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露出了一个奇异的表情,这表情并不是喜悦,也不是痛苦,他没有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也没有得到认同的惊讶。
这是一个带着惊喜和赞叹的神情。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关心你的话,那你就这么觉得吧。”
看到他的表情,绫自暴自弃地说道。
“莉莲,我很感谢你的问候。”
这次,费奥多尔并没有用那种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语气了。
他慢悠悠地踩在雪堆里,发出沙沙的细碎声音。
雪越来越大了,他们必须要快点回去,不过他们已经步行良久,离回去的路想必也不远了。
“作为回报,我必须要告诉你。”费奥多尔说道。
“莉莲,消灭异能者,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人刚出生就知道自己即将死去,那他活着就是等死吗?”他问道。
绫沉吟片刻,片刻之后,她的头顶上亮起了一个闪亮的灯泡。
“我倒是觉得,这种想法也不是不可行。关于自杀,不也是人生意义的重要课题之一吗?无价值的人生,不如自杀为好。与其说这种枯燥的活法是失去自我价值的等死亦或是浪费生命,我更愿意说这种生命原本就不存在。”
费奥多尔摇了摇头。
“如果生来就是为了死去,那人就像花苞一样,还没开就枯萎了。我并不认同你的观点,因为人类是一张被揉碎的发皱的泛黄纸张,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和字迹,纸或多或少有点缺憾,但它总有空档放下一点点别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这些看起来冗杂多余的东西恰恰构成了人的最核心的本质。”
“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费佳。”绫反问道,“大部分人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浑浑噩噩活着,像是工厂流水线里造出来的粗制滥造的复制品,毫无意义,没有目标。这种人,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同理,我也不会和这种人相处,因为花一分一秒的时间和精力在他们身上,都意味着浪费和血本无归。”
“莉莲,你太极端了。”费奥多尔没有反驳她,然而他这样评价道。
“我是不懂。”绫摇摇头,说道,“原谅我吧,我不是人类啊,费佳,我怎么可能体会到人类的感情呢?”
“你就是为此挑剔地看待所有你以外的任何事物吗?”费奥多尔问道。
“我没有挑剔,我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的。”绫认真地说道,她还试图举例说明,“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很喜欢我。我喜欢画,建筑,雕塑,歌剧……我只是不喜欢看书,这些东西足以证明我并没有挑剔。”
“这改变不了你漠视生命的事实。”费奥多尔只是浅笑道。
“那你得向我证明,空口诬陷是儿戏,费佳。”绫说道。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并不觉得死可怕,这是最大的问题。关于死,任何人都毫无反抗,毫无阻力地走向没有回头路的终点,因此早死和晚死并没有区别,这是你说过的话。”
事实证明,费奥多尔总是那么一击即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绫观点里的核心漏洞。
“这有什么吗?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像你杀人一样,只是我们看待死的方式不同而已。而且。”绫说道,“人类当中也有这种反社会人格的刽子手,比起我,他们更加残忍和无人性,我可比他们热爱和平。”
绫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她觉得自己只是一部分的冷血而已,关于这一点,她理直气壮。
“不死是可怕的,因为只有没有的东西才值得珍惜。人失去生命才会珍惜生命。”费奥多尔说道,“你没有珍惜生命的理由,莉莲。”
“我有的。”绫忿忿地拍了拍费奥多尔的肩膀,不满地说道,“我可没有自虐的习惯,我也会怕痛啊。如果死亡会给我带来烦恼的话,我是会惧怕死亡的。”
“而且,费佳,你不是这么也告诉我了,你已经选择了死亡,你走在前往冥河的路上,不是吗?”
费奥多尔又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讨厌表情,他反问道:“那就代表我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吗?我不会轻而易举地去死。”
“我也不会啊!”绫大声反驳道。
“你不会吗?”
他只是这样看着她,目光像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了。
在和他的目光对决里,绫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都快消匿于无形了。
她嘟囔着嘴,不服气地说道:“你赢了,费佳。我确实感受不到死的恐惧。如果可以体会的话,我想我会乐于尝试的。但那也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想法,我没有用自己的痛苦取乐的想法。”
“不过。”绫话锋一转,问道,“费佳,你并没有比我好上多少吧。如果你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的话,也太过于无聊了。”
“异能者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绫疑惑地说道,“他们对你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
“无聊吗?也许吧。”费奥多尔只是这么说道,“比起毫无意义的人生,我更愿意在暴雨中寻找黎明。”
“无论如何你也无法停下了是吗?费佳。我不得不说你让我感到惋惜。”绫说道,“让我为你写好悼词吧,因为我已经预见了未来的一切。如果你不幸死了,看在朋友的份上,我会帮你收殓棺椁,为你埋葬的。费佳,我并不觉得你是错误的,只是你太高傲了。”
“是吗?”费奥多尔问道。
“是啊。为什么你会相信凭你自己可以做到一切?死屋之鼠的人不是你的伙伴,他们对你来说只是工具,然而,他们比工具恐怖的地方在于——工具不会背叛人,而人会背叛同伴。我有时候无法想象你做这件事情的意义何在,不过你总要做做看的。可是,你想消灭光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做到的。”
她转过身看身边的费奥多尔,他深沉并且冷静,半个侧脸划入阴影,半个侧脸露出发光的柔软的轮廓。
只有看他另外半张漆黑的脸时,她才觉得他像个人类。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于是神惩罚他推起一块巨石上山顶,当西西弗斯千辛万苦终于把巨石推上顶峰时,巨石因为力的作用再一次滚落山崖。于是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成千上万次地滚动巨石,将它推上斜坡,最后眼睁睁看着石头再一次坠落。于是,西西弗斯的回忆在循环中,只剩下了对大地的记忆,当他推开第一块石头的时候,费尽心思完成挑战时,他的人生就永远只剩下荒谬。”
“你怎么知道西西弗斯是痛苦的呢?莉莲。也许他是荒谬的,但是他并不痛苦。加缪也曾说过,西西弗斯是快乐的。”费奥多尔反问道。
“因为他在做无用功,他用一己之力挑衅神明,他在苦中作乐!”
“一个爱吃苹果的人,也会指责别人爱吃梨吗?”
“你在狡辩!费佳!”
“狡辩的人不是我。”费奥多尔说道,“对于西西弗斯来说,重复的痛苦就是他的生活,从旁人来看,他的生活看起来只有苦涩和疲惫。在漫长而短暂的所有人生进程里,他已经变成了时间的俘虏。不过,西西弗斯的生命是明显有存在意义的,他的生命力里藏在年轮里。尽管他荒谬而自知,然而,活着从来就没有容易过,西西弗斯式的苦难人生,对于西西弗斯本人来说,无论如何,它都是有且有无穷大的意义的。旁观者会觉得他荒谬,但西西弗斯乐在其中。”
“不过,如果你是想用西西弗斯的故事来规劝我的话,莉莲,你应该要明白另一个重要的前提。”
费奥多尔转过了身,这时,他的整个脸庞都收拢在了阴影之中,连影子都变得格外的狭长。
“西西弗斯受到了神明的鄙弃,可是我和他并不相同。”
他露出一个笑容,绫在这笑容里看到了胜利和狡黠。
看起来,他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了这场辩论。
“因为神明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轻轻说道。
绫又语塞了,以她伶牙俐齿的性格来说,她罕见地没有反驳费奥多尔说的这一番话。
“你就敢如此肯定我会帮你吗?费佳。”绫别开了脸,愤懑地问道。
“至少今晚,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是吗?”
“听着,费佳。”绫轻咳了一声,她没有回复费奥多尔的问句,而只是坦率地说道,“如果神无法保持中立和客观的话,神就无法成为神了。”
“?”
“我可从没把自己当做人过。如果想让我帮忙,你得拿出足够的条件来换。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尚且还有三百年的希望沉淀①,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过失去自由的人生经历,所以我不可能有期待自己被解放,如果有人制图自作主张,来拯救一个不需要拯救的人的话,我不介意当当魔鬼,让他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死法。”绫冷静地说道。
费奥多尔咬了咬手指,他说道:“可是,莉莲,现在的你,已经是人类了。”
绫甩开了他的手,她嫌弃地说道:“我不是人类!”
在今晚,她从未有过的对人类这个身份产生厌恶。
当她回想起谢尔盖和索尼娅的脸庞,一种克制不住的愤怒就迅速席卷了她。
紧接着,她又感到头痛欲裂。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错,可是她并不恨谢尔盖,相反,她感到有点难过。
“可你已经是了。”费奥多尔目不斜视地说道。
“我不要当糟糕的人类!”
绫发泄似的踩了踩地上的雪。
绫的步伐慢了几步,她躲在费奥多尔的影子里面,用着全力推着他前进,她闷闷不乐地说道:“现在,费佳,请你闭嘴往前走,然后回到车里睡觉吧!我们不能再聊下去了,我需要出去一趟。放心,明天的时候,我还是会回到车里,和你一起去山顶看看日出的。”
很显然,她的表情现在一定很难看。
所幸,在时间缓慢又稳定的流淌过后,他们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条隐约的公路模样。
这里正是他们来时的地方,只不过随着雪势渐涨,这条灰色公路也渐渐被淹没,仿佛穿上了一件白雪做的衣服,他们的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车灯还开着,空调还在作用,车上又开始有积雪了。
看到车,绫蓦然地舒了口气,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现在思绪如同乱麻,她需要花点时间冷静下来,平复心情。
显然,她不能再和费奥多尔呆一块了。
他们继续向前不缓不慢地走着,期间没有任何的交流。
在离车不远的地方,费奥多尔突兀地停了下来。
绫在他背后,差点连鼻子都撞歪了。
这一撞,弄得她更不开心了。
本来她就心情不佳,现在更是火上浇油。
费奥多尔转过身,他没有说一句话,好像真的闭嘴了。
他把围巾还给了绫,然后向绫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浅地都快看不出来的笑,他做了无声的告别的姿态。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向着车的方向走去。
雪没有停,甚至有加大的趋势。
绫在这一片冰雪点缀的世界里目送费奥多尔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车里。
最后,他关上了门。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现在,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松了口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
不过现在的她,明显是不想被打扰,更加希望有自己的独处时间的。
*
在费奥多尔的眼里,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远远的模糊的早田绫的背影,她像雪里铸成的冰雕,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看天上的月亮半天,发了好一会的呆,好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良久,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多余的雪。
然后费力的挪着步伐,像雪地里的笨企鹅,在不太深的雪里蹒跚前进。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先是一个小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走去了一条和原先相反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①一千零一夜的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一位渔夫在捕鱼时,无意中从胆瓶里救出了一个魔鬼,魔鬼被救后要杀死渔夫,并告知自己的历史。原来魔鬼是个是个无恶不作的凶神,曾经跟所罗门作对,被捉去装在这个胆瓶里,用锡封严了,又盖上印,投到海里。魔鬼在海里呆了三个世纪都无人解救,于是心生怨气。
渔夫听了魔鬼的自述,认清了他的本质,决心要凭人的智慧战胜他,终于设法又使他回到胆瓶里。最后,渔夫把装着魔鬼的胆瓶扔进了海里。
写这文居然让我爱上了哲学,不可思议。
虽然我本来就感兴趣=V=
话说,我的费佳咋就写不出浪漫的感觉呢,奇怪。
明明是我的女主浪漫!果哪里浪漫了!
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她这俩章心情不好,浪漫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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