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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十月初三,戌正。长安兴华坊内二皇子府。

“御史台,监察及弹劾百官,掌刑狱。群臣奏事须由御史大夫向上转达,皇帝下诏书,则先下御史大夫,再达诸侯王及百官。”

四壁灯烛煌煌,二皇子系头号谋臣顾长期捉袖,侃侃而谈。“此次崔大夫出事,东宫那位必然要重新安插人手。”

秦蔺尚未正式封为储君,但朝中上下已将其视作太子,言谈间以东宫代指。

二皇子秦戎难得没对这句“东宫”吊脸子,但他也没甚好气。“就算崔丛死了,御史台也得放个他嫡系的人。”

秦戎目光突然落在程怀憬身上。“程卿觉得如何?你这绣衣,算起来也归御史台辖属,要么往上再拔一拔?”

“臣已经升至从三品。”程怀憬跪坐着微微倾身,安静地道:“若要臣去博御史台大夫的位置,只能先外放省道。”

这句话提醒了众人。

“做个巡盐御史不错!”郭捷未语先笑。“程家五郎如此人物,去外头放个一任,三年后回来就妥妥地做个御史台大夫。”

“三年,黄花菜都凉了。”秦戎有些不得劲。

“欲速则不达。”程怀憬垂着眼皮道:“殿下此刻尚不能太露锋芒,毕竟太常寺那头立储的事宜已将定了,鸿胪寺正在选日子。”

秦蔺要做太子,秦戎就更不得劲了。秦戎在灯下阴着脸,半晌没吱声。

“五郎说的是!殿下,咱们眼下只能琢磨着,放个中丞进去。”顾长期沉吟道。“弘农杨家推的人选是宿桓。”

“宿桓须隐姓埋名。”郭捷倒也晓得弘农杨氏向来看重这个罪臣,只皱了皱眉。“伪造出身什么的,须杨家过手。若是当真能办妥,便卖他弘农杨家一个人情,也没什么。”

郭捷转向秦戎。“表哥你看如何?”

秦戎阴沉沉地笑了一声。“事到如今,孤只能替自家人博个御史台中丞!这御史台大夫,须得找个短命鬼。最好与崔丛一般!”

众人相视默然,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几案上摆着的那份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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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五皇子伴读游宴陵升任御史中丞,秩千石。

宿桓换了个身份,任御史丞。

新换的御史台大夫不姓崔,是个姓陈的致仕老臣,临时被秦蔺调来压阵脚。陈大夫上任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前任崔丛之死。

轰动朝野的丹丸散案依然着落在绣衣御史程怀憬身上。程怀憬杀了太医令郭仪,最终以“侍奉不力、识药不清”陈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找了个药铺掌柜顶罪。处刑者多达千余人,侍奉渌帝的无极宫宫人尽数绞杀,经手药丸采办与调制者,无一幸免。

那位侍奉过两任帝君的老黄门病死狱中,太医院内数百医药丞官,大半没能活着等到禁令解封。

十一月初一,秦肃摔碎了大坛烈酒,在遍地燕字旌旗的金陵城外,大吼了声:“杀——!”

十一月十三,金陵城破。燕军浩荡北上。

十一月二十,八皇子秦阆自封为楚王,割据一方。朝内再次血洗昔日八皇子余党,诏狱内人满为患。

腊月二十,秦蔺以储君的身份参加冬狩,顺道去祭山。临行前将太子妃李氏茵陈托付予长寿宫,一则李氏有孕,不便同行;二则长寿宫内旻皇后病了,须有人代他尽孝。

太子秦蔺走前并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茵陈。

乾元二十六年一月,太子妃李茵陈产子。旻皇后秘密服下催胎药,催下一个男胎,趁着李茵陈产后昏迷,与秦蔺儿子私自调换。待秦蔺祭祀归来时,太子妃李茵陈患了产褥热,于月末病故。死因与光帝时期贤皇后一样,症状亦极相似。

秦蔺刚为其父渌帝服丧,又遭遇丧妻之痛,废朝一个月,不问政务。

**

乾元二十六年三月,燕军已攻至商洛,占据秦岭。燕字旌旗所到处,势如破竹,弘农杨家临阵叛变,投了燕王秦肃。

长安朝廷终于不得不发兵。

“程大人!”弘农杨家仆连夜奔至朱雀大街悦来馆,寻到程怀憬后,扑通跪地。

程怀憬皱眉,弃下笔,朝门外悦来馆的仆童道:“你们且先下去,掩上门。今日事莫要说与旁人。”

他如今身居高位,又长留悦来馆,那些仆童都是极训练有素,闻言跪坐起身,悄悄地退出庭院外。

杨家仆见状,又跪行了数十步,直扑到程怀憬脚边,大哭道:“我、我弘农杨家的小郎君们,昨儿个都被下了诏狱,家都被抄了啊!”

因为弘农杨氏本家家主杨不留率先投了“叛贼”秦肃,杨家在长安的子弟族人都受了牵连,秦蔺大怒之下,命尽数捉了下狱。杨成等几人有官身,这案子的卷宗,程怀憬还经过手。

“慌什么,”程怀憬淡淡地道:“此案是宿先生亲手办的,游御史还在审。还没定呢!”

“可、可外头都说……”杨家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听说诏狱有一百零八样酷刑,小郎君们怕熬不住!”

都说熬不住。可前世他在诏狱里头,吞炭滚钉板,一百零八样酷刑哪个没尝过?

程怀憬垂下眼,内心冷笑。

“郎君?”杨家仆见他始终不应,又小心唤道:“程家郎君?”

“你也知我姓程!”程怀憬终于淡淡地接口。“你们替我看守宅院,我不在家,尔等自行迎了新妇入门。好,就当我不计较,就当你们不得已。可我在悦来馆半年余,尔等侍奉新妇,却不管其生计,迫其去书坊卖画营生,视其为婢使。”

顿了顿,又掀起眼皮望向地上跪着的大片杨家仆,冷笑连连。“狗眼看人低!尔等何曾当真奉我为主?”

“郎、郎君……”

他突然翻脸,杨家仆们都措手不及。这些事他们的确做过,这些事,放在弘农本家他们也的确不敢做,只是做都做下了,总也不见程怀憬有何不满——怎地突然就翻脸了?

程怀憬缓缓地起身,从案头绕过他们。乌皮靴落地声轻而凉薄。

“尔等可知长安这几个杨家子,早已被弘农杨家视作弃子?”程怀憬掀唇嗤了一声。“弃你们的是杨家,求我这个姓程的郎君何用?”

杨家仆们面面相觑,都不敢信。

“那座宅子,尔等想守就守,不想守,自行去投奔你们的旧主。”

程怀憬三言两句将这件事交割清楚,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杨家仆们却纠缠不休,哭诉着膝行追出来,都被悦来馆的人叉了出去。

待转角出了悦来馆,暗十二无声无息地从巷子口跟上程怀憬。

“程先生,那处宅子?”

“你是想问弘农杨家送我的那套宅子,还是想问宅子里头那个许氏?”程怀憬早习惯了暗十二这毛病,回头似笑非笑地觑他。“你怕我接她到身边?”

暗十二被他教训过一回,学乖了。“不敢,只是怕程先生操劳,这种琐碎小事,属下愿代先生去办。”

“你办不了。”

程怀憬摇头,立在蒹葭巷口停下脚步,遥望碧树掩映后遥遥的朱红色宫墙一角。弘农杨家是个人精,看似支持二皇子秦戎,实则布局一分为二,长安的人留给秦戎,弘农本家却择了燕王秦肃。

许是看秦肃那厮近来势头忒猛,又手握山河璧,民间小儿都会拍手唱“春燕归”。

程怀憬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道:“王爷就快成事了,这些个腌臜事,某的确没必要再忍耐了。”

**

乾元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诸事不宜。

月南华斜倚在燕王军帐前,没好气地道:“这个月二十八,是我答应与龙十四成婚的日子。可如今还被你强留在商洛,算怎么回事?”

“这个须怪不得孤。”秦肃比他更加气不顺,浓眉高挑,怪叫道:“让你去问个人名,结果你到现在也没能要到。卿卿都已经两个月没给孤回信了!原先好歹……”

他顿了顿,摸了摸鼻尖,声音不自觉低下去。“去年好歹还个把月来份信吧。”

“那也不怎么地!”月南华嘲笑道:“我家龙十四每隔十天都有信。这个月越发勤快,一天三封。”

月南华翘起手指,比了个“三”。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肃从鼻孔里哼出口凉气,不屑道:“就你家那根木头,能这么勤快?怕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心里头有鬼吧?”

“燕王你就是嫉妒。”月南华不受他挑拨,依旧笑吟吟的。狭长美目猫儿般眯了眯,乐道:“你家那个才叫冰疙瘩!”

“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秦肃挥舞着大手赶他。

月南华笑吟吟地放下帐子,回头还不忘刺激他。“可说好了,我是来找王爷辞行的!今儿个,我就回月氏国。五天虽然忒紧了些,使上轻功,也不是赶不及。你那桩买卖,做不成就不做了吧!”

“得陇望蜀,得了便宜还卖乖!”秦肃瞪着一双鹰眼,忿忿不平。“呸!就是个要人不要江山的痴货!”

回头,见暗十一贴在身后,狼烟灰还没擦净的面皮忍笑忍得打皱。秦肃想起,在外人眼里,自家也是这德行。便又补了句。“呸!就月氏国捡回去的那位国夫,那、那就是个丑夫!”

月南华取笑了秦肃,得意洋洋,背着手哼着小调儿走回自家营帐。他来应天淹留日久,虽然没亲手杀人,但是他跟随大军一路北上,与众世家商贩都见了面。昨日连弘农杨家家主的生意也刚谈拢,将来万一当真开贸易,他心里头须也有本底账了。

这趟来得不冤枉!

月南华修长手指撩开自家营帐,哼在口中的小曲儿顿时哑了。黄金面具后狭长美目缩了缩,目光一抖。“……你怎么来了?”

十四郎一身月氏国国夫打扮,头顶缠着雪白头巾,大马金刀地坐在帐子里头等他。闻言,撩起眼皮冷淡道:“怕你逃婚。”

还是惯常的言简意赅。

月南华忍不住也学秦肃那样,摸了摸鼻尖。手指却碰到面具,只得尬笑道:“我正要回去。这不,正要拿包袱走。”

十四郎抿唇。“五天,一千八百里的路程。”

从商洛去月氏国的确远,隔着山海,中间还须横穿沙漠。大宛马也得赶半个月路程,而且得不断换乘舟船或骆驼。

月南华以为十四郎疑心他说谎,立刻道:“真能赶得及!你忘了,我轻功厉害。”

是厉害,天下第一。

十四郎又抿唇。这人总拿他当命,为了赶回去与他成婚,这人是打算连命都送走半条。他一个孤儿,世上从没谁这样待他。只有他这样待过别人。

“不用了,”十四郎语声发涩。“阿月,你不须赶回去了。”

“龙十四你什么意思?!”月南华却听岔了,以为十四郎气他,把合昏礼都取消了。他顿时变了脸,双手攥拳,冷声道:“龙十四,你同我使性子?!”

十四郎抬起脸,目光微带茫然。

月南华当真气急了,却又不能拿十四郎撒气,便对营帐内齐刷刷跪地行礼的桃夭客怒道:“都滚出去!”

刷刷刷。

上百桃夭客顿时化作条条青金红光,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帐内没了这些桃夭客,顿时就显得格外空荡。十四郎坐着,月南华立在门口,两人相对无言。

月南华气不能平,却又怕话赶话说呛了,好容易见着人,把他给气走了。双手抱胸冷哼了一声。

十四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阿月。”

月南华又是一声冷哼。

“你……过来下。”

月南华愣了愣,斜眼瞥过去,见十四郎脸色臊红,心头一荡,放下抱胸的胳膊就走过去了。距着半步,眼风飘了飘,居高临下地又哼了一声。

十四郎抿唇,蜜蜡色肌肤臊得更厉害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你先帮我把穴道解开。”

月南华一怔。

“你命他们看着我,我就在宫里头等你。一直等,直到上月。”十四郎惯常地简略,却又不寻常地羞臊。“我以为……以为……”

蚊子哼哼似的。

月南华叫他这只小蚊子叮的耳朵里发痒,指尖轻点,瞬息间替人解了穴,作死摸了把十四郎燥热的脸。口中啧啧两声,指尖轻捻。

这动作就像个讯号。

解了穴的十四郎野狼般猱身欺近,抱住他,猛地把他压在身下。

隔着黄金面具,月南华清晰窥见十四郎眼底发红,鼻息也重。从前都是他逐着人跑,如今少年郎长大了,成了头野兽,反过来叼住他不放。

月南华低低地笑。“你以为什么?”

十四郎眼神透出股狠绝,话语与动作一样火热。瞬息不停,眨眼间便攻城略地。“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月南华惊呼一声,过了许久,才睁着双剔透的猫儿眼,笑喘道:“……你、你轻些儿。”

他从来不喊疼。许是自家依然学得不好,不及那些秘.戏.图。

十四郎怔住,泛红的眼底透出些委屈。

月南华抬起指尖,掐入十四郎后背,带笑叹息道:“这处、这处是军帐!啊——!”

见他不是因为疼,十四郎愈加地发了狠,恨不能把这别离岁月都尽数于此刻弥补。粮仓丰,月儿肥圆,他恨不能一滴不漏地尽数喂给月南华。

“你还有空想这些!”

十四郎恶狠狠地咬牙。从额角渗出的汗滴在月南华身上,肥圆的两瓣白月染了他的汗,更像是那夜神龙山里头酿醉了的酒。酒壶滚落在草丛里,虫鸣声声,他肖想的不知何时就换了个人。

“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家。阿月,你既然许了我家室,我就不许你抵赖!”

月南华说不出话,狭长美目猫儿般抖了抖,又快活,又靡丽。

**

三月二十八。

月南华与十四郎大婚。

席天幕地,星光为帐。月氏国人扮方相氏与十二神兽,作傩戏,数百桃夭客皆著雪白长袍绕着篝火踏足而歌。燕军将士围拥在帐外,野地里绵延数十里均是长蛇般的火把,旌旗在夜色星辉下迎风而动。

“王爷,过了此处,便是天下第一险峻的潼关。”

十四郎换了应天.朝的新人吉服,一袭红衣脱下来,便是箭袖劲装。他迎风立在营帐外,目视篝火旁同样著红衣吉服的月南华,抿了抿唇。

秦肃单手将方天画戟银雪立在身侧,目光越过篝火营帐,望向隐在黑夜深处铁齿獠牙般的潼关十二城。良久,笑了声。“他既然已经许你作月氏国国夫,你为何执意要抢本王麾下的先锋官?”

“不是抢,”十四郎又抿了抿唇,眼神狠绝。“王爷帐下均是良将勇士,然,若是能有江湖高手抢先登城,会事半功倍。”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透为何执意今夜大婚夜……”秦肃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琥珀色鹰眸内幽光深邃。“要伙同月氏族人,来孤这里抢功。”

十四郎不答。

秦肃没耐心等他,拔脚就走。夜袭潼关的军令已下,月南华与十四郎要大婚,须与他无干。他赶着去誓师,身先士卒地连夜攻入在秦岭北麓山脚下的潼关地界。

自东而西,第一个关卡,便是西峪关。也是今夜燕军破敌的所在。

“因为我想与他齐肩!”十四郎在他身后大声道:“他是月氏国国主,可我是应天儿郎!我要与他并肩,而不是永远躲在他身后。”

十四郎大跨步追上他,向来平淡的眉目被篝火旌旗染上了异彩。

“王爷,请你允我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也是我神龙山人,百年来的夙愿。求王爷成全!”

十四郎单膝跪地,昂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秦肃。

秦肃缓缓地转身看他。要不是今夜他说,秦肃几乎彻底忘了昔日程怀憬身边这位伴当,是江湖隐门宗首神龙山的人。神龙山入世,只能是为了择君。

十四郎择了他。

“你所言所行,能代表神龙山?”秦肃沉沉地笑了声,又道:“还是说,你只是为了与月南华争个高低?”

“他是我的人,我不与他争高低。”十四郎一口气说到这,顿了顿。“但我须护他。王爷,我是神龙山弟子,身负有师门令,又即将迎娶这天下最强的那人,我没什么能给他的。我只求能在应天……”

十四郎眉目间多了抹绚烂火光,一字一顿地道:“封、侯!”

秦肃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他,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了须臾。他终于记起这个人了!前世在乱军中,他遭遇叛兵炸营身负重伤时,程怀憬背起他逃命,是十四郎替他们拦住了弑主的暗一与暗二。

十四郎大约是死了。

前世,十四郎身边没有月南华,所以死在应天。为了他这个兵败的燕王!

秦肃心思动了动,重重地举起方天画戟横于身后,沉声笑了。“好,孤允你!但是你能否说动那人,将今夜的洞房换成袭关,就看你自家本事了。”

十四郎眼底一瞬间雪亮。“谢王爷成全!”

“哈哈哈哈——!”

秦肃大笑离去,边走边高声地道:“潼关,依山势,周一十一里七十二步,高五丈,南倍之。其北下临洪河,巨涛环带,东南则跨麒麟山,西南跨象、凤二山,磋峨耸峻,天然形势之雄。是我等应天好儿郎的建功立业处!功成,封侯拜相;功败,则万骨枯。”

十四郎起身,利落地追上他。居然难得也笑了笑,红衣在夜风中上下翻飞。“有他在,我必不会败。”

秦肃转头。

十四郎掀起眼皮,锐利地盯了他一眼,道:“就像王爷你有了阿淮。为了他,王爷你舍得败吗?”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你为啥要和孤抢攻,啊不是,抢功?

十四郎:王爷你个没良心的!敢情前世救你的人里头,你就只记住了一个阿淮!

秦肃:……主要你丑。这事儿须不怪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