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三月三,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官民修禊于水侧,祷祀以洁濯灾病。
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青纱袍,佩苍玉,乘木辂,从定鼎门而出,率公卿诸臣往郊外西苑举行上巳盛会。
浩浩荡荡,迤逦天街,八面三呼震地,盛景一直延续到洛水之畔。
云暮卷,日华开,天气清朗,连带着人心情都很好。
老林将军随驾左右,小心建议:“今日湖光甚好,陛下不若游湖一赏?”
赵擎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老卿家莫不是走不动路了罢?朕觉得,倒是登山更有趣,卿家若是走不动了,朕叫人抬你。”
“不了不了,”老林将军胡须乱颤,“老臣走得动,走得动。”
赵擎心情很差。
那只被他困在脑中的猛兽,因为笼子生了锈,似乎马上就要冲离桎梏,狂奔而出。
他环顾了一下,找不到邢玥的身影——她被他软禁在宫里了。
他捂着头低吼一声。
老林将军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赵擎猛地转过头,双眼血丝满布,死死盯着他,良久,抬头冷笑一声。
“爱卿既然走得动,那就走走罢!”
老林将军嘴唇一抖,想说什么,只见他抬手,叫了个太监上前听训。
“传朕的旨意,朕要登峰,所有人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谁在巳时没登上峰的,一律从西山上扔下去!”
说着,自顾自地乘上了御辇,留老林将军在原地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跟在一群太监后头登山。
皇帝突然下的旨,臣子们完全准备不及。若是武官还好,可是文官——
西山虽不算高,可让他们挤挤挨挨一群人在半个时辰内登上去,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本来上巳之节人人都像春游一般惬意交谈着,被赵擎这么一弄,所有人都迅速地沉寂下来。
一群大臣,不论爵位官职,全都死气沉沉撩着衣摆登着山。明明性命攸关,偏偏还摒不开那股子士族清高,非要礼让来礼让去,怎么样都要让那几个为数不多的老臣先行——
这是尚清流的臣子们向暴君发出最后的无声反抗。
可惜今日赵擎没吃药。
他还嫌不够拖沓,竟派人把在蚕宫举行祭蚕之礼的嫔妃命妇叫了过来。
“登不上山的,同罪。”
他如是说道。
莺莺燕燕也施施然地从山脚下登上来,如同一片重重叠叠的云霞灿锦,飘然而来。
铃佩作响,笑语嫣然,可是听到赵擎那堪称昏庸的旨意全都惊得花容失色。
她们可不像臣子们那样讲究,直接摘了钗环、提了裙摆,匆匆奔跑。这可苦了那群大臣,嫔妃命妇这个样子他们可不敢多看,只好急急低下眼,避到一边。
原本不算大的山道瞬间挤满了人,糟了个大糕,这下谁都走不快。
赵擎已经上了山顶,看着这等闹剧一般的“滑稽”场景,脸色更加阴沉。
他要的可不是这样。
杀伐之心蠢蠢欲动。他要他们跪伏,要他们血流满地,用惧怕而顺从的眼神平复他的头疾。
一念之间。
他拔出佩剑,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老林将军,突然恶从心起,狠狠劈了下去。
老林将军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声。
他半生戎马,还有半生兢兢业业替赵氏守江山。如今却在年轻暴君的手下尸首分家,鲜血溅满了路边的草木,一路咕噜噜滚下了山梯。
有几个胆小的妃子小臣见到这般场景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赵擎把沾血的佩剑掷在地上,终于舒畅了一点。随即,又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来,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教他恐惧又愤怒。
他不会承认,他有一点莫名心慌。
而此刻山脚,赵擎看不见的地方,系统感应到了赵擎的脱轨行为,警觉地向宿主报了一条日志:
[被动][警告]重要角色“赵擎”举止反常。
柏林没来得及看。
后宫团队伍末端有一位宫女正颔首低眉,模样格外乖顺,可偶尔顾盼而来之时,桃花眼分外熟悉。
刘妙!
她来干什么?!
柏林心头一阵紧张。
他不想让刘妙掺和进来,今早便离宫找了林瑶,扮成她的随侍太监到西苑来。本来他想着,刘妙就算知道了,也就掉个信任值,到时候他已经把一切都……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万分焦急,连场上的事情都已经顾不上了。他和林瑶低声说了一句,迅速绕开人群,拉起刘妙的手就往山下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回去!”
下山阻力极大,人太多,逆行几乎不可能,尤其是这一堆人都是些宫女太监,怕死得很。柏林带着刘妙左穿右行,非但没有下几步,反而还上了几层。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妙被他牵着,倒是很顺从,可是语气里并没有走的意思。
“你在哪我就在哪。”
柏林转过头,想跟她说什么。
忽然人群开始骚动。
从顶而下,像是车厢中间的链接断了,前面那一群人突然疯狂的向上推挤着,涌上了山顶,而后面的人却象潮水一般往山下退去——
刚好以他们为分界线。
一具无头尸从人群分开的那条路滚下来,滚到他们面前,被一块突起的石头卡住,一动不动了。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除了之前在前面的几个目睹全过程的,其他人都懵在了原地。
然后,一个带着灰白色头发的人头也摔了下来。
苍老的脸在沾了血的碎发下显露,双目微微睁着,死不瞑目。
老林将军。
林瑶崩溃地尖叫一声,冲上前抱住了老林将军的头。
“狗皇帝!我跟你拼了!”
她状若疯魔,可这一句话好像激起了千层浪,那群本退后的人群突然涌上前,口中疾呼“暴君不仁”。
场面一度不可控制。
柏林和刘妙也被推挤着,随着人流冲上了山顶。
他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赵擎是个自取灭亡的疯子。安排的刺客也用不上了。只是,他宁愿是他用不入流的手段让赵擎失去所有权力,也不愿意看见一代忠臣被如此杀害。
以命换命,都不够用。
可就在他们快要登上山顶的时候,人群突然停滞了。
乌压压的人群中,只能听见林瑶尖利的声音:“这样昏庸的暴君,你们还要护着他?!你们都是父亲的同僚,他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们!”
赵擎最喜欢杀的就是老臣,因为老臣老是拘束他;可他被众人讨伐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群老臣。
而老臣们有理有据。
“为人臣子的本分是劝谏君王,就算是死在途中,也算是留下一生清名。”
“这天下总还是赵家的天下啊!”
“你们这样,和谋反有什么区别?我们劝谏归劝谏,但不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啊!”
有些臣子果然沉默了。
老林将军并不是第一个死在他们面前的。
虽然他们也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是,就算是死了,也至少留下了“气节”“清名”,以致于他们虽想反抗,但不想把赵擎给推翻。
他们互相望望,退却之意如同刚才的热血上脑,一下子蔓延开来。
林瑶站在原地绝望的大喊,她抱着老林将军的头颅,到每个人面前去质问他们。
可之前大家还在同情她失怙之痛,但现在,只觉得她太出格,堂堂嫔妃竟如同泼妇。一个个原来是她“叔父”“伯伯”的人,全都挪开了眼睛,不再看她和她死不瞑目的父亲一眼。
人群又默默地向后退了,露出了站在山梯中央的柏林。
柏林慢慢而坚定地走上山梯,掷地有声地朝着那群大臣说道。
“君可择臣,臣亦可择君。”
“臣子若辅佐贤君,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若助暴君,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
“你们,还把不住内心的那杆秤吗?!”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
年轻的大臣们止住了脚步,像是被喝醒,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而老臣,呐呐想辩驳,只好翻来覆去讲一句:“一个太监也敢言之凿凿。”
可一瞬间竟然谁都没法驳倒他的话。
这个小太监气质威严却不失温润,让人忍不住静下来听他说话……要是不穿着那件太监服,他们还以为是个王爷呢。
突然有一位老臣站了出来。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大梁是赵氏的江山,其他都非正统!”
呆滞在一旁的林瑶突然清醒了过来,尖声叫着:“谁说没有正统,他就是嘉平王!是赵氏的二皇子!”
嘉平王?
赵擎一听到这几个字,双眼猩红,森森地看着柏林。
不可能!他死了!!
然而心中那股燥郁和心慌越来越盛。
他去找被他扔在一边的佩剑。
他要杀了他!
而那位老臣好笑地看着林瑶:“莫说嘉平王已经被砍了头,就算他真的站在这里,也不能把正统夺走……陛下还在呢!”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旁窜出,而赵擎正在一处陡坡旁捡他的佩剑,只要有人轻轻一推……
柏林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向前一扑。
白色裙裾翻飞。
在那一瞬间,柏林只来得及看到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刘妙的手臂,而她却重重地把那只手的主人推下了悬崖。
她身体是那么轻盈,像只风筝一样被赵擎扯了下去。柏林只看到她最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流光在她眼中一闪,接着便消失在他眼前。
柏林心头顿时一空。
周围乱了起来,林瑶在狂笑,大臣在惊呼,赶来的禁军急乱的脚步……
可耳边似乎有什么在震颤——
他听不见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一片衣角都不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