆也不耐烦贺明珠说的,给一向乖巧的小儿媳撑腰,“你婶说的不错,你就是嘴硬,到时候求都要求你弟弟们去壮胆了!”
“壮胆?她的胆子哪里还需要别人去壮!”门外阿公的声音传进来,怒气冲冲。伴着走进堂屋一个甩臂,把门撞得喀喀响。
屋里众人一片茫然,心中了然的唯有贺明珠。
看来早上放飞的蝴蝶……振翅了。
贺有福一直盯着屋中站着的那个“始作俑者”,连大老远刚回家的儿子都没心情去看一眼。
“爸!你去镇里做什么了?这大冬至的。我回来就没瞧见你。你老人家身体好嘛?”贺正忠憨憨地表达自己的孺慕之情。
“做什么?你问问你的好女儿!我的身体再好……他妈也得被一个个给气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贺家长久以来的氛围表面上都是挺和谐的,三代同堂,大家长有绝对的说一不二的话语权。贺有福辈分高,在村里也吃得开,底下小辈都敬服,谁敢跟他对着干呐。
最忐忑的要属李秀兰了,紧紧抓着贺明珠的手。想问又不敢当着这许多人问,只好捏了捏她的手心。
在几秒的沉默后。
“贺明珠!你怎么惹你阿公生气了?还不快赔不是啊!”贺正忠是个孝顺的,老爷子让他问?那就问吧。连闺女都不叫了,只喊大名。
贺明珠拍拍妈妈的手,然后放开,往前走了半步,大有英勇承担之势。
“先头我和阿公也说过了,不想嫁那郑家。国家也规定了,女的满二十才到结婚年龄。我过了年才十九,还不到年龄。”
“所以,你就去镇里举报我?你亲祖!”贺有福手掌重重地在案桌上一拍,唾沫星子都飞得老远。
“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有那么大能耐了捏?人镇长把我和老郑叫过去,好一通说!我俩却是懵得啥都不知道!只好一个劲地赔不是,还要写检讨!我这大半辈子清清白白都没碰过那东西啊!你阿公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贺有福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上火。一会儿手指着贺明珠,一会儿手指着贺正忠,大有“子不教父之过”,看看,你教的好女儿之态!
“回来路上,人家老郑气得吹胡子瞪眼,放了话了!这么看不上他家的孙媳妇,他们家孙子可高攀不起!还说要跟我们家老死不相往来,你瞅瞅,这都是什么破事!等明天,全乡、全镇都知道了,我贺有福,被自己孙女摆了一道!”
“这下,婚也没了,嫁也嫁不出去了,看看谁还要你!你满意了?”
贺有福最后立在贺明珠跟前,恨恨地问出了这灵魂一问。
满意吗?当然是满意的。断了前尘,才得新生。
昨夜梦回,她也曾想过:真走了这一步,有些人是再也见不到了,那三张可爱的面容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了。她不想他们再经历一遍亲情的缺失,生活的苦难了。她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快快乐乐的降生,开开心心的长大,沐浴在爸爸妈妈相亲相爱的氛围中。
因此,贺明珠郑重地点头,认真地回答贺有福的话:“阿公,对不起,我给家里带来麻烦了。但是不嫁郑家,我是想了又想的。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的。我会赚钱的,我会照顾好我爸我妈的,如果你和阿婆愿意,我也会照顾好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