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珠还在走山路,一阵又一阵鱼腥味就扑面而来。
微微远眺,就能看见连绵广阔的大海。这是渔村独有的风景。翻过山,就是海。
一个穿着青衣的老人,正垂着头在院里织渔网。
那是经年未见的太姥了……重活一世,再见那些消逝在岁月长河里的亲人,多么令人唏嘘。
老人听见院外的动静,抬起头眯着眼睛看过去,“是阿兰家的明珠?”
贺明珠赶紧应声:“阿太!”
太姥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屋里大喊:“阿军他妈,明珠来了啊!”
外婆很快就出来了,看见大外孙女儿院里站着,乐得合不拢嘴,赶紧把她迎进屋。
问了问她家里好不好,嫁妆准备得怎么样,又问家里今天做没做节。
“这大节下的,你还特地送圆子来,真是……”
外婆一边嗔怪,一边不等贺明珠回答,又自顾自地念叨:“对了,我先头听你妈说,想买个洗衣机或是黑白电视机。按我说,还是洗衣机!电视机能当什么用,乐呵乐呵也就罢了,不顶吃穿。洗衣机就不同了,你那未来婆家,人口多,万一叫你洗个衣服什么的,一大家子人,还不得累坏……”
眼看外婆要谈论起嫁妆的丰简,贺明珠打着哈哈,马上岔开话题:“舅舅出海回了吗?这回收成怎么样呀?”
外婆“嗐”了一声,笑道:“这回还真是不错,能过个好年了欸。有你爱吃的江蟹,一会儿给你带筐回去,你这属猫的闻着腥味就来了!”
这里所说的江蟹其实就是海里的梭子蟹。只是温市多江,江江入海。早前,在入海口也能捕到梭子蟹,叫着叫着就变成了江蟹了。
这时候,厨间突突地钻出来个身影,“是明珠来了啊。”
贺明珠乖巧地喊了声“舅妈”。
舅妈江红梅腰间束着个围裙,手里拿着个大铲勺。笑眯眯地对自个儿婆婆说:“妈,瞧你这记性。阿军不是说了嘛,江蟹这回品相好,市里供销社的人早就蹲着等了。”
也不管婆婆的一脸尴尬,又毫无痕迹地转头对贺明珠笑着说:“明珠啊,江蟹没有,鱼是尽有的。一会儿舅妈绑两尾给你带回家去尝尝鲜噻。”
贺明珠笑,原来舅妈的抠搜由来已久啊。
前世,妈妈就总说,你舅妈这个人啊,心是好的,心软得来,比谁都软。看不得别人孤寡老弱,总要帮上一帮。但是呢,这个帮,从来就不是使钱,单单就是使力。什么山里来水里去,她都是上赶着的。只要不出钱,什么都好说。
“多谢舅妈,不用两尾,一尾就是了,给我妈尝尝。”贺明珠挽过外婆的胳膊,拍拍她的手背,以表达你外孙女儿都懂的安慰。
江红梅这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去厨间端出一大碗虾蛄来,“刚煮好的,鲜着呢,多吃几个。”
贺明珠哪里能把这话当真,也就吃了一只,就够了。
江红梅眼里瞧着,脸带欣慰,口里却说:“你这孩子,还真是客气。”
外婆的脸色很是不好看,欲言又止。
贺明珠不想婆媳俩因为她,生了嫌隙,便把篮子里的金团端出来摆在桌上,打破着明暗相接的气氛。
“舅舅和国庆呢?这金团趁热才好吃嘞。”
外婆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正要说话,却被舅妈抢了先:“你舅舅啊,去龙镇了。那边的地基放了,他带了人去丈量。想年底先盖一点儿!”
舅舅的地基已经买了?贺明珠听得出来,舅妈很激动。也难怪,要盖新房了,谁不高兴呐?
就连刚刚被拂面子的外婆,一脸不虞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拊掌而笑:“连国庆娒都嚷着要一起去看看,那孩子就是个爱凑热闹的……”
说起来,舅舅家比起自个儿家更豁得出去些,这是缘由的。
一个这儿是渔村,背山靠海,耕地少,很少有依靠那田地过活的。出海捕鱼那是把命悬在裤腰上的营生,太靠天吃饭了。所以想进城谋事的期盼会高出许多。
再一个外公是个心思活泛的,前几年一开放,就天南地北的跑门路,现在是以养蜂为主。见多了世面眼界也会广许多。
还有一个关键因素是,外公外婆就舅舅一个儿子!爷俩劲往一处使,一商量很容易下决定。
所以,前几个月龙镇新建,欢迎农民进城的消息一出。舅舅一边立马拍电报给外公,另一边则去了好几趟龙镇,差不多选好了位置。
等外公一回信,就马上拿着外公一同寄回的钱,凑上家里的存钱,落实了一处三等的地基。交了三千五,得了进城的资格。
说起房子,江红梅的话匣子就开了,越说越挺起胸膛,洋洋得意:“我们打算先盖个三层楼,等过两年富余了,再加盖。到时候国庆也大了,娶了老婆添了孩子那也住得下。”
“所以说,这两年呀,可不得省一些。这回海里的收成,我们是一个也不留下自个吃,通通去卖掉。要不然盖房子手头紧呐。”
这说着说着,怎么又绕回海鲜上了……
也好,顺着这话头,贺明珠直截了当说了自己来的用意:
“舅妈,我本想收点海鲜,拿别处去卖的。这么说来,是收不到咯?我还带了钱来了呢,岂不是白带了?”
两位长辈皆是一惊!
明珠外婆急忙忙拽她胳膊,“你这阿娒想这些大来小往干什么?过几天就要做人新妇了,还折腾这些?你妈呢,她晓得不?她怎说的?”
江红梅惊得则是,这丫头有钱?
好在她还知道端个长辈的谱,没有太直来直往,反而是语重心长教育道:“明珠啊,你这孩子,怕是不懂行情!五块十块可要不到什么批发价的,别人都是大几十的才可以给批发价哦。”
言外之意就是,你到底是有多少钱?要买多少货?太少她可不稀罕。
贺明珠没有露底,而是说:“舅妈说的是,要做买卖当然得备好足够的货。只是海鲜这东西不像别的,就算天气再冷,也是不经放。所以我想着先弄点干货或者鱼生,试试水先。”
“是呀,是的呀,有道理的!要不是市里有人来收,我们也愁门路的呀!”江红梅像打了鸡血一般,状似给外甥女儿出主意,实是推销自家的海货,“干货就不同了,晒好了可以存好久呐!”
“今天日头好,风又大,我们老早就放出去晒了。鮸鱼干、黄鱼干、马鲛鱼片……都有来,还有鳗鱼鲞,我听说外头人都爱吃这个!”
说着还不够,她又亲亲热热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引她去院里。大手一挥,好似指点江山。
看!那都是我家打下的……海货。
贺明珠正儿八经的像商贩一般挑拣查看,间或闻嗅,“舅妈真是好手艺!咱家的鱼干闻着就鲜,比刚才我在镇里穿过,看到的那些好多啦!”
“那是自然了,我们这一手的,和别人二手的怎么比哟!”明珠外婆也忍不住自得,自家儿媳妇虽然一堆毛病,治家理物的本事却是没得挑的。
江红梅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明珠觉得怎么样?要多少货?”
贺明珠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前世拉扯孩子最窘迫的时候,也想着去做点买卖,可最终都没有成行。
一是没有本钱,二是就算有点本钱,也得为着仨孩子来日的吃穿用度打算,万一亏了那可得玩完。
因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一茬一茬胆大的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回钱倒是有了,牵绊也没有了,可这心里啊,说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刚才买牙膏牙刷已经一百五去了,仅剩的一百一真的得精打细算。
“这样吧舅妈,我是有心多收一些,可太多了我也不好拿。要不然我跟你签个协议,往后长期地向你拿货,只要有货,都由我来卖。舅妈你呢还是按批发价给,如果卖不掉,那就算我的,坏了臭了,也算我的。”
当然还有最后一条:“我先给你一笔定金,接下来则是每月月底结一次。”
这样既落实了货源,又不用一下子出一大笔本钱。至于货的未来去处,只要她有一张嘴、一双腿,总能兜售出去,大不了走远一点儿。
江红梅一琢磨,觉得可行。虽说一开始只有定金,但既然坏掉臭掉都不算她的,那就还能接受。
这些鱼干不像江蟹,人人等着收。要不然她也不会晒成干货了,鱼的销路真的没有蟹来的大。
总比到时候找不到卖家,臭掉强!就算能卖出去,也都是零零散散的卖给散户,又费时又费力,麻烦!
年关了,还有一堆的家务事,新房子又在盖,她这一主家的分身乏术啊。
“行啊。”江红梅点点头,听起来是个长久营生,只可惜……
她话音带着遗憾,但眸光又带点憧憬,“只是长期是没可能了。你舅舅说了,等新房子盖好了,就不出海了。全家都要去龙镇呢。”
贺明珠“哈”了一声,给出主意:“那也不要紧,搬新家是大事!好事!再说这儿还是老家嘛,乡里乡亲的又没有走,他们家还不出海了?舅妈人缘好,谁不给你面子呀?”
江红梅狠狠拍了拍大腿,喜笑颜开和明珠外婆说:“妈,你瞧咱们明珠脑子还真灵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真是笨脑子!”
外婆自然高兴外孙女被夸,反正那长了笨脑子的儿媳妇也不是自己生的。
事情谈得顺利,江红梅高兴,实打实地在厨间烧了一大锅海味来招待贺明珠这个未来金主。
吃过了美味的一餐,几个人把院里晒着的鱼干收了一些,装篮子里袋子里。在贺明珠的要求下,鳗鱼鲞特地多拿了几条。
这个能卖出价,她很清楚。
收拾得差不多了,贺明珠讨了纸张,开始写协议。
虽然舅妈外婆一直在说,自家人还写那玩意做什么,但在贺明珠“亲兄弟明算账”一力主张下,到底还是写了。
写完了,门外太姥的喊门声音又响起来:“阿军他妈!阿军回来啦!啊……这这,儿啊!你也回了啊……”
外公回来了?那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