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李秀兰一大早就起来做冬至圆。
虽然她对女儿所说的“卖海鲜”不置可否,但只要女儿不说退婚的事,那任何其他事在她眼里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她也想跟着回娘家瞧瞧,但碍于今天好歹是个节,要是跑回娘家,婆婆估计得给好大脸色。
好在她是个乐于天命的性子,女儿代她回去也是一样。
这么想着,手下动作更麻利了。不多时,一大碗冬至圆就做好了。
贺明珠也正从楼上下来,跑到厨间一看,瓷碗里一颗一颗黄不溜秋的大圆子叠成小山高,她笑:“吃‘土’啦!”
说起这个,还是前世在朋友圈看到的段子呢。
说是有个南方城市叫“温市”,那儿的人很重视过冬至,可惜“又穷又窘”,没钱做汤圆和饺子。只好拿着黄土和沙泥搓成球,当做汤圆来吃,也叫“吃土”。
实际上,温市的冬至圆,也叫金团。
跟普通汤圆差不多,糯米粉搓成圆子。不同的是,汤圆是里头有陷儿,金团则是在外头裹一层。
黄豆粉、红糖、芝麻锅里混炒成裹料。等糯米团子熟了,捞出来在裹料里滚几滚,就成了一个个可爱的“黄土”了。
贺明珠夹起一个,囫囵塞嘴里。
李秀兰在一旁笑:“好了好了,冬至日吃了圆子长一岁!”
吃完冬至圆,贺明珠跟阿公打了声招呼,提起篮子就往外婆家去。
外婆家在海边,从贺家村过去,得走镇上过。穿过金镇,再沿山路走一段,也就到了。
听起来复杂,其实走起来说远也不远。沿路都是村庄人烟,很安全。
温市如其名,罕见的雪最多也就下个一天,几乎不可能积在路上。今天一早,太阳就出来了,被白雪宠爱过的村庄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澄澈而宁静。
走在路上,看着孩童田间嬉闹,农人荷锄理秽。经历过前世的闹腾,此时的贺明珠格外愉悦。
大约没到一小时,她就到了镇上。
她目标明确,先是烟草专卖店买了包红牡丹烟,然后直奔镇政府大院。
时间还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只有门卫老伯在院里打扫清理。看见她来,就问:“找谁啊?”
贺明珠打开烟盒抽出一根,递过去:“阿伯,冬至日辛苦了,没放假呀?”
门卫老伯“呦呵”一声,神色明显热情了许多,毫不客气地接过烟,放鼻子底下深深嗅了嗅,“这烟不错!还没到点嘞,阿娒找人里面等,外头冷。”
贺明珠道了谢,先是在宣传栏瞧了瞧——里头贴着领导照片,一一记在心里,然后也不上楼,而是在直接坐在院里大樟树下的花坛沿上等着。
过了没多久,上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贺明珠默默地一个个看,直到一阵自行车铃铛响,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来。她才连忙站起来:“领导好,我想汇报个事情。”
那男的扶了扶眼镜,斜眼打量她,“哦。”说完之后就自顾把车子往车棚里推。
贺明珠跟在后头,上了二楼一个办公室。门外挂着个牌子——副镇长室。
“说吧,什么事?”眼镜男副镇长把公文包一扔,坐在办公椅上,问。
贺明珠先是抽出两根烟,恭敬递上。副镇长没接,她只好讪讪地放在桌头。接着自我介绍,把自己来自哪个村,什么名字,几岁具具体体说了个详细。
然后说重头:“国家规定,女孩子要满20岁才能结婚,我翻过年去才19岁。可家里要我年后就嫁人,所以我汇报这个。”
副镇长原本肃然的脸上,这才露出抹笑意,“哟,稀奇啊,举报自己家里长辈?怎么,是给你找的婆家不中意?”
真是……这八卦的心啊……哪个时代都不缺。
贺明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举报已是情非得已,她不想唠嗑,只抓重点:
“领导,我家人总教我,长在红旗下,就得守规矩。他们年纪大了,不懂得也不晓得新的法规。还得劳烦镇长你劝说劝说,多谢了!”
说完鞠了个躬。
副镇长的笑更深了:“又想举报,又不想大义灭亲。你这娒娒,贪心得很嘛。”
“不过,你还真凑巧找对人了,我就是管民政的。说吧,贺家村哪户?我叫你们村的村长去探探。”
呵……呵……照片贴着呢,想不凑巧都难呀。贺明珠尴了个尬,喃喃道:“就是村长家的。”
副镇长嘴里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又一次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确信她应该就是当事人——还别说,这祖孙俩还真有丁点相像。
他是知道那老福头的幺女在县里读书的,先前找路子都找到他这来了,只是他没应承罢了。那眼前这个既不是女儿,那就只能是孙女咯?
“这老福头!干的什么事,一村之长,哪能带头违规呢!”他声音从高落到低,一副恨铁不成钢,“阿娒你放心啊,我会好好说你阿公的。”
“不不,不干阿公的事,是我爸爸订下的。”贺明珠忙把锅甩给出门在外的老爸,谁叫阿公还是个管村的呢。
副镇长一副了然神情,赞许:“还是个懂事的娒娒。”
贺明珠一时心虚,脸红了一片。
从镇府大院里出来,贺明珠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了点。
婚龄修改才几年,在农村,还是存在先摆酒席,等到了年纪再去领证的现象。
看家里长辈的态度,说是说不通的。昨夜她思来想去,还是铤而走险走了这一招。只怕往后家中都容不下她了……
但想到未来的人生将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贺明珠又觉得斗志满满。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大步朝前。
大院出来,没几步就是鲤河码头。
护城河的水日夜湍流,串起了鲤河和外界,送来了远方的物资和宾客。几百年来,鲤河码头熙熙攘攘,成了个市集。
贺明珠有心逛一逛。虽然她知道这个时代遍布商机,可从来只是听说,未曾一见。
前世这个年纪还正懵懂地待嫁,接着糊里糊涂的成家生子,哪里有心眼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不大的码头挤满了小货船,见缝插针的没留一点儿空隙。
吆喝声此起彼伏。最畅销的要属布料衣物和家居百货,吃食瓜果问津的人倒是少。
也是,这南方水乡,青石板缝都能长个苗,谁家不种点蔬果?即便是城里人,也总能在房前屋后辟点儿地。
贺明珠晃荡了一圈,把每个货船和岸上的每个摊位排摸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一处最不惹眼的货船前。
这船前几乎没什么人,和隔壁卖布料的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船头蹲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的是件黄褐色的皮夹克,带着个茶色太阳镜,手里叼着根烟。
这装扮在这个年头的乡村可不常见,皮衣风行怎么地也得再过几年才是。
那男人见贺明珠一直盯着他这边,便喊问:“靓女,要买咩?看看啦?”
浓浓的粤语口音,果然是远处来的。
贺明珠走近,伸长脖子往船里头看。
好不容易来了客,那男人忙不迭推介:“电子表啦、磁带啦……都系好东西来,哪知道你们不识货啦。早知道不打这里过了,浪费时间嗮。”
我的乖乖,都是这么新潮的玩意儿……不是不识货呀大哥,你这摆摊也实在摆错地方了吧?去县里,去高中初中门口,指定要比在这儿好啊……这儿分明是大爷大妈的市场嘛。
话虽这么说,东西虽然是好东西,可不是贺明珠心头的天命之选。
这些新潮物,胜在够新奇,但坏也坏在太新奇了。要是两三年后,那绝对是合适的时间。本钱不多,贺明珠不敢冒这个险。
在那一编织袋一编织袋好货后面,船舱最里头那个角落,靠着不大一样的编织袋。
贺明珠手指向那个,“呢个系乜嘢?”她试图用粤语套近乎。
那男人喜出望外,以为遇见个家乡人。索性全部用粤语了,叽里呱啦了一通,又去把那麻袋提溜出来。
……贺明珠腆着笑,天地良心,她只会……那么几句粤语呀!
好在,对方说什么,听懂听不懂倒无所谓了。
——那个灰扑扑的编织袋在她面前一放,敞开给她看。
里头全是散装的牙膏牙刷。
贺明珠把篮子挎在臂弯,左手拿起一把牙刷,右手拿起一只牙膏。
她翻来翻去细看。
呦呵,这还是前世九十年代,赫赫有名的牙具厂出品的呢。
牙膏膏体上有印着生产工厂,牙刷光秃秃的倒是没有。
那广东男人大约是反应过来了,这靓女也就会个半吊子。于是放弃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臆想,改用普通话。
“这系我们那边个工厂产的,名气不太有,质量很好的啦!靓女买咩?”
“多少钱?”现在没名气,过个几年就占满市场啦,这可是个超级潜力股。
广东男人嘿嘿一笑:“不贵不贵,一把刷子一只膏,八毛钱。如果能再买点磁带什么的,那还可以再便宜点。”
贺明珠掂了掂麻袋,“我只买牙膏牙刷。这里有多少?全要的话你给个打包价吧?”
广东男人一听,很不可置信,一买就买这么多牙具?这是干什么用?他把疑问问出口。
贺明珠一笑:“给你生意做不做啊?问那么多干什么?”
“做,做……”当然要做啊!虽然不像那些好货这么占大头,但能赚一分是一分,总比又拉一车原路回去的强!快过年了,谁不想早点回家啊!
管她干嘛用,也别想窥探人家的商业脑袋了。人啊,知足常乐。
“这里正正好三百套,给你批发价啦,七毛钱,只要二百一十元嗮。”
“五毛钱,可以我就付钱,不行那就算了。”压价总是要压的。
但贺明珠不像有些人,一压就压个狠价,然后再忸忸怩怩地往上一点一点的加。这样忒没意思,反倒让卖家吃准了你。
那广东男人也是个果断的,马上就说好好好。绑好麻袋,乐呵着提给贺明珠。
又看到贺明珠手里的提篮,联想到今天是个节,心猜她大概是要走亲戚。
就提出建议:“靓女要是信得过我,等亲戚家回转了,再来拿货,还方便些嗮。我要在这待到傍晚呐。只是要先给点订金,多少你看着给嘿。”
贺明珠想了想,这一大袋子,重还是其次。主要是这去外婆家,舅舅舅妈一大家子都在,难免会问个一二。她有些疲于应对。
如果能找个地方寄存货物,那是再好不过了。
做生意嘛,相互信任,这是商业之门的第一把钥匙。
且这老板是个好眼色,一眼就看出她是走亲戚的,智人多直。交托又有何妨?
“行,先给你三分之一订金,劳烦老板看顾一二了。我吃过午饭就回转。”她坦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