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妙是六岁到的洛阳。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刘氏祖宅。
说祖宅还算是文雅的说法,其实应该叫山寨。
刘氏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当初开国皇帝势弱,娶了刘家寨的一个姑娘作正妻,后来这位姑娘成了皇后,再成了太后,刘家才摆脱山匪身份,套了一个官身。
太后思念亲人,刘妙就是这样送到了她身边。
“是妙妙?来,近些来。”
刘妙不怕生,迈着小短腿走近,太后慈爱地笑着,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玉坠儿系在她腰带上。
刘妙这一身大花袄和这块精致的玲珑玉毫不相合,太后却笑眯眯的,抚上刘妙黑亮的小辫儿,又捏捏她的小脸。
“我们妙妙啊,是个美人胚子呢!”
她转头问侍女。
“紫月,挚儿现在在何处?”
“回太后,二郎和太子在勤学斋读书。”
“勤学斋是在御苑旁吧?你去给妙妙找几个玩伴,带她去御苑闹闹。”
袁嬷嬷找来的玩伴都是太子伴读。这群世家子并没有因为刘妙的穿着而瞧不起她,反而因为她身上佩着的美玉而多加一份尊敬。
“你说,你们住在山上?”
“是呀!山上有好多好玩的呢!”
年幼的妙妙和新结交的伙伴走在御苑的宫道上,说到开心处蹦跳起来。
“你们会爬树吗?”
世家子们摇摇头。
有一个迟疑地问道:“爬树……?是不是有点……粗鄙?”
“粗鄙?”
妙妙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虽然不理解,但她下意识摇头否定:“不粗鄙,很好玩的!”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摘下腰间佩戴的玉坠,放到自己的衣襟里。接着小短腿一迈,跑到路旁,小藕臂往树上一攀。
“我给你看!”
宫道旁种着一棵百年青桐,也不知道她在那平滑的树皮上如何落脚,“蹭蹭”就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树木,坐在枝干上晃悠着小腿。
“你们也来啊!”
世家子们面面相觑,那个说了“粗鄙”的孩子皱眉喊道:“你快下来罢!这样不好!”
妙妙瞪大乌黑的琉璃眼。
“哪里不好?上面可以看到整个御花园!诶?我还看到……”
“反正就是不好!你快下来!”
那人一边催促着,一边张望着,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勤学斋的方向,也意识到了什么,一齐连声催促刘妙下来。
“下来!下来!”
刘妙小嘴一撅,倒也拗不过众人,又以一个极其潇洒地姿势滑了下来,落地一声轻响,动作堪称完美。
如果忽略那个从她衣襟蹦出来一下子摔成碎片的玉坠的话。
“零……啪嗒。”
清脆的碎玉声好像被放大了。世家子们呆住,场面一度十分寂静。良久,有一个反应过来:“御赐之物摔碎了?!”
胆小的慌了:“怎么办啊?我们快走……被发现就完了……”
“你傻呀!是她摔碎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是啊是啊,都是她!我们都让她别爬树了!”
刘妙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不知道……随着那个玉坠的碎裂,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她茫然地抬头,天地好像糊在一团,那些叽叽喳喳吵闹的人都在这一团浆糊中看不分明,逐渐有一缕一缕带着颜色的雾气从他们身上分离出来。
她不知所措,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孤立无援。玉坠碎片散落在地上,她愣愣地趴下摸着,爱惜地把它们捡起。
眼中热热的,像是要落泪。随着什么滴落,她突然又能看清了。
所有人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都还是那身衣服,可是好像有不同颜色的雾气笼罩在他们身上,黄色、黑色、紫色……让他们看起来如此诡异。
“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世家子们叫着,刘妙看向来人,只见一股黑气直冲云顶,夹杂着尖锐的红色雾气,让人看着头晕目刺,厌恶之情在胃中翻涌。
她缩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抱着那些碎玉,好像只有这样可以得到什么安慰。那股黑气像恶鬼一样蔓延,好像要逐渐吞噬她……
“皇兄,这位小娘子只是无心之过,念在她尚年幼,小惩大戒便是。”
一个清稚的嗓音响起,声音温柔,带着些老成。她抬头,发现眼前逐渐出现了一片柔和白光,把那些黑暗慢慢的驱逐开去。
那团黑烟像个烟囱一样,“噗噗”朝外喷着黑气。在那片明亮又不刺目的白光的照耀下,慢慢消弭,变得越来越弱。
最后妙妙的眼前只有了一缕缕温柔的白光。小少年转过身,双眼明亮,笑容温暖。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
刘妙迅速地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这句话也许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不太合适……但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
太后的侄孙女,是权贵子女的聚会中不能少请的人物。见的人多了,刘妙那双灵动的桃花笑眼逐渐变得暗沉,看人总是带着三分轻蔑——彷佛这样就可以看不见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那污浊混杂的雾气一样。
只有一个人除外。
天家之子,那个如朗月星辰般的二郎。
刘妙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从来冷眼看人的小娘子,只有在二皇子面前眼里有光、嘴角带笑,脸上还会浮起浅浅红晕,说话都会轻声细语。
她很喜欢他。
可喜欢太多了,就会坏事。
那一年,不知道二皇子得了什么怪病,原本那个风姿濯濯的少年突然像吹了气一般胖了起来。又听说二皇子和太子习射之时,连马背都没能爬上去,成了全洛阳的笑柄。
太医们束手无策,从此二皇子就把自己关在王府里,闭门谢客。
当时,刘妙还可以畅通无阻地进王府。她从小门进去,路过厨房时,恰碰上了个心术不正的婢女。
“姐姐,等你当上了侧王妃,可千万要把我提到你身边去啊!”
“瞧你!八字还没一撇呢……不知道这药管用不管用。”
有一个婢女打扮的人,利落地拆开一封药,和太医开的补药混在一起倒进药炉里。
另外一个小一点的捂嘴笑。
“以姐姐的美貌,还要什么药!太子把我们送过来的时候不是说了?这二皇子长这么大还没开过荤呢!他现在这副猪样,姐姐你愿意做他房中人,还真是便宜了他!”
“快快住口吧!就你嘴贫!”
婢女喝止,可也忍不住,低头吃吃笑起来。
“可不真就像只猪……”
“砰!”
两人吃惊抬头,刘妙正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她才十三岁的年纪,身上的气势就逼得两人呼吸都困难。
刘妙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她只记得那婢女身上沾染着她最厌恶的一缕一缕的黑气,然后浓黑的药汁随着药炉爆开,青石板上洒满了鲜血。婢女的尸体终于没有了黑雾,而远处——
二郎看她的眼神惊恐而厌恨。
入目所及,只有他急奔而去的肥胖身躯。
自此,刘妙做她名冠洛阳的第一美人,公子贵女都以请她来家中参宴为荣,可她却再也踏不进嘉平王府;二皇子像陨石一般寂灭沉默,听说,听说……全是听说,他突然痴迷佛学,时常客居寺庙。
然而当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姑婆说起二郎的婚事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姑婆……”她倚在太皇太后身边,难得语气不确定地问:“二郎,真的说要娶我?”
太皇太后手中盘着的佛珠一顿。
挚儿只说要娶妻。
可她想着……他长这么大接触过的女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虽然前些年她也听说过他们俩之间的打打闹闹,不过现在都长大了不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看来看去,也就妙妙和他最相配。
于是她朝刘妙安慰一笑:“傻孩子,姑婆说的话都不信?”
*
没人知道刘妙入宫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那天下着漫天大雪,一看就不是个举行纳礼的吉利日子。
皇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刘妙一个人接了左昭仪的信印、瓄玉,随手扔进妆匣里。“咚”的一声,整座大殿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有个宫女小声怯怯地告诉她,今日东门菜市有个王爷要被砍头,而皇帝,就在那位王爷的府邸里。
刘妙脸色一变,直接冲了出去。
朔朔北风裹挟着她身上繁重的首饰和翟衣,软底绣鞋浸了雪水又冷又湿。她在湿滑的雪地上跌了一跤又一跤,擦破了娇嫩的掌心。身后拦路的宫女太监在嘈杂地惊呼,她脸面都不顾地爬起来,推开了他们,撞开了守门的侍卫,直直冲出宫门,穿过菜市——
只看到了一抹血色。
她闭了闭眼睛,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寒风呼啦啦往里面灌,把剩下的血肉割裂的鲜血淋漓。
就在她眼前,被砍下的人头弹跳着。那散发着白光的少年,永远、永远的,消失了。
*
她以为,二郎“死去”的时候,已经是世间最大的悲恸了。
她在某日清晨,突然感到了无生趣,随手点燃了四周帷帐,冷淡地看着房间内浓烟四起。
当时她没死。
然后她发现他也没死。
太皇太后的寿宴,她看到一个扫洗庭院的小太监,有些移不开眼。
白光和黑色雾气交杂着、争夺着,让她看着心悸而头晕,耳边似乎有一根松散的琴弦在嗡嗡震颤,她连呼吸都不能保持平稳。
她兀自起身离席,走进长乐宫的主殿,躲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准备休息片刻。
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刘妙刚要走出去,只听见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问道:“你有挚儿什么消息?”
有人咳了一声,声音刻意放柔道:“祖母,您听不出吗?”
那个太监……就是二郎。
刘妙站在屏风后,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半分欣喜激动也无。只觉得那根困扰她的琴弦倏忽断了,身旁冷气森森,心都要冻结起来。
赵挚身上的黑雾战胜了白光。
刘妙任自己腐烂在角落,直到皇帝驾崩,赵挚登基,要所有嫔妃殉葬。
太皇太后知道,连夜派袁嬷嬷过来问她,是想出宫还是和赵挚再续前缘。
刘妙轻笑,说了一声:“再续前缘也好。”
袁嬷嬷嘴唇抖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刘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笑意消失,低头喃喃道:“再续……前缘么?”
她在夜色里爬上了万象神宫的通天佛像,堂而皇之地攀坐在浮屠的结印的手指上。
地平线上微光亮起,视野一点一点变得开阔。她彷佛回到了六岁那年,爬上高高的青桐树,看到那个温润少年从勤学斋里走出来,阳光照在他脸上,心中突然光辉灿烂、无限欣喜。
而如今,那个渐渐走入神宫的青年头戴璪十二旒衮冕,身穿天子吉服,身上却黑烟红雾缭绕,污浊得脸都看不分明。
刘妙愣愣地看着下方,人影渐渐重叠,她什么都看不清了,下意识俯了俯身。
有一位眼尖的臣子突然看到佛像上有素白裙摆飘过,大惊,忙呼出声。
赵挚抬头了。
刘妙眼中流光灼灼,彷佛要透过赵挚看另外一个人似的,对着一个白色虚影浅笑。
那一刻,她心中无比平静。
浮屠一手结无畏印,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一手结与愿印,使祈求之愿都能实现。
她抓着浮屠的手指。
只有我记得你了。
她喃喃低语。
你难道不应该爱我?
洛阳城里那枝尚带着露珠的白色幼花,在某一个清晨从通天浮屠的指尖落下,跌进了泥土里摔碎了。
便再也见不到那一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