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皇宫,九龙殿
“殿下,皇上在侧殿请您进去呢。”胥廷敬弯腰立在门前,对等候多时的邵尘说道。
邵尘微微俯首,走进偏殿。
东堂一回来,邵尘就直奔九龙殿来。
偌大的宫殿静静的,偏殿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琴声。
“儿臣,参见父皇。”邵尘垂着头,余光看见青绿色的裙角。
“起来吧。”
上位者放下奏折,苍老的脸上肌肉松弛却丝毫不损天子威严。
“谢父皇。”邵尘这才抬起头,那青绿裙角的主人正坐在暖塌上拨弄着琵琶,又微微弯腰:“母妃。”
良妃莞尔一笑:“太子这遭辛苦了,回来就好。”
良妃性子率性温婉,后宫佳丽三千人,独她最不喜争宠,在皇帝心里独占鳌头。
先皇后闻氏去的早,昭帝便将邵尘归于良妃名下,心里也算有了一个立后的准备,奈何良妃却对立后提不起半点兴趣。
燕帝挫着手起身:“此去东堂可有什么发现。”
邵尘点了点头:“尚书府打理东堂十分用心并没有不妥。儿臣此去,巧遇了尚书府三姑娘。”
燕帝背着手坐到良妃对面。即使烧了火盆子,宫殿太大还是寒气逼人。想了许久:“尚书府的三丫头?”
良妃拨弄着琴弦:“皇上忘了?就是旧年宫宴上,沈大人带着的那个小女孩,那时皇上还夸过她灵巧呢。”
“听闻前些日子昏睡了一月多,靖瑶急得从江南匆忙赶回来也没照顾上。”
良妃徐静媛,是李靖瑶的发小。
邵尘心头一紧,碍于不好作态,便抿嘴退到一边。
“朕记得她,叫尽欢。”燕帝深深看了良妃一眼:“年前办个除夕宴,请大臣家眷和宫妃热闹热闹。”
良妃看了一眼邵尘,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透着打算:“臣妾遵命,只怕臣妾一人忙不过来,贵妃担着龙子不宜操劳,到时候还要请太子殿下帮忙。”
燕帝咳了几声。
良妃搁下琴,上前奉茶。
燕帝转而看向邵尘:“太子勤勉了不少。”
邵尘拱手:“父皇过奖,儿臣做的不及父皇万分之一,”又道,“宸贵妃此前险些滑胎的事情,刑司查出是紫薇宫的宫女所为。”
不过不痛不痒的事情,权当做给大臣看罢了,邵尘目的还不止于此。
燕帝长叹一口气:“紫微宫是哪个宫妃?”
良妃身边的大宫女道:“回禀皇上,是仪嫔娘娘。”
燕帝将玉串子摔在桌上,良妃忙起身跪下:“陛下息怒,仪嫔天大的胆子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将仪嫔贬为庶人流放关外。”燕帝面不改色起身扶起良妃,温和道:“你和月儿感情好,她还怪朕没保护好她,不愿见朕,你替朕多劝劝多照顾她。”
良妃刚直起身子,又福下去:“这是臣妾分内的事情。”
这时胥廷敬进来禀报:“皇上,二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吧。”
良妃起身退到燕帝身旁。
邵尘耳边传来疾风,那人一身墨黑锦袍进来,跪在昭帝面前:“儿臣给父皇请安。”
燕帝伸了伸手,在空中虚扶了一把:“起来,你们兄弟俩今日都来看朕,巧极。”
曾少年愣没看出那清爽眸子下的利益熏心和权谋算量。
邵祁看向邵尘,不由面露笑容:“太子殿下。”
“二哥。”邵尘温尔一笑。
“祁儿,你可要多向太子学习,多处理些许政务,将来用得上。”燕帝看似提点了句,分量却很足。
“儿臣知晓!”邵祁拱了拱手,“前几日太子卧床,儿臣特地拿了江南进贡的补品去探望,可良妃娘娘下令不让进,真是可惜。”
邵祁眼里无杂色,好像在陈述一件事实。
良妃听出这话其实一语双关,便从容道:“太子昏睡需要静养,臣妾不得已才下的命令,若二殿下在意,臣妾向殿下赔不是。”
邵祁连忙摆了摆手,脸上充斥着笑容:“良妃娘娘言重了,您照顾三弟尽心尽力已经万分辛苦,怎么能怪罪。说起来这补品还是父皇赐的,儿臣也是想替父皇多出份心意。”
良妃曲了曲膝,面上还保持着笑容。
前一世燕帝就因为喜欢邵祁这样看似碌碌无为,无心皇位的样子,一个封赏一个封赏的给,直至他养军千日,富可敌国。
后来的逼宫,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邵尘不愿去想,想多无意,既然知道了他的为人也罢。
关雎宫的宫人很少,良妃把多的人都差遣去了贵妃司徒月那里伺候。
良妃站在池边上撒着鱼食。
听得来人脚步,不听身后人声响,自顾自说起来:“看你不大愿意见到二皇子?”
邵尘换了件乌金云秀衫,衬得身段挺拔,十五岁年纪已到良妃肩上。
“儿臣醒后见到二哥如此这般,许是不大适应。”
良妃扶了扶头上的临仙步摇,回头看了看:“从前你总不愿来找我,这阵子倒变得麻利了,也是昏睡想明白的?”
从记事开始,良妃就想尽法子让邵尘独立,不愿意凭着他太子的身份骄纵,让自己受人眼红。
试想哪个宫妃不想有个靠山?更何况是当朝太子!
从前邵尘不懂,良妃越这样,他就越疏远,见了面也是问个安作罢。
很长一段时间,邵尘都独自躲进皇陵,跪在自己生母碑前,斥她怨她恨她,为何让他感受不到世间一丝母爱。
重来一世,他清楚了良妃如此对他的良苦用心—太子要接过万里江山,要扛起比千斤还要重的担子。
前世的一切都是自己桀骜,不听劝告,才酿成大祸。
“母妃是儿臣的母妃,儿臣自然应多来孝敬。”
良妃掩嘴笑了起来:“都说了多少遍了......”
你的生母是先皇后,我不过只负责把你养大。
话没说完,邵尘就接了话:“先皇后有生育儿臣的恩德,但自古养母大于天,母妃就不要再告诫儿臣了,母妃对儿子好,就是儿子的母亲。”
良妃细细看了邵尘一眼,微微颔首,扬手避退了仆人:“今日太子可听出了二殿下的话外音?”
邵尘轻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岸边:“儿臣以为,二哥这么做,不过是年少气盛,儿臣自不会理会。”
良妃有一时的晃神:“你既然知道本宫就宽心了,你既然能听的进去便是个好的。”
良妃觉得自己要好好刷新一下对这个孩子的认识,从前自己一提到邵祁,邵尘就觉得自己在挑拨,不肯听劝。
从小到大眼睁睁看着这个傻孩子踩了很多坑,也是无奈。如今开了窍,自己不禁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
“你父皇说的除夕宴还早,眼下是只要将达官贵人的名单安排好,这就交给你去办,其他的再商议。”
邵尘对这次除夕宫宴没多大印象,从前宫里有什么宴会自己就负责出个面,如今亲自着手宫宴不免生疏。
“多谢母妃。”邵尘伏了伏首,“若无事,儿臣就不扰母妃休息了。”
“尚书府赐上乘宴。”
邵尘正想开口问原由,良妃便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良妃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姣好的脸,不觉感叹:“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你老?别开玩笑了。”窗外忽地传来了一句。
良妃刚要恼,瞅见司徒月挺着大肚子进来,慌忙起身去迎,“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来了。”
司徒月吃力地坐在贵妃榻上,上面的银狐毯子实在是舒服:“我闷死了,出来转转。”
自从怀了胎后就胖了好几圈,寻不到一点从前的美人样子。
良妃看着她说一句话都要喘三下地样子也实在好笑“看你是苦头没吃够,仪嫔被贬了,你舒坦了?”
“嘁,这些贱骨头,揪着时候就下手,真是不要脸皮。”司徒月在良妃面前十分放肆,良妃也惯着。
“对了,靖瑶府里怎么样了?陛下不知道那些幺蛾子吧?”
徐静媛与司徒月和李靖瑶,是二十多年过命的交情,三家也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
良妃坐在司徒月面前安慰道:“你就别操心了,月份大了折腾不起。”
司徒月是最贪良妃这卧榻的,良妃要送给她还不要,非得隔三岔五走来关雎宫躺着才舒坦。
良妃热了脚炉回来放在塌上,司徒月已经酣睡了。
也许深宫寂寞真的能让人发疯,看着窗外的碧云天,良妃也不禁想起来,多少年前,自己也曾如鸟儿一样无拘无束地飞翔在这云天上,谁想自己爱上了一个全世界最尊贵的男人,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烟火生活,放弃了一生待一人的夙愿。
他接她入宫门那一刻,她的火热的心就再也没燃起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几十年的,自己也三十有五了。
司徒月是维系家族利益进宫的。简单来说,司徒月进宫纯属为了利益,而她自己进宫则是因为愚蠢无比的爱情。
二人也算做了陪,在深宫里头也委实难得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
再后来,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死了。她爱的人带一身颓废戾气和苍老的容颜,来到了她面前…开口一句:“媛媛,你恨我吧。”
令她溃不成军,她知道他回来了,可她的心死了,她对他的爱,消磨在了令人发疯的深宫寂寞里。
她少有勾心斗角,多的安分守己只是为了在这片污水里保护着残存的本性。
这后宫哪个女子手里没几个人命,不过或多或少罢了,她活到如今,也是满手脏血。
她懂一个帝王的身不由己。
虽然邵尘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可却是燕帝唯一的嫡子,所以她不愿意让邵尘浑恶到最后才醒悟。
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把邵尘视为己出,养着燕帝心中的期望,百年之后的期望。
天下人皆知她徐静媛配得上皇后的位置,却不知她无法在帝王心中拥有那寸步之地。
也罢,若无相欠怎会相见,积攒了前半生的伤痛都是曾经拥有的天长地久。
徐静媛看着打着轻鼾的司徒月失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