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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龙十四,今夜是你我大婚!”

月南华果然气的脸色都变了,从篝火旁蹭地站起身,砸碎了手里头的整坛桃花醉。

十四郎抿唇,身子拔直如一杆标枪。

月南华揪住他衣领,逼近他脸前,冷笑道:“你为什么要来应天,到底是为了来寻我,还是为了要在应天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两人红衣款式类似,却又稍有不同。月南华那件绣着月氏族人的图腾黄金蛇,首尾相连,自衣摆盘旋而上。蛇身布满了神秘的古老蛮夷字。

十四郎忽然轻声笑了。“阿月,我千里迢迢从月氏国将这套婚衣带来与你,又赶着日子好同你成亲,我怎会负你?”

顿了顿,又哑着嗓子来亲他。“……阿月,你就是我的妻、我的夫。我都同你这样了,你为何还是要疑我?”

吻落在发鬓衣角,渐至深入。月南华渐渐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改为环抱着他。猫儿般的狭长美目在篝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语气微带迷离。“你到底是应天人。我怕你,怕你……”

怕你负我。怕你忘不了那个阿淮。

十四郎像是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又像是没懂,只在篝火旁当着众桃夭客与月氏族人的面,倏地弯腰将月南华拦腰抱起。少年郎换了红衣,平淡眉目也像是染了烈焰般灼热。

“今夜我与你们的国主大婚,从今后,我便当真是月氏国的国夫。依照月氏国的规矩,凡合昏后,从无生离异者,死亦须同归!我程怀龙,愿意与你们的国主,同死同归!”

篝火旁静默片刻,随后人群中发出热烈欢呼声。篝火里泼了酒,烈焰瞬间窜起数丈高。上百两一壶的桃花醉,被整坛整坛地拍碎,然后由踏足而歌的月氏族人们洒入烈焰中。桃夭们簇拥着十四郎与月南华,将他二人高高抛起又接住,然后不断抛起,直抛到天空高处。

在视线不断起落与遍地酒香歌笑声中,月南华搂住十四郎脖子,唇贴着他耳,轻笑着道:“好你个龙十四,好你个同死同归!倘若我先死了呢?”

“按照月氏族人的规矩,你若先死,我给你生殉。”

十四郎答的毫不犹豫。就像是过去这些年的心酸都没挨过,又像是经文里头刻录的转轮,那些苦与欢,历历在目。

月南华扬起脸,纵声长笑。

笑声穿越了无数夜色,刺穿这个注定不能眠的潼关夜。

“好!你若攻城,我与你偕行。”月南华最后在落地时,轻掸衣袖,猎猎红衣在风中招展。“这里是你的家、你的国,我允你今夜随燕王一道奔袭西峪关。”

十四郎眼底的火光亮得惊人。他抿唇,牵起月南华的手握紧。

“……好!”

**

三月二十八,夜。潼关下第一城关西峪关破,守将被杀,燕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三月二十九日黄昏,十万燕军抵达潼关下的善车关。守关兵将听闻有桃夭客随行,色变胆寒,不过抵挡了两日,便主动开城降了燕王秦肃。

秦肃拥关自重,手握方天画戟银雪,骑在银雪驹上,宛若战神。

“殿下,潼关告急!”

接到飞马谍报的中书省许鹏飞撩衣匆匆奔入深宫寻十二皇子秦琊。沿途不及行礼寒暄,待冲到秦琊身前,已面无人色。

秦琊抬起头,冲身旁的宫娥黄门道:“都去门外守着。”

“是!”

“喏!”

秦琊这才从容起身,握住许鹏飞不断颤抖的手,温声细语道:“不急,先生慢慢地说。”

许鹏飞艰难地抬起眼,一副哭腔。“殿下,燕军势不可挡,又有天下第一刺客桃夭们鼎力相助,这江山……这江山,怕是要亡了啊!”

“肃哥哥也姓秦。”秦琊却反而冷静下来,冲许鹏飞笑了笑。“先生莫不是忘了,原本就只有等他反了,燕王与我那个大哥对峙阵前,你我才有活路。”

许鹏飞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先生呵!”秦琊重重地叹了一声。“昔日你初中桂榜那日,孤怎么说的?宫中诡谲多事,在我那个大哥手下,余下诸皇子都没办法活。二哥或许可与他一争,但二哥胸无韬略,怕是斗不过他,最后只会死得更惨。”

是了,他须不止是应天的朝臣,他还是这位野心勃勃的十二皇子的先生。

许鹏飞也冷静下来。“殿下,眼下当如何?”

“什么也不做。”

秦琊见他恢复理智,笑着松开他的手。与年岁不符的脸上,有着异样阴鸷。“范阳是孤的母族,那处地沃财厚,又有州郡府兵六万。江南起兵这么久,战事焦灼,我那个大哥却仍沉迷于丧妻之痛,竟然废朝一月!如此昏聩,就算他登基后也无甚大用。倒不如……”

秦琊欲言又止,许鹏飞狐疑地望着他。

“先生且附耳过来。”

许鹏飞凑近,只听秦琊轻声道:“你与孤的诸位舅舅表兄们商议下,尽早寻个由头,速速让孤出宫,去范阳。”

去范阳,便是纵虎归山。

许鹏飞终于明白十二皇子秦琊这是动了念头,要弃了长安,自立为王。

喜色爬上许鹏飞眉角。他立刻退开半步,朝秦琊躬身行礼,笑道:“臣先给殿下道喜!”

“且等事儿成了,再贺喜也不迟。”秦琊倒是依然面色淡淡,负着手,忽然转头问他。“你那个胞妹,嫁给程怀憬后听说不甚得宠?”

“是尚未同房。”许鹏飞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皱眉寻思道:“这桩婚事本就是当初要讨好中宫,如今女主已经还政……”

“先生又误了!”秦琊摇头叹息。“身为女子,宜家宜室才是最要紧。倘若她能说动那个程怀憬,他日,孤也须多个助力。”

“程怀憬此人,”许鹏飞咬牙。“惯来不识抬举!依某看,此人绝无拉拢可能。”

秦琊晓得他意思。在御史台借着办理丹丸散案时,秦琊自家也去试探过,因此闻言只默了默,又叹息一声。

“可惜了!”

**

被十二皇子秦琊说可惜了的程怀憬正坐在马车内,怀里抱着摞厚重卷宗。

在经过鹿角巷与马大箓巷交错的斜侧面时,他突然撩开车帘,喊了声。“停下!”

“大人,此处是庶民杂居处,恐腌臜不堪,污了大人的眼。”

“让你们停就停!”程怀憬冷笑一声,入鬓长眉轻挑。“舌头是长来吃饭的,不是用来嚼舌根的!倘若你们嫌弃它没用,送与长安城外万葬岗的野狗们,野狗还能勉强饱腹。”

众仆役顿时停下车,规规矩矩地,再不敢吱声。

程怀憬弃了卷宗,怀里抱着枚香片暖炉,一身褒衣博带,快步往前走。走不得两步后,又回声道:“尔等不许跟着。若是管不住脚,不光舌头,连脚都扔去喂狗!”

他如今在朝野声名赫赫,杀人如麻。自从大司马石广被车裂后,朝官们私底下都呼他为人魔。这些仆役哪有那个胆子,敢去触他霉头,顿时扑通通跪倒了大片。

程怀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到马大箓巷尽头处,有几个乞儿正在门前捉虱子。那扇门,门漆剥落,也不得铜环。轻拍两下后,门便无声无息地从里头开了。

门后却是条通道。沿着左侧再猫腰钻入一间乌烟瘴气的暗赌坊,程怀憬在脖侧绘有桃枝的妖娆荷官身后咳嗽了两声。

那荷官回头见到是他,手里骰子摇的片刻不歇,只朝右后方努了努嘴。

右后方站起个粗莽大汉,程怀憬不远不近地缀着他,直到那扇帘子揭开。

“程先生,”进了暗室,粗莽大汉立刻恢复了少年人声音,笑道:“您下回来这儿,可记得换身衣裳!太扎眼了。”

程怀憬笼着暖炉,斜了他一眼。“你是桃夭中的哪位?”

“夭2,上回接您的是夭8。”桃夭客笑嘻嘻地道:“最近国主与国夫大婚,他们都去秦岭那头瞧热闹了。”

信息对的上。

程怀憬默了默。“秦岭那头有什么新消息?”

“已经打到潼关了。西峪关用了两日,善车关三日,倒不是弟兄们不行,而是燕王不让杀戮太重。说是这些关口,以后还是要派兵驻守的。全杀完了,回头燕军北上,还得重新去乡间抓民勇。”

程怀憬寻思着,前世秦肃可能也是这么干的。但降将本就多诈,眼下秦肃得势,那些人或许当真愿意降,一旦燕军现了败局,那些人为了寻求活路,必定最早与朝中各派势力主动勾结。

“民勇还是要招的。”程怀憬沉吟着道:“也不须去抓人当兵。秦岭商洛一带,素来民风彪悍,倘若王爷以封妻荫子相许,必能招到主动来投军的。还有一则,那处是弘农杨氏的地盘,不远则属南阳郭家,那两家人想必不愿看见王爷势大,恐会阻挠投军者,或哄骗王爷将秦岭一带尽数留给他们代为管辖。”

程怀憬一口气说完,垂下眼皮,又思考了片刻。“须告诉王爷,弘农杨家与南阳郭家皆不可信。降将不可重用。尽快发布招兵告示,越过世家直接以皇家名义招兵。所有江湖义士来投、甚至于奇门术士有找上门的,一律来者不拒。当今之际,最重要的是收买人心。”

他说一句,桃夭客便记着一句。然后到“收买人心”那句,夭2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让王爷屯马,就在秦岭盘桓着……暂时不动。”

夭2又看了他第二眼。

程怀憬撩起眼皮,殷红薄唇微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如何,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夭2笑嘻嘻地单膝跪地行礼,然后利落起身。“这就给您去传信。”

“嗯。”

程怀憬笼着暖炉继续往里头走。

到了最里头的墙壁,春葱般嫩白指尖轻轻点住暗砖。砖头后传来机关启动声,随后连串数字滚动,暗砖亮了亮,墙壁无声无息地滑开。

程怀憬侧身进去,墙壁在他身后又再次合拢。

墙壁后另有间暗室,推开门,里头赫然是据说已死的原太医令郭仪。郭仪正蓬头垢面地蹲坐在枯草堆里,听见门响动,惊恐地抬眼望向程怀憬。

“我……下官……知道的那些,都说了。”

程怀憬垂下眼皮,淡淡地问道:“卫尉李鸿乂有何疾,历年问诊次数几何?”

“卫、卫尉?”郭仪满脸茫然无措。“当年帝后合谋给光帝下毒时,卫尉李大人没参与啊!”

程怀憬走近了些,撩衣,蹲身凑到他脸前,又问了遍。“李鸿乂上朝时都会喊腹痛,他到底有何疾?”

“有……有何疾?”郭仪努力回忆了片刻,又忙忙地交代。“李大人有疝气,是多年沉疴,每年春秋两季都要来太医院拿药。最严重一次,是前年秋,李大人说腹痛难忍,以针灸刺扎穴位并推拿后,才可尿出。”

疝气,尿不出。李鸿乂怕不能久战。

程怀憬垂下眼皮,遮住眼底冷笑。“此病对于带兵可有影响?”

“啊……”郭仪目光呆滞。干裂的嘴皮哆嗦了半天,才抖着嗓子问道:“朝廷在打仗吗?是不是,北边狄子军又过来闹事了?”

郭仪自去年七月间被他借丹丸散案锁拿后,完全不知今夕何夕,更不晓得外头已经变了天。渌帝中宫嫡长子秦蔺与其父渌帝一般,执意要个重礼的好名声,须恪守三年国丧期满才肯登基,如今只是代政储君。前头光帝的儿子燕王秦肃倒已经造.反了,眼看着,群雄逐鹿分应天。

潼关那处,必定有场恶战。

朝中不敢失去潼关。潼关一旦破,长安便不可保。秦蔺无将可用,启用李鸿乂不过是迟早的事。前世秦蔺与旻皇后用的也是李鸿乂。

程怀憬沉吟着轻声问道:“他这病情,如何才能恶化的更快?”

“……大、大人的意思是?”郭仪抖着嗓子,几乎趴坐在草堆里头,仰脸望着这个面色夭美身上散发阵阵寒梅冷香的绣衣御史,只觉得寒气从心头倒灌,直浸入四肢百骸。

程怀憬笑了一声。“你连帝后的饮膳都敢做手脚,如今不过是问个老将死活,你惧什么?”

那、那能一样吗?!光帝死了,坐江山的还是他秦家人。只要是秦家人,他们就必定会保江山。但是眼下朝廷与北狄作战,这位年轻的程大人却要杀朝廷猛将……这是通敌卖国啊!

郭仪从眼皮子到嘴唇都在哆嗦。

“该如何?”程怀憬有点不耐烦,入鬓长眉轻挑,右眼睑下泪痣又动了动。

这是他不高兴了。

郭仪被他折腾了大半年,谨小慎微地弄懂了程大人每个表情,熟悉到刻骨。也恐惧到刻骨。他立刻手脚趴在草堆里,带着哭音求饶道:“卫尉李大人患的乃是腹股沟斜疝,倘若、倘若让他上阵杀敌,最多只能坚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以上,必尿血。”

程怀憬皱眉。前世他不晓得李鸿乂有没有这毛病,但前世李鸿乂的确到最后一战才亲自与秦肃对阵,两人阵前未能分出胜负,匆匆走了三百回合,李鸿乂就鸣金收兵了。约莫也就只两个时辰。秦肃负伤,是因为当夜叛兵炸营。

不过能提前斩杀的猛虎,哪怕是头病虎呢,程怀憬也不愿意留着。日夜缀在心里头算计,累得慌。

“如何让他病重,却又能控制他只在对阵前夕发作?”

“大人啊!下官真的不知晓啊!”郭仪哭的满胡须鼻涕眼泪。

程怀憬望着他皱眉。“郭大人,你不会不知道,我为何要留着你不杀吧?”

郭仪抖了下,哭声小了。

“我知道你在长安有处私宅,养了一对儿母子……”

“下、下官知道。”

哭声没了。

程怀憬满意地勾唇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郎:亲妈说我不是渣攻。傲娇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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