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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七月初四,子时。

长乐宫内纱幔层卷,馥郁的龙涎香一丝一缕地盘着,雾气渐渐迷住了旻皇后的脸。她跪坐于床前,涂抹蔻丹的指尖轻抚男人那张被她亲手割毁的脸。

“你要死了。”

语气缠绵悱恻,像是爱极了。

男人睁着一双酷似秦肃的鹰眸,躺在水晶床上,有出气没进气儿。

“你放心,虽然玉肌膏救不得你,你也不能堂皇下葬,但朕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去处。”旻皇后语调越发柔和。“待你走了以后,朕就搬去长寿宫住。那里清静,就咱们两个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朕都守着你。”

男人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将死的身子,肚皮像鱼那样跳了几跳。慢慢地,将那双鹰眼调过来,盯着旻皇后看。

旻皇后吃吃地笑,眼角细纹在精心描绘的棠棣花下泛起微澜。“你放心,朕会将你肚皮内的东西都掏空,然后用最好的药,敷遍全身。保你百年、千年都不得腐!”

男人喉咙口内粗气越发地重。

“总之呢,你狼心狗肺,心里头也没有朕。这些子东西里头没有朕的,朕统统都扔了!可你这具身子,朕用过了。朕会守着它,直到咱们俩的孩儿出世,直到他坐上龙椅,长长久久地,做这江山的主子。”

男人艰难地一寸寸地目光下移,想要看穿她肚子里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有后?他一个杀人越货的死囚,也能在这世上留后?他的儿子,会是这江山的主子?

男人觉得很可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手脚被铁链铐在床柱四角,腹背都受了剑伤,可是他在弥留之际,第一次笑了。

笑意一点点爬上唇角,刀痕错布的脸看起来又狰狞又古怪,像是副意味不明的面具。

旻皇后候了片刻,拿手去探他鼻息,确认不再有呼吸后,转过脸,漠然地下床。她一步步走出纱幔,又走到宫室门口,长乐宫里头的宫娥让她杀了一茬又一茬,如今贴身伺候的,她连名姓都叫不出。

不过也好,她不须记得这些人。连同替她出主意、给过她无上欢愉的梅纶,早在离开前,便已被她暗中喂了毒。这毒,世上无人可解。

所有知晓这个孩子来历的人,都得死。

旻皇后手按小腹,唇角微微地笑着。莲步生花,一步一棠棣。秾夭的深紫色裙裾曳地,华美而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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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秦蔺收到少府监消息,说是督造的长寿宫院墙已经开工,约莫在下旬左右,就可请圣人移驾。

圣人要还政的消息在朝内传得沸沸扬扬。在丹丸散案前,朝臣们一致认为,女主秉政不祥,但是眼下丹丸散案里牵扯出了先帝寅春年间的旧事,旻皇后突然宣布要移居长寿宫,众人反倒又忐忑了。

“圣主是不是,就快崩了?”六皇子秦曲在厢房内踱步,一脸焦躁。

刘仃懒洋洋跪坐于窗边饮茶,常服大敞,鬓边簪着朵怒放的白山茶。秦曲的问话,他像是没听到。又像是完全不在意。

秦曲带了些怒意。“你我须是一体!我得位,刘家便是当朝第一外戚。”

“就像如今的博陵崔家?”刘仃不屑道:“崔家手伸的这样长,一旦圣人退位,全族都难以自保。”

秦曲噎了噎,片刻后,怒气冲冲地道:“孤必定不会像那样!”

“殿下娶的也是博陵崔家女。”刘仃叹了口气,放下搅拌茶汤的长勺,目光落在咕嘟嘟蒸煮的青叶末。“眼下尚不是时候,殿下须听过一句话,欲速则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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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巳时。

“王爷须忍耐,不可操之过急啊!”

暗十二怦怦地叩头,声音焦急。“梅大人特地嘱咐过,如果王爷当真受不得程先生娶妻,至少也得忍耐到七月初十那日。”

秦肃怒发冲冠,拄着雪铁刀骂道:“梅纶晓得个屁!七月初十,他都已经拜堂了,孤再跑去劫人算怎么个回事!”

“正是要趁着程先生从长安去万年县迎亲的路上,王爷才好动手啊!”

秦肃抬眼望向田野间密集的上千兵勇,阡陌陇头中,这些人在操兵练剑。都是梅纶苦心经营的人,如今都与了他。

“梅纶人呢?”

“梅大人去了南疆。”

秦肃意外地看向陇头正在训练新兵的暗十一。“你们两个都没跟他走?”

“属下等都愿意追随王爷。”暗十二顿了顿,又道:“梅大人独自一人去了南疆。”

秦肃冷笑。“去南疆的路千万里,他就不怕,半道儿上叫人给掳了财,又或是害了命?”

“梅大人说,他此生心愿已了。这次去南疆,倘若能寻到昔日姜园子弟故人,是他的福气。倘若不能,又或者在路上出了岔子,那也是他的命数。”

“命数!”秦肃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拄着雪铁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暗十二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孤这伤势,什么时候能好清爽?”

“左不过这两天,再换一次药,王爷就可大安了。”

秦肃不知可否,只抬眼将这酷夏日头望着。还有四日,他家卿卿就会骑马去万年县迎亲,到时候……他有点想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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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丹丸散案依然争执不休,女主避讳,临朝的变成了大皇子秦蔺。左侧放了把椅子,秦蔺坐着,便是早朝时格局了。

诸位皇子都有些不服,连同他们背后各自的母族。

各世家原本都指望着丹丸散案能着落于中宫,然后借此机会把秦蔺这个嫡长子掀下去的,结果反倒促成了秦蔺摄政。博陵崔家占据了朝堂各个枢纽位置,从卫尉司、御史台到龙虎贲军,甚至各路节度使,都大半姓了崔。

“要么,还是从节度使下手。”顾长期沉吟着放下棋子,修长手指按在白玉棋盘。“节度使有兵!各州郡府兵才是关键所在。”

“我南阳郭家图谋了二十余年,出了秦岭,便须与弘农杨氏共商。”郭捷执棋,一脸阴沉沉的笑。“杨家没有皇子,所以他们必定会助殿下。”

二皇子秦戎斜倚在几案旁,手指轻轻一拨,将案头成摞拜帖哗啦啦掂了掂。“要看丹丸散案,到底能追查到什么地步。再则,无极宫里头,须再让小乙他们几个,无事再去探探。”

“无极宫日常闭着门。”顾长期微一沉吟。“小乙他们只奉饮膳,须入不得帝侧。”

“少府监任大人老了,今年腊月致仕。”秦戎笑得极冷,与郭家子酷似的白面皮,眼梢微吊。“六弟最近上蹿下跳的很厉害。”

“刘家有位刘七郎,如今在少府内掌管往来文书。借着丹丸散案查卷,刘仃很有些上位的意思。凡事,任大人都交与他办。黄河以北的士族皆视刘姓为执牛耳者,他家必定会择六殿下。”郭捷沉吟着落子,面带忧色。

“少府统摄六局,太医院也在其内,是个好位置。”顾长期微微一笑,落下枚黑玉棋子。“此次,就看黄河北边儿的世家,敢不敢拿下先帝被毒杀之案。”

丹丸散案已是破天荒头一遭儿,由御史台去查办,诸位皇子协理。“圣主”在太极宫卧病,圣人则忙着修缮长寿宫,预备着山陵崩的消息一出,就搬去给当今守丧。

在这平静的长安城底下,各路势力暗流涌动,血管一般将深宫剧变输送至天下各州郡。人人枕戈待旦,人人睁着眼睛在看,他区区黄河刘家……又敢如何呢?

兴华坊内,二皇子府中的几个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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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丹丸散案依然争执不休,大司马石广案却率先有了定论。

程怀憬亲自带着龙贲军抄家,得:南海珊瑚树九株,高达二十尺。夜光珠一斛,大如小儿拳头者十一颗。金十箱,银二十三箱,钱三百万贯。白壁一双,玉斗六对,雕金器一千三百六十件。前朝字画卷轴上百余幅。绫罗绸缎布匹不计其数。

龙贲军又从长安石府地道内寻得铠甲上百副,以及宫中禁制的圣人朝服一套。连夜捧着,奔马送入深宫与二圣过目。

正打算退居长寿宫的中宫旻皇后亲自拟诏,诛大司马石广三族。

石广伏罪,妻妾姬使三百余人发配教坊司。石家子弟二十一人皆下诏狱,定于乾元二十五年秋问斩。

石广数罪并发,结党营私、私通西域都算重罪,最重者,是其家财豪巨,疑为他日谋逆作绸缪。旻皇后拟诏,程怀憬结了卷宗,以最重者为叛国罪,三日后车裂。

八皇子秦阆仓皇避居长安郊外华池畔别苑,从丹丸散案协理退出。八皇子秦阆生母、大司马石广的嫡妹石妃断了活路,被迫于后宫自缢。曾富可敌国的长安石家,瞬间树倒猢狲散,资财尽数没入国库。

朝野震动。卫尉李鸿乂称病避嫌,生怕因素来与石广交好,被一同拿了去。就连卫尉府内的那株南海红珊瑚树,李鸿乂都嘱托夫人王氏,派人送去御史台,充了贼脏。

长安程五郎一跃成为朝中新贵,得圣人荣宠,特赐第二日七月初十由太常寺为其办合昏礼。虽然君臣尊卑有序,圣人不能至臣子府邸观礼,却特地下诏,命三品以下朝官皆须于黄昏后去程府贺喜。

七月初九日酉末,李仙尘奔至程府,拦住了刚从御史台回家的程怀憬。两人于程府门前相遇,车马辚辚,挂有陇西李家家徽的马车不肯让路。

“郎君,是鸿胪寺寺卿李大人的车。”杨家仆毕恭毕敬地禀报。

程怀憬撩开车帘,一脸倦色。“请李大人入府叙话。”

两人前后脚进了门,程怀憬刚在花厅内坐下,气息尚未平定,仆从就引着李仙尘匆匆地进来。

“二十三郎今日不该拦我。”程怀憬揉了揉眉心,倦怠道:“如今丹丸散案尚未了结,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御史台,二十三郎贵为九卿,须避嫌。”

李仙尘沉默地凝视他,片刻后,突然掉开话题。“倘若明日不是你大婚,今夜,你还不会回府吧?”

程怀憬眉心跳了跳,春葱般指尖放下来,藏于袖底。“二十三郎今夜来,是为了弟大婚之事?”

“也是,”李仙尘缓缓摇头。“也不是。”

“那弟就猜不得了。”程怀憬连着月余不曾安枕,说话都嫌费力气。但李仙尘不比旁人,他耐住性子,好脾气地笑了笑。“还望二十三郎明示。”

“五郎,”李仙尘声音沙哑。他近日过得也不好,咯血症时有时无,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颊颧骨高高凸起。“为兄此次来,一则为私事;二则,石广到底是长安新贵,诛灭三族,何其忍心也!”

“长安新贵?”程怀憬冷笑一声。“二十三郎大可明说,他石家原本就是因着在我朝太.祖皇帝起兵时,倾囊相助,耗尽数十万贯银钱,助太.祖养兵。皇帝发不起的兵饷,是他石家发的。”

李仙尘默默不语。

“可过河拆桥的须不是我等世家,或是某一人。”程怀憬目视垂首侍立的杨家仆从,笑容越冷。“天心难测,须不是你我所能揣度的。”

“石家覆灭的如此之快,朝野惊惧,于五郎你声名亦有损。”

程怀憬藏在袖底的手指动了动,殷红薄唇微分,挂着抹凉笑。“二十三郎又忘了,弟乃绣衣,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弟经手去办。”

李仙尘起身立在廊下灯影中,良久,为其哀。“五郎,圣人有言,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代大匠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五郎何至于此!你知世家子如今唤你什么?”

“不知晓,也不甚在意。”程怀憬淡淡地道:“已近戌时,弟从府衙回来,只觉得腹饥。二十三郎可要在此处留饭?”

这是要撵他走。

李仙尘垂下眼皮,呼吸声从喉管内喷出来,控都控不住。“今日为兄在散朝后,去了华池。”

华池是当朝诸多世家子惯爱曲水流觞的地方。原本是渭水,但那处林间易藏人,须多带部曲仆从,每次小聚,都极其扎眼。逐渐的,各位出自世家门阀的年轻朝臣们若是有事商议,便都会去华池,画舫浮于水上,话语亦作了那流水面上的清风,且走且散。

程怀憬假作不知晓,又笑了一声。“二十三郎好兴致!”

“各世家子都觉惶恐不安。”李仙尘抬眼盯着他那双夭美的桃花眼,逐字逐句地道:“五郎,他们呼你为——人魔!”

桃花眼底那粒鲜红泪痣抖了抖,少年玉雪般的脸变了色。

“河间程氏五郎,如珠如玉,具绝代风华。掷笔可为良将,乘舆堪作廊庙宰。五郎……你,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又是何至于此!”程怀憬愤怒地甩开李仙尘递过来的手,拧身扭头,不错眼地回望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

“陇西狂生李二十三郎亦是我朝第一才子,不世出的俊彦!此案,是你我共同谋划,当日里也不曾见二十三郎如此多愁思!我入深渊,至死不悔!二十三郎若是觉着悔,大可从这道门走出去,与我割袍断义!世人只会称你磊落!所有污名,我一人受着!”

“五郎,为兄并不是这个意思……”李仙尘脸色惨白,喉结滚了数次,欲言又止。

“我不须你来说教!”程怀憬掉头就往花厅外走,冷笑连连。“为朝廷办案,不过吃他秦家人俸禄,替他秦家人解忧。弟乃绣衣,乃佞臣,不是二十三郎所说的廊庙宰!”

李仙尘抬于半空的手滞了滞。手腕清瘦,从宽大的黑白鼎纹袖底探出来,支楞得格外突兀。

“是了,二十三郎惯爱吃斋念佛,怕是见不得血。弟这就……”程怀憬恰好愤愤然回头,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腕间,怔了怔。“你的数珠呢?”

总是这样!他总爱把话说得这样决绝,近似于凉薄。然后一转身,却总比世人纤细,玲珑七窍心,大约说的就是程五郎了。

李仙尘心内说不清什么意味。又酸楚,又肿胀,约莫还有点贪。他想捂着这个人,捂在心里头,不,须把心掰开,然后仔细地把这人藏进去塞好。外表不能让人瞧出,瞧出来了,世人都会来夺、来算计他的心头好。

他就是他的贪念。

“扔了。”李仙尘笑了笑。“心头野马脱缰,纵有锁缚,亦早栓不住。”

程怀憬默了默,像是不知怎么接话。但是也停下了出花厅的脚步。皱着眉问他:“二十三郎可还有旁的事?”

李仙尘摇头。

“既如此,明日还请早些来观礼。”程怀憬寒着脸,丢下这句后,匆匆地拂袖而去。在厅外嘱咐杨家仆的声音依稀传来,“……尔等恭敬送李郎君出府。”

李仙尘的手此刻才收回,缓慢地背在身后,黑白鼎纹常服笼着他,像是衣服在穿他。

衣冠是活的,他不过是藏在衣冠里的一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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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朝廷宣布先帝独子、江南燕王薨,遗骨从渭水外运往邺城皇陵下葬。燕王无子,长安二圣为之治丧,白衣白马,深宫禁卫百人扶棺。

白幡下,长安大街小巷市井坊内纸钱成串被狂风卷起,瞬息后又落下,纷扬覆棺盖。

鸿胪寺寺卿李仙尘面色漠然地坐车缀于丧葬队伍后头,在与程怀憬的迎亲队伍相遇时,片刻不停。

“程大人,咱们与燕王的队伍撞了。”太常寺杂役低着头,来马前请程怀憬示下。

程怀憬闭了闭眼。生,不曾与秦肃同伴。临了这厮死了,却还要巴巴地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像是生怕他不疼,又像是,生怕他忘了他。

“让他们先过。”

“是。”

半盏茶后,程怀憬一路逆着纷扬的纸钱串子,头戴黑纱笼冠,身穿宽纱红衣衫儿,骑在青骢马上往万年县许宅迎亲。在他身后诸姓子弟均沿袭世家娶妻风俗,换上了白色傧衣。清一色少年如玉郎君,茂美瑰姿。

太常寺派了两个宫中小黄门监礼,说是长乐宫特地指派的。两个小黄门都生着惨白的脸,尖下巴,笑起来的模样像是墓葬堆里的纸扎童子。

他怕不是娶妻,而是送葬。

程怀憬轻轻地转头,遥望长安繁华街市,阡陌纵横如棋盘。他执棋两年余,到底……还是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拜天地】头尾有三章,emmmm,么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