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七月初一,李仙尘回到销金馆后独自坐了一夜。穿堂风从庭前来,吹动廊下灯火。灯火阑珊处,再无那人屈腿倚于未央宫前,曼声歌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那夜是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圆月照入未央宫。那人褒衣玉带,青丝若梦。
程怀憬曾对他言,他恨的是不公,哭的是苍生。他曾不能信。
如今,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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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仙尘将大司马石广与西域胡商私自贸易铜矿的卷宗,连同乾元二十三年秋他赠予程怀憬的西域飞鸟纹镂空香囊,一并交给了大皇子秦蔺。
“殿下,此人狼子野心,当彻查!”
秦蔺不动声色地望了眼案头,又看向李仙尘,含着点笑,温声道:“若予所记不错,石大司马惯来与卫尉交好。昔日予大婚,石大司马亦曾给茵陈添妆。”
茵陈是李仙尘嫡妹的闺名,也是秦蔺续娶的正妃。
李仙尘垂着眼,淡淡地道:“殿下大婚时,大司马曾与舍妹珍珠幛、却寒帘、七宝车,以及千两黄金。并女子首饰细软,共计八十箱。”
“不错。”秦蔺倾身,又笑道:“二十三郎让予查他?”
“是。”
李仙尘继续淡漠地道:“家是家,国是国。殿下不止是陇西李家的姑婿,亦是当今应天.朝的皇子,下臣不顾禁令,擅自与西域私通贸易,必须彻查。况,铜矿可炼制兵器。”
秦蔺眼眸幽暗。“说,继续说。”
“臣以为,石家豪富,倘若此次由殿下主办彻查,一则可以替殿下在朝中立威;二则,杀鸡骇猴,可令朝野那起子小人,不敢妄动心思。”
自从六月初三日诸皇子在未央宫前闹翻后,朝野震动,大皇子府上反倒比从前冷清许多。就连旻皇后下旨查办丹丸散案,秦蔺亲自入宫去求,以母子之亲,旻皇后也没松口让他去办。秦蔺憋了一肚皮的气。
“二十三郎果真是为了予?”
“殿下莫忘了,臣早已表明,此生只为殿下一人马首是瞻。”李仙尘笑了笑,又道:“故,此案须彻查。越快越好!”
秦蔺依然迟疑不决。昨日李仙尘不顾礼法、拂袖而去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殿下!”李仙尘懒懒地从席间起身,笑容漠然。“长安石家是新贵,也是八皇子的母族。八皇子此人,长袖善舞,极擅与武将交际。殿下……果真对大司马府无意?”
有意!兵权谁不想要。
秦蔺动了心,却只掩饰性地抬袖饮茶。冷不丁听李仙尘又在他耳边冷笑道:“在丹丸散案之前,司马府一事,须趁早!”
丹丸散案是他与二皇子秦戎共同主办,其余七位皇子协理。他这些个弟弟,各个都狼子野心,谁也没当真把他这位中宫嫡长子放在眼里。
秦蔺狠下心,放了茶盏。“予今日就进宫,将此事报予圣人。”
李仙尘望着他,良久,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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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
秦蔺留宴于长乐宫内,旻皇后坐在席侧一脸倦懒,涂抹蔻丹的手指把玩着白玉杯。
“你要朕办大司马?”
“儿臣以为,”秦蔺漱净了口,整衣从容道:“石家在长安经营不过数十载,如此豪巨,暗处必定有许多腌臜事。这次私自贸易铜矿,不过是其中一斑。若是彻查,须还能掘出更多。”
“朕没事儿掘他作甚!”旻皇后不以为然道:“他在朝在野,都口碑甚好。对朕也忠心。”
“是忠心,”秦蔺冷笑。“可惜他是秦阆的舅舅。”
秦阆是八皇子名讳。在嫡亲母亲面前,秦蔺懒得掩饰,索性把话都挑明了。“母后,如今丹丸散案举朝属目,一旦言明山陵崩,立储之事便会摆到台面上来。母后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怎么想的?
旻皇后凝视白玉杯身映照出的半影。她渐渐老了,秦蔺的皇子正妃李茵陈已有孕一个多月,眼见着明年春她便要做祖母。立储的事,确实该定了。
明年春,或许她不光能做祖母,还能再做一回母亲。
旻皇后心硬了硬。在她腹中这个孩子出生前,她须尽早扫除障碍,然后扶持个傀儡挡住世人的眼。而秦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旻皇后轻轻放下白玉杯,凝望这个长子。他是她耻辱的证明。
就是他吧!
“私通贸易并不是甚大案。”旻皇后闲闲地道,以眼神阻住秦蔺的争论,又道:“索性再让人查查石府,掘地三尺,夹壁或者地道里头,许有更见不得人的罪证。”
她是如今应天的国主。她说谁有罪,谁就有罪。同样,她说那人是何罪,那人须也不能驳。
三言两语,她就定了石广叛国,又或者,谋逆。
秦蔺瞳仁剧烈微缩,随即鼻翼张了张,震惊道:“母后的意思是?”
“既然要查,就查个彻底。”旻皇后笑了笑。“蔺儿,今日母后教你。所谓斩草不除根,他日,必受其殃。”
秦蔺悚然起身,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是,孩儿受教。”
旻皇后以手支颌,涂抹蔻丹的手指纤细修长,依然如少女。杏子眼儿微眯,又道:“罗织阴私事,有损德行,且让绣衣去办吧。”
如今应天.朝活着的绣衣御史仅剩程怀憬一人。秦蔺愣了愣。“母后,此人正在查办丹丸散案。况且丹丸散案涉及人物众多,卷宗成箱,何必非得盯着此人。”
“朕不是盯着他,”旻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呵,朕本身是女子,若交与你三舅父去办,他虽然挂着御史大夫的职务,到底也同是外戚。去查办石家,须着落在不相干的卒子头上。你三舅父统摄即可。”
缓了缓,又道:“蔺儿,你如今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多少人盯着你看。虽说大司马石广案是你出的主意,但在明面上,朕须将你与崔家摘出去。如此,待立你为储时,才不至于损了你温厚仁德的好名声。”
秦蔺顿时不吱声了。
长长的席面,琳琅满目地陈设茶盏、棋盘、鎏金壶,在这四面帷幛的奢靡长乐宫,就连龙涎香都比皇子府的更馥郁。
秦蔺临走前,忍不住疑惑地皱眉,回身问道:“母后宫里燃的香,似乎忒浓了些。”
旻皇后微眯着眼,懒倦地斜倚于几案,不以为然道:“许是你出了宫,不习惯罢了。”
秦蔺依然皱眉。“可儿臣此次来,见换了许多新人,怎地连阿如她们几个都不见了?”
“你还惦记着朕宫里头这几个人?”旻皇后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正妃如今有了身子,是伺候不得你,但你侧妃还有一位呢!瞧你这馋猫儿样!”
最后一句话,突然有了调笑样。秦蔺许久不曾见过母亲这模样。他有点受宠若惊。“母后说的哪里话!儿臣不曾有那样心思,再说,阿如都比我大着七八岁呢!”
因为这次是真高兴,秦蔺唇角微弯,与旻皇后如出一辙的杏子眼清凌凌,瞬间就像个二十五六的年轻郎君了。
“儿子与茵陈如今虽然不能同房,但每个月的上半月,儿子依然住她那。”秦蔺连称呼都不自觉地换了。“茵陈脾气好,又素来安安静静的,抚琴也妙。母后若是一个人住在这觉得闷,儿子叫她来陪你住几日。”
旻皇后身子动了动,抬直了些。
秦蔺小心翼翼地觑她模样,见母亲眼下也像是真欢喜,愈发凑趣地笑道:“不过先说好,须下半月!”
上半月,他舍不得。
旻皇后了然地笑了笑,抬手从几案拈了块荷叶糕,难得开金口。“好,七月十九,朕派人去你府上接她过来。”
七月十九,倘若她月事依然未至,便是她与那人合.欢后,上天赐给她一个孩儿。那孩儿,须与秦蔺正妃肚子里头那个,生辰相仿。届时不仅有长安石家豪富给他备着,亦能有个与他生辰相仿的胎儿给他挡着。
她与那人的孩子,须有天下间所有最好最贵的。
拿大司马石广与他开生祭后,无极宫内那个替身,也就再用不着了。只是可惜了他的亲生父亲……没奈何,天下间容不得。只能让他的亲生父亲,在九泉下,默默护佑着他了。
旻皇后目送秦蔺趾高气扬地离开,心内盘旋着十天后、甚至十年后的路,杏子眼内泛起惊人亮光。缓缓地,又咽了口荷叶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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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二,酉时三刻。
天空陆续响起闷雷声,雨珠噼里啪啦砸落御史台青灰色鱼鳞瓦。宿桓提着灯,披着蓑衣斗笠,趿拉木屐急匆匆走入程怀憬所在的厢房。
“郎君!”
厢房内点着灯烛,却并无仆役伺候。程怀憬靠坐于墙,微阖着眼皮。
宿桓站在门口,又唤了几声,见程怀憬不答,索性将灯放下,抖落蓑衣上的雨珠,放在脚边。
“郎……”
宿桓顿住口。程怀憬背靠着墙睡着了,那双明亮的桃花眼阖上,入鬓长眉也像是染了倦意。可是少年指间依然握着笔,柔软兔毫尖在纸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宿桓看着这样疲倦的程怀憬,不忍心从怀内再掏出那份密信。申时,他在幽篁宫听杨妃说,中宫有意查办大司马石广,并且让程怀憬主办。杨妃怕会影响丹丸散案,又忧虑太医院不能久封,密嘱杨家子在少府内多多走动。
一桩桩,一件件,都须程怀憬去周旋。
可他也是个肉身凡胎的少年,这些时日,已经许久没能安枕了。
宿桓红着眼,轻手轻脚地背起程怀憬,将他双臂搭在自家肩头。他须让少年好好睡一觉。月先生走了,十四先生也走了,少年身边只剩下他。
他须想个法子,造份假文书,然后以程怀憬属僚的身份进入御史台。
宿桓望着帐帘内沉沉睡着的程怀憬,又一次,起了主辱臣死的羞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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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二,戌时。
程怀憬这一觉睡得极累。在梦中他又见到了秦肃,与往昔不同,这次秦肃不再拿着方天画戟跨坐于银雪战马,而是披散着头发,背对他,越走越远。
“王爷——!”
程怀憬在梦中撩起褒衣追过去。
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秦肃身后,硬是把那厮扳住,迫他转头。然后,他就见到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蜡黄色的,散发脓血的腐臭味。
春葱般的手指轻轻一触,那张脸就哗啦啦地往下淌脓水。淌着淌着,秦肃整个人都化作地面一滩脓血。黄黑带臭,捧都捧不住。
“啊——!”程怀憬大叫着往前栽倒,眼皮痉挛,睁眼却看见宿桓正惊恐地扶住他。
一室灯如豆,惟梦幻泡影。
“不成,我须回趟程府!王爷、王爷须有信来了!是了,他必有信来。”
程怀憬推开宿桓,匆匆跳下竹榻,转身就要往外跑。
宿桓大步流星追上他,双手按住他肩头,艰难地道:“正要禀报郎君,今日大皇子入长乐宫见了中宫那位……”
“回头再说。”程怀憬打断他,脸色煞白,声音也有点抖。“我、我要回趟程府!”
上次暗十二能摸进长安程府,一次明着拜访,一次暗自摸入厢房,这次也能。他只要回去,说不定就能见着那人与他的信。
程怀憬手指不断轻颤,推在人高马大的宿桓身上,力道几近于无。
宿桓不忍地低垂着眼,声含苦涩。“在秦蔺走后,幽篁宫也得了消息,说是……说是燕王薨了,治丧一事,已交与鸿胪寺寺卿李赟去办。”
“你说的,某听不懂。”
程怀憬看似反倒镇定下来,盯着宿桓的脸,静静地又道:“前世并没有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须不认得你。”
然后他环顾四周,像是极诧异,喃喃自语地道:“我这是在哪里?王爷分明还在黄河滩边的碎石坡,这里……这里却像是长安。”
“这里就是长安!”宿桓不知他是再次将前世与今生弄混,又在噩梦中惊醒,人还留在半昏半昧的瞬间。但是宿桓看出他神智不清醒,便缓缓地宽慰道:“郎君,人有旦夕祸福。宫中已下令治丧,此事必不会有假。”
“他死在何处?”程怀憬突然逼近,凄厉地大声地问他:“宫中说,他死在何处?”
“燕王死于去邺城皇陵拜祭的半途,并未到达邺城。”
“呵!”程怀憬明显松了口气。“假的。他不曾去邺城,他来了长安。”
顿了顿,又忍不住轻轻笑了。“我就知道,他未死。”
“燕王当真薨了!”宿桓跨前半步,急道:“郎君,我知他来过长安,可他被宫中带走后,生死未卜。眼下宫中宣布治丧,那、那王爷必定是已经死了!死于邺城拜祭路上是假的,可他死了,是真的!”
“我不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信他死了!”
程怀憬连连摇头,随后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此事回头再议。我先回趟程府。”
在他身后,宿桓终于明白,程怀憬居然是发了癔症。他从没见人发过这病,但是程怀憬眼下这模样,令他心头发怵。
“郎君!”宿桓又喊他,顿了顿,在程怀憬即将迈出厢房时,到底忍不住,把密信从怀内掏出来。“……有尸首。长乐宫内今日酉初抬出具尸首,面目全非,后又由黄门运至宫中废园内,用密药化了。可怜,竟然全身都化作了脓血,骸骨无存。”
最后那句触动了程怀憬的噩梦。他硬生生顿住脚,手扶着门环,缓缓地回过头来。“你方才说,他化作了脓血?”
“是。”宿桓低垂着眼,不敢看他。“因前朝战事,宫中废园极多,惯来是贵人们处置阴私的地方。当今有尊位的几位娘娘,都在那里有耳目。是个十三四的小黄门,亲眼见着的,尸首也是他帮忙抬的。”
“不、不可能!”
程怀憬煞白着脸,厉声道:“他分明活着!他分明前些时日还有信来!”
“郎君,”宿桓抬起眼,涩声点破。“王爷已弥月不曾来信了。也,不曾有任何消息。”
少年抠住门环的指尖渐渐白了。
“郎君若还不信,鸿胪寺那头,李大人处也可去询。”
“……我问他做什么,”程怀憬回神,自嘲一笑。“世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可王爷……”
“住口!”程怀憬蓦然疾言厉色,恶狠狠地瞪向宿桓。“你们一个两个的,惯会来骗我!我不信!我谁都不信!如果他当真死了,让他亲自来与我说!”
死人怎么能报讯?宿桓当他癔症更凶猛了,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不再与他争论。
暴雨雷电声中,程怀憬镇静地出门,甚至还记得取下挂在架上的油纸伞,飘飘然往外走。穿廊过院,到了御史台门口,又坐上自家马车,听雨珠敲击车顶。
空气中弥漫着夏夜雨后的清凉意。
他渐渐醒了。
当日在伏龙寺外后山,中宫那对母子派了两拨人来拿秦肃,秦肃被捉了,但后来又有人给他信,说可保秦肃无恙。他一切都遵从那人叮嘱,没一丝一毫差错,后来暗十二来程府,还与他递信。
说好了的,七月初十他被迫大婚时,秦肃还得来观礼。
秦肃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他还要……亲眼看着他被中宫那个女人赐婚,看着他骑上高头大马去万年县许宅催妆,看着他一身红衣与许女拜堂成亲。
他的戏还没演完,看戏的人却死了。
他还没能权倾朝野,他的王,却死了。
程怀憬垂着眼,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不断轻跳。他面皮痉挛的厉害,指甲掐入掌心,从手心内流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章小程真以为肃哥死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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