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03

乾元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戌时。

长寿宫。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旻皇后斜伏于案头,张着眼,喃喃自语地道:“不可能!朕亲眼见着他咽气的。”

“母后!”

正在焦躁踱步的秦蔺停下脚步,回身皱眉不快道:“你怎地又犯了糊涂?”

“朕不糊涂!朕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见他咽气的。”旻皇后压根不搭理他,在灯烛下自说自话。

灯烛打在她奢华眉眼,分明是国丧期间,她却描眉画鬓,颈侧用青金墨点了棠棣花。抬臂时,粗麻孝服下不经意露出抹绛罗软纱衣,艳丽红妆宛若新嫁娘。

秦蔺倒吸一口冷气。“……母后?”

旻皇后充耳不闻。仍在蹙眉,杏子眼内神色迷离。“他怎么会到了金陵?朕明明就把他埋在这长寿宫。难道鬼魂儿也会跑?”

秦蔺倒退着往外走,脚步踉跄。直奔到宫侧外室,才恍然想起来,这长寿宫内的龙涎香似乎也特别浓,与长乐宫一般无二。母后怕是疯了!疯了的人,离不得惯用的东西。除了宫娥们一茬茬地换,长寿宫内布置几乎全部照搬长乐宫。

是了,母后必定是疯了。他怎会来找一个疯子议事!

秦蔺变了脸,在廊下灯火中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

八月二十一卯初,长安城运水运粪的车轮喧嚣声还没碾过去,街头巷尾就多了许多议论声。

“听说没?那位主儿有块山河璧!”

“……那玉璧上刻着字呢。”

“说是打到金陵了。”

“不是说燕王死了吗?上月才治丧。”

城墙根下有个老丈轻抚髯须,重重地叹了口气。“咳,你们懂个屁!没听见说山河璧上刻着燕字吗?那位可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啊,哪儿那么容易死,保不齐,就连治丧这事儿,都是咱长安城宫里头在掩人耳目。”

闲汉们停下议论,都茫然地望着天空西南角。阴云压城,眼看着是要落雨。江南地处偏僻,从没听过那里也能生出王气,难道先皇帝当真死得冤枉?

那老丈又叹气。“天命择主,这天下,怕是很快就要大乱咯!”

市井匹夫不晓得朝廷与江南到底有没有打起来,江南太远,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江南水泽。相比之下,他们更关心那块有天命神赐的玉璧。应天立国百年,太.祖皇帝当时据说就是斩了条在人间作祸的白龙,顺了天心,有天兵天将下凡来助他,所以才能得了偌大江山。国号“应天”,便是顺应老天爷的意思。

如今老天爷又看上了位秦家子,那人,怕不是当真能称帝?

议论声从街头飘入坊间商户,又随着饭香端上了各家台面。卯时将尽,长安城各世家都陆续得奴仆来报,朝臣们立在金殿玉阶下,皱着眉,沉吟不语。

江南兵事吃紧,代政的大皇子秦蔺却突然宣布今日废朝。

阴郁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开始落雨。起先小雨淅沥,随后在卯辰相接时,转为暴雨倾盆。木屐声答答,无数寒门子聚集于西市各家书坊,揎臂攘袖地议论最近新鲜事。

待西市书坊内人烟聚集时,闲聊的话题又换了个。

“前头那位世主,据说也不是病死的,是叫鸩.杀的。”

“嘘!天家事,莫议论。脑袋不要了?”

“江南都将此事贴出告示,诏告天下了!据说这篇檄文啊,文采斐然,是位不世出的才子寒梅先生亲自执笔!”

书坊内众寒门士子不关心深宫阴私事,倒是对这篇江南发出来的檄文大感兴趣。

“檄文何在?可有抄录?”

“巧了,为兄有位表亲刚从长江那头来,倒是偷偷誊抄了一份,不知全不全。”

“拿来看看?”

“昨儿个就叫脂红坊高价抢了去……哎?你们去何处?”

“走走,速去脂红伎坊买份抄本。”

书坊内人人抬脚往外走,冒着雨去寻那位寒梅先生写的檄文。程怀憬放下手中书卷,斗笠下雪白面皮,薄唇殷红。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他今日充作士子,不过来坊市间探个风。

暗十二扮作书僮,跟在左右。

两人刚要转身出书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唤。“是……淮郎吗?”

程怀憬怔了怔,没回头。

噔噔噔,那女子拎着裙裾从阁楼冲下来,她跑得急,赶到程怀憬身侧时喘息声未匀。

“淮郎!你久不归家,可是为了避开妾身?”

程怀憬与暗十二双双茫然回头。这是程怀憬第一次见着宫中替他娶的“夫人”、许氏眉娘。他与她虽不曾合昏,也未同房,但于世人眼皮子底下,她还挂着程夫人的名头。

程怀憬抬手将斗笠压低了些,刻意哑着嗓子道:“女郎认错人了。”

许眉娘却死死盯着他看,待气息略匀,忽然笑道:“淮郎的画像在这长安西市书坊内,千金不可得。妾身自乾元二十二年随阿兄入京,家室寒微时,妾身自来坊市卖画。淮郎之名,从乾元二十三年春,便传遍坊市。妾身循着旁人口述,描摹过你的面目身姿不下数百次……妾身怎么会认错人!”

她笑起来,眉目间淡雅从容。倒与许鹏飞不像。

程怀憬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答。

雨水从青灰瓦檐浇灌下来,激荡起地面水洼。程怀憬目光落在雨水中,见许眉娘立着,忽生恍惚。

“当日里……”

“淮郎……”

程怀憬与许眉娘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三息后,程怀憬抬起眼,语气淡淡。“当日里,就算没有贼人劫掠,某心中实也不愿娶。只是某多次与许大人辞婚未果,宫中又逼迫甚急,事到如今,怕是白白耽误了你。”

见他终于承认身份,许眉娘又笑了笑。“妾知道。程家五郎人才出众,是当朝美男子,也是多少长安贵女心中的好郎君!这桩亲事,是阿兄高攀了。”

“并不为着门第。”程怀憬摇了摇头。“倘或女郎愿意,某愿允汝和离。”

和离书须是女方出具,于男子不利。他做足了姿态,是当真不欢喜她。这门亲事来得莫名,婚的也屈辱,但是许眉娘认真望着这个人,忽然也生了惘然意。

“妾身很羡慕。”

程怀憬掀起眼皮看她,一双桃花眼像是会勾魂,眼底泪痣鲜艳欲活。

是了,这才是他。怪不得长安西市书坊内聚集了数百画手,都画不出这人神貌。——只因他会动。一颦一笑,一言一叹,都是活的。

世人笔只能描绘死物,须画不出这样鲜活的美人。

许眉娘认了命,垂眸掩住眼底潮湿。“妾身很羡慕,那个被淮郎尊而重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这句话于陌生男女而言算逾矩。程怀憬皱眉,语带不快。“你我二人不过牵强着被人捆缚,世间礼法须有个结果,某与你结果。倘或女郎执意不肯,便依旧住在程府,只是那处,某再不会回去了。”

他欢喜旁人,所以待她如此凉薄。许眉娘几乎掩不住眼底的泪,但是她不是高门世家女,自幼在市井与乡间耳濡目染,她有她的泼辣。

“我不同你和离!”许眉娘断然换了称呼,抬头,满脸坚毅。“但这不是因为我欢喜你!你既无情,我亦不强求。如今朝中多事,阿兄不会允你我和离。”

顿了顿,又道:“长寿宫那位号称还政,但实则朝廷谍报仍须她过目。她既然要我做你的夫人,必然有她的道理。”

程怀憬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嗓音都忘了改。“你胁迫我?”

许眉娘整衣,仔细理好方才奔走时弄乱的裙幅,扬起脸,含泪笑了笑。“对,我胁迫你。”

“……随你!”

程怀憬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冒雨走了。蓑衣斗笠,掩不住他少年风华。

暗十二装了半天聋子哑巴,待送程怀憬去了御史台,顿时溜去找西市暗巷内的桃夭客们。十万火急,将程怀憬今日遇见许眉娘的消息,报与正在金陵城打仗的秦肃。

**

八月二十三,金陵城。

秦肃正在沙盘前拔掉一枚小旗子,拈在指间,笑了声。

“连日落雨,长江两岸水位颇高。怕是金陵城战船不够。”

帐内众参将顿时喜上眉梢,跃跃欲试。“王爷,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攻破金陵?”

秦肃沉吟,正在琢磨怎样调兵遣将,外头暗十一突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只哨鸽,附耳对他说了句。“王爷,是十二的信。”

暗十二被他打发去程怀憬身边,本就只负责一件,就是有关程怀憬的一切,事无巨细,都须尽早向他禀报。眼下秦肃见有程怀憬消息,顿时弃了指尖那枚小旗,双手接过哨鸽。扭头,咳嗽了两声。“先散了!孤有件要紧事,攻打金陵一事,回头再议。”

众参将刚要奋勇争先,抢先锋军的名头,眼下见秦肃开口说再议,脸上都有些失望神色。没人敢对燕王爷使脸色,便都将愤然目光投向暗十一。

暗十一低着头,浑身跟针扎似的难受。

秦肃历来不在意这些,但在荒舍时,梅纶给他上了一课,眼下他难得体察了下民情。“咳咳,尔等也别闲着,都去商量计策,谁的计策好,这次攻打金陵,孤就许他个先锋。”

参将们脸色立刻转晴,喜笑颜开地大声说笑着出去了。

秦肃低头捻开哨鸽稍来的信,暗十二几乎气急败坏,形容了程怀憬见到其“夫人”,并且那女子唤他“淮郎”的事。

秦肃脸色立刻铁青。大手用力,险些将那只哨鸽活活捏死。

“暗十一!”

“属下在。”

“立刻让桃夭客飞信去月氏国,请他们国主务必来应天!”

顿了顿,秦肃又道:“来时不必走江南,去长安,替孤杀个人。”

**

九月十五,月氏国。

月南华正笑吟吟负手看十四郎练习左手使用一柄黑鲨皮吞口的黄金短匕。桃花纷飞如落雨,青衣情郎又正当年少,在花雨中舞刀的身影实在是赏心悦目。

所以他在回头望见面前覆着白底木托面具的桃夭客时,皱了皱眉。

“禀国主,应天燕王有笔买卖。”桃夭客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左胸口,开口时说了月氏语。

“他又有甚买卖?”

“燕王说,让国主亲自去应天,在长安城帮他杀个人。”

月南华负手冷笑。“他好大的面子!本国主费了老鼻子劲,好容易从应天将人拐回家,为啥要去应天.国?不去!”

“燕王说,酬劳颇厚。”

“有何酬劳?”

“燕王说,待来日他做了江山主,开通与西域贸易,所有往来商贩骆驼都须经过我月氏国境内。”

这个条件尚可。毕竟应天立国百年余,始终不肯官方开通马市,丝绸、桑麻、茶叶、黄金等贵重货物,只能偷偷地交易。于月氏这个要塞国而言,的确平白损失了许多银钱。

但他还缺钱?!

月南华继续冷笑。“告诉他,酬劳不够。”

“燕王料到国主会如此说。”桃夭客探手从怀内又掏出个薄皮包裹,胸前顿时瘪下去大块。“因此还有些赠礼,是单独予国主与国夫的。”

“哦?”月南华听见秦肃居然给十四郎也送了礼,来了点兴致。但仍负着手,猫儿般剔透的狭长美目微往下瞥了瞥。“是何礼,怎地就这么小一个包裹?”

“燕王说,里头是绝版的秘.戏.图珍本一套,另有绝密配方的脂膏十二支。”

月南华手指轻动,捻开包袱皮。瞥了眼,话语却做足了嫌弃姿态。“就这?本国主又不是宫里头没有!”

“燕王说,这是专门为国夫寻来的。国夫久病血亏,这些个秘.戏.图姿势,正适合双.修疗伤。”

月南华顿时把包袱皮又重新扎好了,利落地拎在手里,转身看了眼仍在练习刀法的十四郎,沉吟片刻。

“国主,燕王那头如何回复?”

“待本国主今夜先验个货,过几日,再复他也不迟。”

**

九月十八。

十四郎沉默地抿唇,站在月氏国黄金城门外,望着换回一袭红衣覆着黄金面具的月南华。

月南华眯着眼笑了声,略带尴尬。“这个,我与燕王有桩新买卖。你且安心在家养伤,再者,你那个大师兄不也刚带着人来投奔你吗?你先替他安顿好病人,顺便把自家身子也调理调理。”

十四郎撩起眼皮。“你嫌弃我有病?”

“不是,那绝对不是!谁敢说你有病,本国主……啊不,本城主立刻替你杀了他!”

月南华连番否认,然后又负着一只手在背后,狭长美目微眯,笑道:“再说了,你有病没病,这几日粮可没少缴!本城主吃得很足。”

刷!

十四郎脸皮臊红,却依然不受他挑拨,坚持道:“我与你同去!”

“真不行。”月南华假意叹了口气。“我一人办事儿,办完了就走。你去了,我还得忧心你见了那个谁,就立刻死灰复燃。龙十四,你须不是要本城主防贼防到老吧?”

他又扯上程怀憬来堵十四郎的嘴。

十四郎抿唇。“那你几时回来?”

月南华表情轻松。“快则月余,慢则两三月,必定不会耽搁明年春你我的婚期。每隔旬月,我叫桃夭们回来报信给你。”

顿了顿,轩眉一笑。“你也知我的身手!这天下间,能伤了我月南华的人,只得你一个。”

十四郎脸皮又臊得发红。蜜蜡色肌肤染了桃花,比这座黄金打造的不羡城更炫目!

月南华痴痴地望着他,微有不舍。但他身为月氏国国主,须也有子民要顾。与应天开马市互通贸易,西域往来商贩走动与吃住的花销,足够养他月氏国族人繁盛百年。

于是月南华潇洒地一弹指,红衣飘洒如云卷,倏忽间便已离了十四郎视线。竟然连声招呼都没打。

十四郎久久地立着,下意识手指扣住腰间那柄黑鲨皮吞口的黄金匕。原本佩长剑的地方,换了月南华与他的匕首。匕乃纯黄金打造,以月氏族古老文字饰其身,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匕首是月南华与他的定情物。就连专为这匕首打造的刀法,月南华也手把手教予他。郑重地,就像是将毕生所有都托付予他。

十四郎转过身,所行之处,国民皆恭敬下拜。

出了城,月南华早已杳杳不见踪迹。山长路远,这人却总是爱独行,仗着轻功独步天下,连车都懒得坐。

十四郎径直去马厩内牵马。

“国主临去时曾交代,待国夫如国主。”桃夭客戴着白底木托面具,声音清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阻他。“国夫请勿要让我等为难!”

十四郎手扣袖底暗箭,一脸漠然。“你们打算如何拦我?”

“月氏族人生来守信,我等既然应承了国主,倘若国夫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我等必不惜一切手段拦截。”

十四郎暴起发难,身子如同一片青叶往外纵卷,袖底暗箭齐飞如爆珠。

数十名桃夭客纷纷现身,从四面八方奔赴马厩。打斗声惊动了正在城内安抚梅纶的齐玉衡。

齐玉衡走出房门,打探一番,回身对梅纶皱眉道:“小师弟怎地这样命好!月城主连象征国主身份的黄金错刀都给了他,他却还要平白地闹腾。”

“你羡慕?”梅纶斜倚于榻前,似笑非笑。

“不羡慕,他寻的人没你好看。”齐玉衡嬉皮笑脸地走到榻脚坐下,扬起脸望着梅纶。“你今儿个可有觉着好些?”

“能撑到今日不死,已是好的很了!”梅纶斜眼觑他,突然笑了笑。“你到底图我什么?”

“要说什么也不图你的,你肯定不能信。”齐玉衡笑嘻嘻道:“你这人心眼儿忒多!谁都瞒不了你。我吧……就是想图与你好。”

“呵!”梅纶冷嗤。“我这具破烂身子,早臭了!”

“不破。你这身子,香着呢!”齐玉衡涎着脸,摸着他的手一步步挨到床头,笑道:“在宫里头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着,从没见过这么香、这么好看的人!”

梅纶什么臊话情话都听过,他自家说也不晓得说了多少遍,齐玉衡这点道行,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哂。但他眼下望着齐玉衡失去血色的脸,默默地别开视线,头一回,没再嘲讽他。

齐玉衡也有点意外。眯着眼,又往前小心翼翼凑了半步,吻落在梅纶脸颊。热气咻咻的,比起欲.念,更像是少年人虔诚的真心。

梅纶抖了抖眼皮,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道你小师弟命好,可能是真的。”

“……嗯?”齐玉衡茫然地望着他。

“月氏国国主将这一国子民江山都与了他,可惜啊,你那个小师弟,大概压根不知那把匕首代表什么。”

就像是为了验证梅纶算无遗策,一个半时辰后,众桃夭客押着十四郎重返黄金城,在入宫路上经过他们这。齐玉衡再次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只见十四郎被扒了那身青衣,换了金色绸缎长袍,头上盘着雪白布巾,由十六个人抬在软轿上往黄金宫殿去。

要不是忽略十四郎一脸被点穴后的屈辱,这番行头,倒实在奢华。

齐玉衡忍不住要笑。

梅纶说十四郎傻人有傻福,或许吧,要不神龙山那么多人,师父怎么就偷偷地把八十一式绝命招传了给他?找了个情郎,是天下武功第一的月南华……啧!这运气!

**

十月初一。

月南华轻手轻脚地钻入程怀憬厢房,噗地笑了声。“小程公子,好久不见了。”

程怀憬被他吓了一跳,斜侧着身子坐起,鸦发半披肩头。室内烛火没燃,就算燃了,须也见不着这人眉目。

“月城主?”

“嗯,”月南华走到床栏边,抬脚就坐过来,近的几乎黏着程怀憬。“听王爷说,小程公子如今娶妻了,王爷让某来道个喜。”

宫中压着他娶妻的事儿,秦肃那厮不是早就知晓了吗?!程怀憬心头疑惑,又见月南华摸到床上,突然福至心灵。“他让你来查我?”

程怀憬顿时气的脸都变了,长眉高挑。“城主今夜登堂入室,是因为王爷让你来查我是否与人同寝?”

咦,口信还真是这样说的!

月氏国与应天燕王爷交易的是江山谋,顺带的,月南华也得帮衬着燕王爷的小心肝儿。比如替秦肃查房。

月南华上下扫了眼程怀憬,猫儿似地惫懒笑道:“小程公子玲珑水晶心,这天下事,真是瞒不过你。”

程怀憬这回真气着了。蹭地掀被下床,连外衣都不及披。

“别啊,”月南华勾住他胳膊,附耳轻笑。“王爷还是顾大体的。让我来问声,这长安城里头,你最想杀谁?”

程怀憬怔了怔,垂下眼皮冷笑。“我想杀谁?”

“是啊,燕王不惜拿与西域开马市一条,与我月氏族做了桩买卖。贸易马匹,每年最少我月氏国可得百万两白银,只为了买一条人命。”月南华收住笑,附耳问他。“小程公子,燕王问,你想杀谁?”

程怀憬沉默。

“若是你想杀这几个皇子,也不是不行。”月南华又轻声道:“只是应天与我月氏国不同。我月氏国历来信奉国主,国主一人,统摄不羡城与桃夭客,又兼理国事,大权从不旁落。但你应天.国呢,就算杀了金殿上掌朝的那位,下头依然盘根错节,皇帝死了,当夜就能再立个储君。所以要动,就须整盘棋地动。”

月南华微松开他,似笑非笑。“小程公子,你可要想好了。”

“一条人命就值这许多银子?”程怀憬终于开口,讥讽道:“这些个杂碎,谁值得这许多银两?”

程怀憬起身下地,在暗室内走了几步,背对着月南华,静静地道:“我要杀的是九王。”

“九王是谁?”月南华意外挑眉。

前世渌帝九子皆封了王,只是月南华不知晓,秦肃死得早,也没能看得全。程怀憬垂下眼,又道:“渌帝今存于世的九个皇子,都该杀!”

月南华振衣起身,也笑了一声。“呵,小程公子好大的口气。只是这买卖……”

“这买卖,我不同你谈。”程怀憬打断他,回头看向他所在方向,傲然道:“不出十年,这九人都会死。所以我不同你做买卖。”

月南华嗤笑。“怎么着,这趟我白来了?”

“城主与燕王谈的买卖,自然要去找燕王爷谈。”程怀憬冷笑不已。“看来还须城主再折道江南,顺便告诉王爷,某到底有没有守贞!”

“……啧啧啧!好,某去找燕王要银子。”

月南华懒洋洋地抬指从腰间取了黄金面具,重新覆在脸上,果然趁夜色离开了长安。

两人谁都没再提起十四郎,像是匆匆不及谈,又像是,彼此都不愿去揭开十四郎为程怀憬死过的伤疤。

三个人的伤疤。

**

乾元二十五年十月初三,长寿宫旻皇后的三兄、大皇子秦蔺的三舅、御史台大夫崔丛被发现浮尸府衙茅厕,死因溺亡。

朝官们人心惶惶,唯恐自己便是下一个崔丛。

“程先生,属下做得可还妥当?”

暗十二单膝跪地,声音微带忐忑。程怀憬这道暗杀令下得突如其来,幸亏他这段时日陪行御史台,对御史台内熟悉无比。若是换个地方,他当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程怀憬翻完了案头快讯,桃夭面布满寒霜,入鬓长眉轻挑,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像是染了血。

“你敢向王爷告密,参我私会许氏女?”

暗十二悚然抬头。

程怀憬拢起袖,垂目望着他,笑容很凉。“多亏你这道告密,令王爷千里迢迢从月氏国搬来了月城主。你可知,要月氏国国主亲自出手杀一次人,酬劳几何?”

“属下不知。”

“每年数百万两白银!真真切切的国库民资!暗十二,你们在王爷身边,就是为了做这些个阴私事的?!就是为了替王爷看着我,就是为了讨他一次欢心,哪怕贻误战机、哪怕不顾未来应天国力盛衰?!”

程怀憬的质问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暗十二红了眼眸,嗫嚅半晌,砰砰砰叩首。

“十二,我要你来,并不是为了要你鸿雁传相思。”程怀憬缓了缓心头气,淡淡地道:“我虽与王爷有情,却从不把自个儿当成脔.宠附属,我有我的志向,也须有我的谋划。十二,你也莫要看轻了自己。”

暗十二犹豫着停下来,抬起头,额头血迹斑斑。

“今日我让你杀崔丛,只因我要他的位置。死状酷烈,更能令朝臣寒心,如此,才能尽可能少地避免有人同我争。”

程怀憬缓缓地又叹了口气,默了默,道:“你先去洗漱换衣。今日兴华坊二皇子府必定会有传唤,各家都会趁着崔丛的死,借机往御史台安排人手。我须趁早去趟兴华坊。”

“是。”

程怀憬望着暗十二无声无息退回幕后的身影,抬袖,揉了揉眉心。月南华来访的事儿提醒了他,秦肃那厮提议的斩首计策虽然暴烈,手段却也用得。

如今江南战事胶着,他在长安,须寻些事端,好让这池子更喧腾。

至少,不能再让崔家人如此好过……好过到,妄自插手他的婚事!

程怀憬无声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程:告诉王爷,我有没有守贞。

秦肃:不不,孤亲手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