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9

人马过了龙首渠,在官道上遇见了支骡马队。歪歪斜斜地,挡在官道正中央,官派鼓乐停下奏曲,都扎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鸣道的太常寺仆役报来,小黄门尖着嗓子叫道:“民不许与官争!让他们退开!退到官道边上候着!”

程怀憬冷眼觑着,“吁”地勒住缰绳。

天色已近黄昏,黄昏时,便是他程怀憬与另外一个陌生女子的合昏之时。这场酒宴,他不想去赴。巴不得有些什么事端。

太常寺仆役走过去交涉,趾高气扬地说了句什么,那支骡马队里走出个驼背的汉子,点头哈腰地行礼。太常寺仆役话语声越来越高,无奈那驼背汉子将手扩在耳边,像是个耳背的。

半盏茶后,这些给朝廷贵人跑腿的仆役们失了耐心,虎狼般哗啦啦拥过去,将那驼背汉子反手剪了摁在地上。又一名太常寺带刀仆役,用刀柄挑开骡车的棉布帘,想瞧瞧里头装的什么。

不料那驼背汉子突然暴起,奋力挣扎开束着他的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去横身去拦。驼背汉子以身挡在布帘前,那带刀仆役显然也火了,大力推他,又扭头唤人来帮手。正推搡间,驼背汉子突然扑通倒地,居然不动了。

“五郎,要不要去看看?”杨成勒着马头,身子倾了倾,靠近程怀憬低声问道。“今儿个是良辰吉日,若是当真出了人命,须不吉利。”

程怀憬撩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杨成一眼。

今日他去万年县迎亲,太常寺主办,助他却扇催妆的士子却来得不多。就连惯来爱与人交好的丘樗、贾奉都不曾来。许是李仙尘昨日与他说的,世家都嫌他手沾血腥,不想污了清名。

丘樗、贾奉不来,是怕与他交往,白白污了清名。

姬央不来,则是恨他。恨极了他手段楚毒。

大司马石广定于七月十二日正午,在闹市车裂,余下三族者待秋后处斩,八皇子颜面无存。更何况,石家女眷尽数没入教坊司,成为人人可淫的伎子,逼得深宫里头的石妃自缢。姬央自幼被选为八皇子伴读,与石家、八皇子皆情分颇深,眼下物伤其类,竟然也不随八皇子一道避居华池畔别苑,昨日黄昏时,反倒独自奔入西郊伏龙寺寻胡僧情巳。

像是看破了红尘。又或者,去了伏龙寺的姬央是八皇子留下来的棋子。待他日东山再起,便可从西郊攻入长安。避开这段时日,再入仕后,又是朝内一名新贵。

沸沸扬扬地,官道上突然间有飞花袭来。程怀憬抬手接住迎面飞来的一片花瓣,淡绯色的桃花,落在他少年时如玉般莹洁的掌心内,甚是美艳。

他顺着官道两侧看去,骡马车外不远,路旁便是大片密林。林内高树丛生,就连日头都穿不透。

没有风起,哪来的落花?

程怀憬手指轻捻,将那片花瓣揉碎成汁液,随后从袖底勾出丝帕,擦净了手。“且再等等!”

弘农杨家几个子弟今日都来了,南阳郭家的郭捷也缀在后头,就连琅琊王氏子都来了一位。杨成扭头催马,又去与那两家子弟商议,毕竟主事的是太常寺,程怀憬此番迎娶,须与寻常世家娶妻不同些。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发生。

从骡马车内两个青衣蒙面人暴起,手起刀落,斩了太常寺仆役。无数人影从密林内冲出来,喊杀声震天价响,雪白刀锋在日头底下令人胆寒。粗略看去,竟似有数千贼人。

长乐宫两个小黄门顿时哆嗦着身子,从马鞍滚下来。三家仆役部曲们纷纷拔刀,拱卫在各家郎君身后。

程怀憬人在马上,又是红衣,那些贼人当先拿箭来射他。

呵!

程怀憬桃花眼儿斜扫,瞬间长臂运劲,迎亲这群人他谁都不信,必要时他须得自保。但是那箭矢自打离了弦,方向就瞄的不对!

程怀憬愣了愣,三息后,啪一声破空,那支箭果然落在胯.下青骢马的脖颈。他顺势晃了晃。

青骢马发出长长一声悲嘶,四蹄跪地,痛苦地翻滚了半圈。程怀憬不知那伙贼人何意,又不愿在众人眼前暴露他会武功,索性也跟着滚落在地,红衣沾了尘,在漫天厮杀声里格外凄楚。

数千蒙面贼喊杀着朝官道上这支迎亲队伍冲过来,刀兵相接声不绝于耳。因为是陪着程怀憬娶妻,各家子弟大多只带了三五个部曲,很快败下阵来。杨家仆更是从没见过这阵仗,膝盖发软,手脚并用地往回爬。

没人想着要来救程怀憬。

程怀憬连着在官道翻了五六个滚,桃花眼闭了闭,心内算计着,差不多时辰了。待这群贼人再杀下去,今日长安来的人谁都不能活着回去。须想个法子。

他假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刚要回头喊,却见各家子都已回拨马头朝长安逃命去了。人群中负隅顽抗的只剩下琅琊王家子,见到他,还不忘喊一声。“程五郎,速来这边!”

程怀憬脚尖方动,后脖颈一阵凉风刮到。他略侧开头,那股劲风夹着大手就拍在他后颈。

他又晃了晃。

这人力气真大,而且这人身上的龙涎香……好熟悉。

程怀憬软着身子往下倒,身下是被鼓乐手丢弃的锣鼓,他倒下时,许会有宾乐齐天。殷红薄唇微勾,做足了一个嘲讽的笑。一双桃花眼却怔怔地望向上方倾倒了的青空,不,已是黄昏之时了,夏日里的红霞铺天盖地。

有那么瞬间,程怀憬觉得又仿佛再次见到了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赴鹿鸣宴那晚,漫天飘飞的天灯,那晚西南角也是这样的红。

红的像极了血。

堪堪要倒地时,他却被一双大手接住。随后是更加熟悉的啸声,穿林过野,悠长而又凌厉。清啸声传入他耳蜗内,盘旋了足足两世。

啸音过后,数千蒙面贼人就像来时那样,瞬息间弃了战场,夺过迎亲队伍的马匹,利落地掉头就往密林内跑。行动整齐划一,显见得是特地训练过。

琅琊王家子灰头土脸,刚张口,就听一个贼人断喝道:“呔!今日孤……我不想大开杀戒,尔等速速逃命!”

那个“孤”字含糊地在口齿间滚了滚,迅疾换了个自称,可是琅琊王家子依然听到了,他只是不敢信!这世上只有皇子才敢自称孤,大皇子摄政前后改口自称“予”,但是这些皇子们……他回身看着一地狼藉,以及横七竖八倒卧的尸首,摇了摇头,将佩剑缓缓归鞘。

他怕是听错了。

**

数十匹快马穿过密林后,改道去西北。抱住程怀憬的那人赫然行在队伍最前头,上半身前倾伏于马背,在官道上疾驰。马蹄声迅如擂鼓,在他们身后,又有数千兵勇小跑着跟来。

这阵仗,不像是打家劫舍,更像行军作战。

程怀憬眼皮阖着,被那人牢牢地护在怀中。皇室特供的龙涎香透过红衣,一丝一缕地侵袭,染得他眼底沁血。

他不能睁眼。他怕若是一睁眼,就再不能瞑目。

如今就这样阖着眼皮,约略还能再享片刻黄粱温存。倘或睁开眼,他就会醒来。他就会记得……那人死了。在出长安前他亲眼见到了棺木,漫天纸钱沸沸扬扬地落着,像是盛夏里的一场寒雪。

程怀憬死死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动静。

一只薄茧丛生的手指探到他鼻下,似乎是想查看他死了没。程怀憬闭着眼,连呼吸都屏住。足足过了十息功夫,他都没吸气。

抱着他的那人显然慌了。

“先生?”

声音沙哑。就连声音,都像极了那个死了的人。

程怀憬不答。轻阖的眼皮底下,微有泪渗出。但他不睁眼,那滴泪就流不出来。世人就不会知晓,他为那人哭过。

他与那人,死生纠缠了两世,到底还是输给了这长安城。他恨长安!恨到,他决意苟活。恨到,没了那人,他也要亲手覆了这局江山谋。

所以他不能哭,也犯不着哭。

程怀憬的唇角又往上翘了翘,伴随着一点温热鼻息。

那人松了口气,将他又往怀里带了带。

“驾——!”

大宛驹沿着官道又奔行了数里,原本数千人的整齐队伍忽然一分为二,各自朝东西而去。那人抱着他往东行了数十里后,麾下兵勇将士再次一分为四,各自奔向东南西北。

如此一分再分,直到就连程怀憬都不记得最终那人究竟将他带到了什么方向。天终于真正地黑了,夜幕沉沉,夏夜星子一颗颗地挂在头顶。

程怀憬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漫天星河。随后耳内传来那人呼吸声。再后来,才是田野间的虫鸣蛙噪,铺天盖地来袭。

嘭!

那人抱着他重重地跳下马背,云履落在毡地,踩着长而华美的篝火星河,那人对他附耳哑声道:“先生,今日孤与你青庐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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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纱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新人于此交拜而迎妇。此称青庐对拜!

但这须不是应天习俗,而是祁山以北的胡人风俗。秦肃母族于祁山外经营百余载,倘若当真是秦肃拿他当新妇迎娶,此礼倒也适宜。

程怀憬心内自嘲一笑。这个梦好!这个梦,须有头有尾,全了他两世未得到的奢望。

这个梦越奢靡,他便越不想醒来。

程怀憬错开视线,刻意不去瞧那个始终将他护在怀内的人。不去瞧那个人的脸,也不去想,今夜他于官道叫贼人掳了后,朝内又会起怎样的流言。

呵!在迎亲的路上,新郎倌儿叫贼首压入帐底……多讽刺。

程怀憬重又阖上了眼。

耳边脚步声纷踏而来。约有百余人,扶车俱呼:“新娘子催出来。”

抱着他那人又沉沉地笑,附耳对他道:“先生,他们在替你催妆!”

那人抱着他一步步走得极慢,靴子落入毡毯,几近于无声无息。那人脚不触地,抱着他,毡毯自外门一直铺到新房。

“先生,入帐了!”

程怀憬眼皮抖了抖,藏于袖底的指尖不自觉用力掐入掌心。依稀有些疼,却又疼得不真切。自从宿桓冲入御史台告知他秦肃死了的那夜,他不知掐了掌心多少次,从开始很疼,到渐渐地不疼。

他许是又分不清眼下与噩梦了。

刷拉一声!

那人抱着他揭开帐帘,在帐篷内许是有篝火,因为灼热夏风里有木柴毕剥燃烧的声响。又有兵士拍手唱起傩戏,舞方相氏,十二神兽逐一报名登场。

欢声笑语雷动。

那人又附耳对他轻笑道:“待傩戏毕,便该你我二人对拜了。”

程怀憬被他打横抱置于膝前,那颗死了的心,突然间又动了动。今夜的一切,与他们在淮地时何其相似!那夜他也是坐在篝火边等着秦肃,然后秦肃来了,踩着夏夜星河的光与影,抱住他,一声又一声,唤他卿卿。

那颗久藏于眼底的泪终于缓慢沁出,沿着眼角往下蜿蜒流成河。

带着薄茧的手指将它擦拭净,然后又恶劣地塞入他口内。“你哭什么?要哭,也该是孤来哭!”

程怀憬扭头,想避开那只大手。指腹沾染的泪水却仍旧送到他嘴里。连带落下的是一连串狂躁的亲吻,擦过衣角发鬓,攻城略地。

就在程怀憬气咻咻几乎不能喘气时,那人又猛地用大手盖住了他那双桃花眼。

“你不想看见孤。你不欢喜,你要娶妻。”

那人哑着嗓子似哭似笑,尾音吞入喉间。到最后化作张狂大笑声,伴随着戾气丛生的一句断喝——

“孤不许你娶妻!”

胳膊肘传开剧烈痛楚。那人居然单手就拧住他胳膊,将他双手反剪在后,嗤啦一声,新郎倌儿的绸缎红衣扯裂。

露出了里头的粗麻衣。

不是白纱、白绢衫,也不曾并紫结缨。是实实在在服丧事用的白麻衣。

那人终于怔住。

“我须又不认得你。”程怀憬在被他掳来后,终于第一次开口。声音也沙哑,却带有少年嗓音的清甜。又甜又哑地,勾唇笑了。“……你为何不许我娶妻?”

“你不认得我?”那人冷笑。“那你睁眼看看,好好地看看,孤是谁?!”

程怀憬受制于人,原不想搭理他,但他控制不住地要笑,笑得身子骨里头发酥。他藏了这许多心思,惯来不爱让人窥破。可是那人口口声声以王爷自称,要么是他在梦里全自家念想,要么……就是他早就得了癔症,再分不清楚念想与当下。

羽扇般的睫毛轻轻抖个不停。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张刀削斧裁般坚硬的脸,浓眉压眼,日月角骨凶悍地凸起,分明就是那位天生反骨的燕王爷秦肃!是了,他梦了想了秦肃两辈子,许是梦里幻影来骗他。

程怀憬瞄眼看过去,见那人胸襟敞开,露出龙筋错纠的雪脂般大块肌肉。想了想,便把脸轻轻贴上去,那人胸前又热又有弹力。咦?像是个活人。

程怀憬又去听那人心口。怦怦怦!有活人的心跳声。

再细致入微的梦,须也梦不到这样真切了。比前世红罗帐底那些个旖旎的夜,也不差些什么。

“……王爷!”

秦肃见他终于服了软,心头顿时舒坦了,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但他迅疾又想起,方才分明见少年衣冠整齐,准备着打马去万年县迎亲,顿时要收住这点子欢喜。他勉强按下心头雀跃,硬是咬着牙,冷笑不已。

“孤倒不知晓,原来先生欢喜穿着麻衣与人成亲!”

程怀憬叫他从背后扭住手臂,全身不得劲,只得往后仰着脸来望他。死死地望着,桃花眼底静的一片死寂。

“朝廷说,燕王薨了,某今日……是替王爷服丧。”

**

“呸呸呸!”

秦肃忙不迭唾了几口,皱眉道:“孤知你心头不喜,但那也犯不着咒我!”

“你没死吗?”程怀憬往后仰头死死盯着他,凉薄一笑。“他们都说你死了。”

秦肃语塞。从朝廷那头,燕王秦肃的确死了,还是昭告天下的那种“薨了”,这源头说来还得怪他自个儿。他为了从江南跑到长安看程怀憬,先是假意去邺城,然后又乔装溜进长安西郊的伏龙寺。

……所以为什么,当初他要近卫告诉宫里头,他死了?

秦肃悔不当初!

当初他就没料到会在伏龙寺被捉,结果天下间最不该以为他死了的那个人,也当他死了。

秦肃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琥珀色鹰眸晦暗不明。“孤死了,你就来不及地娶妻?”

顿了顿,稍微松开些钳制,换了个姿势,重又将人抱到膝盖,然后箕踞而坐。附耳,低声地笑了。“别忘了,你与孤早就共枕过,市井匹夫还晓得,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旧人下葬日,你就来不及地迎娶新人?卿卿……你好狠心!”

“不及王爷心狠。”程怀憬垂下眼,声音轻的近似凉薄。“你哄我、欺我、掳我,从不曾当真信我。我为何要待你真心?”

程怀憬是负气话,为了自家两世不平,也为了月南华都晓得的事,秦肃却不告诉他。他气不能平!

但是秦肃显然误会了。鼻翼大张,燕王爷喘的气儿都透着狂怒。

“原来你一直都没拿孤真心待!”秦肃气的脑袋里嗡嗡响,大手揪住人衣领,三下五除二剥了少年身上这件碍眼的麻衣。又把少年头顶黑纱笼冠去了。

“好!很好!”秦肃望着光不溜丢的少年,雪脂般在帐内皎皎生光,鸦发垂地。恨恨地道:“你是孤的人!今夜孤就与你拜堂,入洞房,全了六礼!”

早在他与程怀憬起争执的时候,帐内歌舞傩戏的兵勇就都下去了,此刻帐内只剩得他二人。

程怀憬被他点了周身大穴,然后丢在毡毯上。他扬起脸,兜头一件白绢婚衣覆住他。

秦肃沉默着给他套上婚衣,又牵起他,就像牵个偶人。两人端端正正地对面立着,秦肃上看下看,又把他挪了个姿势,与他一道朝着南边儿,随后摁住他头颈,迫他跪下。

没有唱礼官,秦肃就自个儿扯开嗓子喊——“一拜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赶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