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夏之昂细细一品,回过味儿来:可不是么,无论经历惆怅或是激昂,最后回首岁月,只剩一片平静。

皇上点头道:“不愧是濯渊啊,这首曲子,正是《无晴引》。”

夏之昂开玩笑:“濯渊,我一个晃神,不慎让你占了先。下一场,我可不客气了。”

“彦昭,承让了。”

“彦昭兄。”殷远道忽然出声:“这琵琶,日后可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夏之昂爽快地答应了。

温浥尘先下一城,众人皆服。温浥尘手指微动,目光随着那淡紫色的裙裾,回到了白露亭。

一阵微风吹过,俞婉言垂下的发丝有些许凌乱,她抬手整理,不妨对上了温浥尘的目光,淡淡光华,如同初秋的月光。俞婉言一愣,温浥尘已经礼貌一笑,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之间望过来。

俞婉言心头微澜,方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月光照进了心里,无所遁形。温浥尘的洞察力有些惊人,还好,他们并无交集,也不会对立。牡丹诗会之后,也许此生再也不会见面。

稍稍平复心情,俞婉言看向高台,梁曼语和苏怜妩已经手持一笛一箫站在那里,第二场,就要开始了。

萧声起,笛声紧随。论技艺,苏怜妩比梁曼语出色得多。然而她并不一味出挑炫技,而是注重整体,会带一带梁曼语,两人渐入佳境。

俞婉言仿佛看到两只鸣唱的大雁,在天空中上下翻飞,一愉悦,一悠长,相形得益。一曲听罢,烦恼退散,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欢快起来。

这一次,猜出乐曲之意的是去年的状元,礼部侍郎董秋笛:“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雁离愁》也被猜出来了。”夏淑妃饮下一口香茗。

夏之昂捶胸顿足:“董兄啊董兄,你怎么又快我一步。”他人本俊俏,又长袖善舞,好友众多。这一动作做下来,别人纷纷打趣,十分活络。

“还剩最后一曲,请彦昭兄努力。”董秋笛拱拱手,施施然坐下。

温浥凡笑道:“董兄,你别承让,下一曲也占了,看他如何?”

董秋笛笑道:“怕是彦昭兄要把我请出夏府。”

绿波亭里众公子说得热闹,时常有只言片语传到白露亭来,白露亭里的姑娘们本就去了一大半,被这么一衬,更显得冷清。俞婉言望一眼谈笑的温浥凡和董秋笛,心中感慨。

这两个人,就是上一世俞婉妙和俞婉湘的夫君。俞婉妙姐妹,或者说是陶氏,着实会挑人。董秋笛虽然是状元郎,却是出身寒门,因此娶妻的时候,并不是很计较对方的门第。

俞婉妙嫁过去以后,既没有过多的亲族烦扰,也不用处理后院妾室,过得十分滋润。董秋笛只有一位老母在世,为人又上进,于女色上并不上心,取了俞婉妙之后,就守着她一心一意过日子。

而俞婉湘呢,因为才德出众,再加上有个名声赫赫的大姐夫殷远思,破例得了温家的青眼,成了温家的二儿媳妇。入门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彻底站稳脚跟。

到俞婉言死的那年,董秋笛已经官至礼部尚书,而俞婉湘,成为贤妻典范,时常在贵女圈中传颂。这一双女儿,是俞家和陶氏的骄傲。

唯有她俞婉言,像是个笑话。

“你们看,温姑娘他们来了。”俞婉言收回思绪,只见温如仪领着五个姑娘行完礼,各自坐定。

每个姑娘都是刻意打扮过,如春花冬雪,各有颜色,但终究,还是不能夺去温如仪的神采。温如仪喜欢雪色衣裳,这次换了件茜色绣蘅芜的襦裙。衣裳与气质呈现出强烈的反差,令人耳目一新。绿波亭之中,一片安静。

俞婉言拿眼望去,果然在仰慕的人群中,看到了殷远思的身影。此时他眼中的情意,瞒不了任何人。可是,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高台之上。

心中轻微刺痛,俞婉妙垂下眼眸。可惜啊可惜,就算殷远思如她一般重生几次,也不会娶得佳人归。温如仪,注定是他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

“婉言妹妹,你怎么直皱眉头,是不是不舒服?”

俞婉言朝梁曼语一笑:“无事,我只是还未从你们的乐曲中出来。”

苏怜妩一本正经回答:“尚有许多不足,有几处地方,现在想想,吹滑音比较合适,我却平平吹过去了,着实遗憾。”

俞婉言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看到不足,方能进步,若是样样完美,反倒没意思了。”

说者无心,苏怜妩却怔愣了许久。直到乐曲声起,她才回过神来。

五种乐器齐奏,人们却似乎只听到温如仪手下流泻出来的潺潺琴音。其他几位姑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力稳住,试图跟随温如仪。然而没到几个音,便纷纷败落。那潺潺琴音,便如同剥掉了漆的美玉,再也难掩光彩。

众人如同置身高山之上,泉水相绕,白鹭栖息。脚下,是翻涌的白云。梵音般的晨钟响起,时远时近的天际,忽地现出一道金色的佛光,普照人世。

何为喜,何为怒,何为悲,何为嗔,皆是虚幻,皆是妄念,一场大梦,而已。

一曲罢,整个牡丹园一片宁静,连风都悄悄地,似乎在品悟禅意。

俞婉妙站在温如仪身后,手指绞紧。亏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却被温如仪压得死死的。她知道风头会被温如仪抢去,却还想着众人望过来之时,能注意一下站在温如仪身后的自己。未曾想过,会被忽视得这么彻底。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吟诵声打破了绿波亭的沉寂,夏之昂僵硬地转过头:“楚阔,是你!”

殷远思握拳清咳一声。他只记得这首诗,众人都沉浸在乐曲之中,他抢先吟诵出来,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结果皇上,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首《梵云音》,没想到是一名武将体会到了其中雅意。殷远思看向高台,温如仪微微颔首,优雅行礼。他顿时如喝了一杯陈年佳酿,心中温热。

夏之昂摇摇头,京城三大才子--温浥尘,董秋笛,夏之昂,只有他没答上来,看来只能等到花丛作诗,才能找回场子了。

“没意思,没意思。”宋子文拿起一块核桃杏仁酥咬了一大口:“我们啊,就是个陪衬。”

俞融深以为然,他长这么大,一直吃喝玩乐,除了怕被父亲骂,自认过得很潇洒。结果在这一群真正的世家贵公子之间,产生了自惭形秽之感,这些贵公子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高贵优雅,而他呢,手脚怎么放都不对,像是个野村农夫。

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也搭不上话,十分憋屈。唯一令他感兴趣的,就是晚宴上会抬出来的百年美酒。到了晚上,他可要敞开肚子喝个够,才不算白来一场。

“唉唉,该投花了,你是投温姑娘,还是你妹妹啊。”

俞融瞥一眼宋子文:“当然是我妹妹了,这还用说。”在俞融耳中,没觉得温如仪比蔓蔓弹得好在哪里。

宋子文嘿嘿一笑:“你是给你大妹妹投呢,还是给你二妹妹投呢?”

“啊,妙儿也弹过了?”俞融一脸懵。

“站在温姑娘身后呢,可惜啊,被忽略了。”

“要不这样罢,”俞融挠挠头:“我投大妹妹,你帮我投一下妙儿。”

“我还想投婉言姑娘来着。”宋子文瞪眼。

俞融从善如流:“那么你投婉言,我投妙儿。”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温如仪拔得头筹,其次是俞婉言和苏怜妩,俞婉妙得了哥哥的一投,看着因为未得一朵而羞得俏脸通红的兰素问,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皇上心情愉悦,下旨将宫中天水先生所做的古琴,赐给了温如仪。宝琴配佳人,皆大欢喜。

接下来么,便是花丛作诗了。杨公公捧了个小盒子过来,恭恭敬敬道:“皇上,该抽题眼了。”

皇上在盒子中捞了一会儿,抽出一张字条,展开一看,却是个“酒”字。

夏之昂笑道:“这下可是合了楚阔的胃口,楚阔,你可要拿出一首佳作啊。”

殷远思白他一眼:“先忙你自己的罢,方才是谁,说要找回场子的?”

夏之昂闭了嘴,悻悻走开了。

作诗期间,并不限定非要坐在桌前冥思苦想。园中的姑娘和公子,可在花园中游览,获取灵感。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会发生无礼的事情。俞婉言在一株白牡丹之前立住,觉得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看到了折取的痕迹。

她与温如仪的簪花,想必就是来自这株牡丹了。

“俞姑娘甚懂得藏拙,方才的曲子,是你故意弹错,对不对。”

俞婉言猛地抬头,不远处,殷远道看似在低头赏花,声音却稳稳传入她耳中。

殷家的密语传音,未曾想过,这一世会在这一场景出现。

俞婉言面露疑惑,殷远道接着说:“俞姑娘手持天水先生的琵琶,弹的是我谱的曲子。明明有能力将它用心弹好,却偏偏在最后弹错音,令它留有瑕疵。俞姑娘,未免太不尊重天水先生与我。若有机会,希望俞姑娘,将它完完整整弹一次。天水先生的琵琶既认了你做主,你应当爱护它。”

说罢,殷远道折下面前的朱色牡丹,自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