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毫不避讳地望入许鹏飞眼底深处,安静地道:“实不相瞒,弟此生,早已另许他人。”
许鹏飞怔了怔,强笑道:“程大人,此事……”
“故,不得不辞婚。”程怀憬打断他,肃容起身,深深地朝许鹏飞施了一礼。“还望许大人见谅!”
“这是怎么说的!”贾奉惯来爱热闹。凡事无热闹可瞧,他还觉浑身不自在。但是眼下分明不对!瞅这情形,今日他领着人来万年县许宅,竟是领错了路。“我等先前在悦来馆吃了几盅酒,许是吃多了,五郎,急话须缓缓地说。你这样直截了当,叫许大人心里头怎么想!”
贾奉忙不迭扯住程怀憬,见他还要说话,抬袖掩住他口鼻,一边回头对许鹏飞笑道:“辞婚这事儿……”
“这事儿须不是你我说了算!”许鹏飞也蹭地起身,冷笑着朝天拱了拱手,强硬地道:“这桩婚事,须是宫中圣人亲自拟诏,诏书到了太常寺,眼下……怕是宣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丘樗与姬央相互看了眼,均觉得尴尬。他们都是高门子弟,自幼见惯了言笑晏晏的场面,像这样的辞婚、逼婚,这辈子也没想过会亲眼见着。
“许大人,”程怀憬挣扎着扯开贾奉衣袖,也冷笑着回道:“牛不喝水,不能按头!就连市井匹夫匹妇都知晓,强扭的瓜不甜,许大人何必执意要强人所难?”
许鹏飞负着手,傲然不答。
“你我素无交情,不过秋闱后喝过一场酒。许大人为何要求婚于宫中?”程怀憬气的眼尾通红,右眼睑下那粒泪痣妖异到惊人。
到底是少年面皮,他这一怒,顿时便显得怒发冲冠。贾奉与丘樗两个人拦腰抱着,都拦不住他往前冲。
程怀憬抬手,春葱般的指尖点向许鹏飞,眉眼都变了。“你许家女爱许谁许谁,难道竟然是嫫母无盐,竟许不到人家了不成!”
啪嗒一声。帘子后头偷窥的许眉娘面色惨白,抖着手,掉了纨扇。
“你……你、你不知所谓!”
许鹏飞俊脸扭曲,眼底赤红地瞪着程怀憬。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也会与程怀憬一般,按捺不住往前扑时,他却突然间镇定下来。一对元宝耳动了动,随即转头看外边。
众人随他视线看过去。果然见许家仆脚不沾地来了四五个,见面即给主家贺喜。
“阿郎,恭喜阿郎!”
“贺喜阿郎与女郎,宫里头的谕旨到了咱府上了!”
贾奉慢慢地松开手,拦腰抱住程怀憬已经失去意义了。就连姬央都诧异地抬高眉毛,与丘樗面面相觑。一众人里,得意的只有许鹏飞。
“哈哈哈哈哈——!快备香案,接圣人谕旨!”
“喏!”
许家仆纷纷喜笑颜开。
丘樗皱着眉头,忍不住把住程怀憬胳膊,附耳轻声道:“我等也须一道跪拜。五郎你且忍耐。”
程怀憬睁大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呼吸促急,冷气不断从喉咙口倒灌。他想起了前世。他恨不能杀了这女人!旻皇后行事出格,朝政昏聩,与前世毫无相同处,到底是她变了,还是他前世所知有误?
又或者,是因为多了秦肃这个变数?
前世秦肃与旻皇后毫无瓜葛,在淮地时,秦肃也当真差点死了。无人去救他。也无人云中寄锦书。
难不成用簪花小楷写着相思意的,竟然当真是旻皇后?!
是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旻皇后瞧中了秦肃,不顾伦理宗法,务必要从伏龙寺捉了他。再然后,一脚把他这个与秦肃有莫大干系的情郎踢开,比如,替他赐婚。
程怀憬怔怔地连着倒退了四五步,最后跌入不知谁的怀里。那人拿麈尾不断敲他,唤他名,提示他不要太过失态。
“……呵!”
程怀憬茫然环顾四周。不失态,他的王爷今生居然被人抢了,他该如何,才能算不失态?!
**
六月初七日,程怀憬不知自家是怎样在许宅跪拜接了谕旨,更不知是如何自万年县归家。
他坐在雕梁画栋的“程府”廊下,穿堂风一阵阵送来荷花香。可他身上是冷的,汗出了,又接着发寒。
心底寒。
“郎君,门外有客访。”杨家仆小心翼翼地跪坐于阶前,觑他神色,又道:“来客说有极要紧事,务必要见郎君。”
程怀憬置若罔闻。
“来客说,是有关旧年春燕一事。”
春燕?程怀憬耳朵动了动,眉心渐渐舒展开,一双桃花眼也彻底被点亮。他蓦然抬头。“让他进来!”
“喏!”
半盏茶后,程怀憬在花厅内见到了局促不安的暗十二。
燕王府暗卫都不爱以真面目示人,但暗十二不同,前世最后那几年他与暗十二朝夕相处,熟悉这人的每个细微动作。因此哪怕眼下暗十二易容成瘦削胡商,他也一眼认出来。
“有何消息?”程怀憬垂眸,袖底指甲掐入掌心。
“因旧年与郎君约定的,燕子前番虽然没能归巢,但左不过这几天,待翅膀能飞了,就会来寻郎君。”暗十二逐字逐句地按照秦肃病中叮嘱,板着脸道:“望郎君保重,勿以为念。”
这番话藏头去尾,秦肃感染了风寒又加伤势沉重,走是肯定走不动,只能眼巴巴地指望昔日两个暗卫传信。梅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是否瞧他可怜,居然也没拦。暗十二风风火火奔至长安,只为了这两句话。
程怀憬听秦肃“翅膀伤了”,眉尖一跳。“伤的可重?”
很重。怕是不躺个月余,须下不了榻。
暗十二咽下腹内真话,斜侧着身子歪坐半边儿,恭谨地答道:“还好。”
程怀憬刷地撩起眼皮,冷笑不已。“倘若他还能飞,让他务必尽早入朱墙瞧一瞧。深宫繁华,当真令人发指!”
暗十二顿时坐不住了,站在角落里,怎么看怎么战战兢兢。“是!”
程怀憬望着他沉吟不决,待气缓了缓,又问道:“可还有甚话说?”
“没了。”
“真没有?”
“没。”暗十二愁眉苦脸。
程怀憬垂眸。怕杨家仆起疑,只得眼巴巴地目送暗十二穿廊过院,出了宅子。
秦肃来消息前,他连秦肃都恨!可是眼下听说秦肃伤了,比先前在伏龙寺他亲眼见到的剑伤还要沉重,他心底担忧就胜过了怨怼。翻来覆去的,只觉难熬。
这年岁,太长久了呵!究竟何时他才能覆了这旧朝,逐一地,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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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傍晚时分,宫中颁往程宅的谕旨也到了,赐婚程怀憬与许鹏飞之妹许眉,限七月初十完婚。同到的还有黄门传达的口谕,责令他即日赴任御史台,着手整理丹丸散案卷宗。
程怀憬垂眸,接了这道旻皇后赐婚的谕旨,又应了查案之事。一转身,在厢房内就又撞见了暗十二。
“先生要大婚?”暗十二语气比他更慌乱。“怎、怎么当真要成婚?”
程怀憬望着易容后的暗十二,心内想,这人怎地还没走?然后他又想,倘或他与李仙尘假意结契,是否就能躲过这桩憋屈事?秦肃这厮惯常躲在后头,这样憋屈的燕王,他要来何用?
千头万绪,到了唇边却化作一声冷笑。“君要臣死,臣不敢不从。燕子如今还是只泥燕,除非他能一飞冲天,化作凤凰!”
顿了顿,到底压不住心头火气,拿暗十二那张易容的脸当作秦肃,恶声恶气地道:“七月初十,记准了日子,记得来我府上观礼!”
说罢,厢房也不要进去了,拂袖就走。
暗十二哪里敢拦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摸向怀里那份新得的密信。他走了又折回,一则,走前程怀憬那种凄楚眼神,令他莫名不忍;二则,他在朱雀大街遇见了付郎多,对方嘱他机要事,说是已在距伏龙寺不远处的村舍寻到昔日替渌帝采办丹丸散配方的那个老黄门,问要不要去把人捉了。眼下王爷病着,梅大人什么都不说,这份密信他原本想先交予程怀憬定夺的。
王爷素来什么事都不瞒程先生,丹丸散案又将着落在程先生头上。他原本,想替王爷卖个好,好歹让程先生感念王爷的好处,不然两人长久不见面,怕生分了。
暗十二内心挣扎。暴雨夜秦肃从马背摔落十七八回,就是为了能赶回长安见程先生一面,那场景历历在目,连他这个暗卫瞅了都觉得疼得慌。
心疼。心里也慌。
暗十二最终将那份密信藏在程怀憬玉枕内的暗匣,想了想,又特地在案前留了只燕子记号,这才极忐忑地走了。
后来,程怀憬在厢房内踱了一夜的步。
他不知暗十二居然敢替秦肃拿主意,只震惊丹丸散案已接近于水落石出。倘若他猜的不错,夺去光帝性命的约莫就是这几味缺失的药材。如此看,深宫中必定还另有位配药高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丹丸散中剔除这几味,混入光帝饮食或贴身衣物中。
这个藏着的是谁?
再者,光帝登基时已二十有五,隔年大婚,渌帝为了避嫌,在其兄光帝大婚前便搬至宫外。就算他每日都要入宫问安,须也不能插手帝后饮食。
少府内,必定有暗桩。
程怀憬揉了揉额心,少府少监……他倒是认得一个。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刘七郎刘仃,刚被六皇子往上拔了拔,升任从四品上,为监之助。下统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六局,分掌皇帝膳食、医药、冕服、宫廷祭祀张设、汤沐、灯烛、洒扫以及马匹、舆辇等事务。看来这次接手丹丸散案,他须得去刘仃处多多走动。
望刘七郎,不会再持剑来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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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日,程怀憬一袭绯色官袍从御史台案头走出,恰好撞见廊下游宴陵抱着厚重的卷宗经过。
“游十一郎!”
游宴陵转头见到是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脚下片刻不停,急匆匆地走了。
程怀憬立在原处,怔怔然失笑。
“程大人,大殿下与二殿下以及诸位殿下都到了,催您去回报丹丸散一事。”主簿恭谨地走近禀报道。
“晓得了。”
程怀憬揉了揉额心。他本就生得白,这段时日通宵批卷,脸颊更是一丝血色都无。幸好应天以白为美,年轻郎君们倘若肤色黑黄,还得涂抹脂粉。他倒是省了这遭儿!只是越发显得他颜色盛,青眉红唇,敷了粉似的面皮总令人瞩目。
到了御史台这些天,总有看他容貌看呆了的。
“程大人,”十二皇子秦琊不知为何寻到此处,在阶下叫住他,唇边微微含着点笑。“听说你逮住了个要紧人。”
须还没会审,这就抢先来找他要消息了。
程怀憬忙躬身行礼,抬起头,也含了点笑。“正要过去同诸位皇子禀明。”
却不肯说拿住了谁,打算如何处置,又得了什么消息。
秦琊像是听不出他刻意避讳,笑了笑。“孤听清川先生说,程大人与他家妹妹婚期定在七月初十,可不知为何,他至今还没见着程大人的聘礼。”
程怀憬半垂着眼。“这是赐婚。纳采礼,圣人已交与太常寺去办了。”
“是了,孤倒把这茬儿给忘了!”秦琊打了个哈哈。年仅十四,说话却有母族范阳卢家的犀利。“可官家替你办了事儿,你这位许家婿,怎么着也该去清川处走动走动吧?怎地孤听清川说,程大人对这桩圣人赐婚,反倒颇多怨怼?”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说起来,这桩婚事起先还是孤去长乐宫央的母后。程大人不会连孤也一并责怪吧?”
程怀憬并不钻他的套子,垂着眼又静静地道:“率土之臣,莫非王臣。臣如何敢生怨怼?臣……只有感激。”
“当真?”
“当真。”
秦琊望着他,良久,像是微微有些失望。“孤还以为,能见到程大人发脾气。”
程怀憬抬头,挑了挑眉。
“如果你还肯与孤发脾气,孤才敢当真确信,你并不恨孤。”
这话绕,但是程怀憬听懂了。听是听懂了,他依然不想入秦琊的彀。笑话!总不能他叫人阴了,还得把这害他的人当挚友知交!再者,秦琊与他从前没甚交情,此后更不会有。
“臣以为,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鹿鸣宴时,臣在未央宫中所说,已足以明志。”
“哦?”秦琊不笑了。“先天下之忧,而不敢忧?”
“正是!”程怀憬施施然躬身又行礼。“倘若十二殿下没有别的话,臣请暂辞,去前院与诸位殿下禀明案情。十二殿下可要同行?”
秦琊没拦他,也没去前院。立在阶前板着脸看程怀憬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冷不丁道:“程大人对我皇室有怨恨?”
程怀憬回身,挑眉。“臣不敢。”
“你有。”秦琊静静地望着他。“你恨长安。”
这次程怀憬没说话了。只潇洒地拱了拱手,在盛夏白光中飘然离去。他知晓秦琊在背后看他,与乾元二十三年他今生第一次见秦肃时一样,他们都疑他,他们都知他心底有恨,却不能确认。
他永不会让这些秦家子知晓,山河破碎下,他曾经有多恨!冤仇百结,只能用血来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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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卿是说,寻到了寅春末年采办丹丸散的老黄门?”大皇子秦蔺温和地放下茶盏,道:“虽然予那时尚未出世,但倘若没算错,那人就算侥幸没随先帝殉葬邺城皇陵,到今年,须也是耄耋之年了吧?”
“确是七十有一。”程怀憬垂眸立在下头,禀报道:“先帝在日,此人曾甚得荣宠。又因先帝与当今兄弟情深,颇有棠棣美誉,先帝大婚后,当今圣主封王开府,此人亦常去王府。采办丹丸散药方,臣问过长安药铺,也确有此事。”
二皇子秦戎皱着眉插话。“你问过几家药铺?”
“长安城大小三十七间药铺,臣都逐一问过。”
秦戎不说话了。秦蔺喝茶。六皇子秦曲斜着眼开了腔。“大小三十七间药铺?寅春年间,须与如今大不同。”
“六殿下说的是!臣派人寻访前,曾在库房内取出寅春末年沙盘,仔细推演后,才敢报知各位殿下。”
秦戎唇角微微往上掀起三分。这样聪明的人,如今归他了。只有秦曲这种蠢货,才会娶博陵崔家女,与中宫结亲,却又处处低着秦蔺半截。如此首尾做派,哪能成事!放眼天下,能与他逐鹿者,不过中宫嫡长子秦蔺一人而已。
为了掩饰得意,秦戎也抬袖啜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又为新投靠他的年轻朝臣程怀憬壮声势。“程大人查的甚是仔细!再往下说,从那人口中还得了些什么消息?”
程怀憬顺着他递来的梯子往上爬,利落地道:“从那黄门口中,臣复录了份药方。又依照各家药铺所言,将可疑的几味药材圈出,送去与众太医诊断。臣问员医时,是分开一个个儿地问,所得证词,应当可信。”
“你怎知他们没串供?”秦曲又插话。
“六月十七,臣去太医院封门。自当今圣主登基后,我朝未设太医监,以太医令充之,下置药丞、方丞各一人,员医二百九十三人,员吏十九人。所有人都圈在一处,再一个个提审。故,无从串供。”
众皇子听后,皆默然了一瞬。
“程大人封了太医院?”秦蔺温声道:“予怎地不知道此事?”
“殿下们恐都不知晓,”程怀憬垂眸道:“是圣人给的口谕。随后臣移案至少府,请了少府令。”
太医院属少府,里头势力错综密布,各世家都安插了耳目。然而绣衣御史程怀憬查案查到了封门的地步,太医院集体被讯问,少府内居然没有丝毫消息泄露。
八个皇子脸上都有些难看。
但其他七个是真难看,独有二皇子秦戎是装的。程怀憬自投诚后,事无巨细都向他禀报,因此,这件事他昨夜就知晓了。
秦戎唇角又翘了翘。“可有太医院证词?”
“有。”
程怀憬连同两位主簿回身,去端成摞卷宗。
“怎地如许多?”九皇子一直不声不响做陪衬,此刻也忍不住诧异挑眉。
“因涉及天家事,臣特地每个人都讯问了三次。最多者,臣亲自讯问七次。”
“哦?不知是哪位太医引得程大人如此关注?”大皇子秦蔺微往前倾了倾身。
“郭太医令。”程怀憬顿了顿,又道:“太医令郭仪是两朝太医,寅春年间曾亲自替先帝诊过脉,又惯常伺候当今圣主。故讯问次数多了些。”
还有一则,当年汤药杀了杨妃所育的十一皇子的那个太医,曾与郭仪过从甚密。那个虎狼医死了,郭仪还活着。不仅活着,更升了太医令。郭仪必定扯不清干系。
为了报答弘农杨氏,也为了替宿桓安抚杨妃,程怀憬顺便做了些手脚。对当年十一皇子夭折事,他私下也讯问了郭仪。
不过他不说,没人知道。更不在卷宗内。
程怀憬垂着眼皮,听耳内翻书声窸窸窣窣。十二皇子秦琊没来,其余的皇子们似乎也不以为意。只当他年岁小,办案时也不等他。可前世这位十二殿下,受封陈王,占据了范阳那块地方,很是兴起了阵风浪。
秦琊……程怀憬心内又咬牙冷笑。今生这位十二殿下依然不是个安生的主儿,年仅十四,便插手他的婚事,借此讨好于中宫。野心勃勃,可恨!实在可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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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销金馆。
贾奉、丘樗、姬央、刘仃、顾长期都聚在一处,再次探望病中的李仙尘。作为陇西李家子,又兼鸿胪寺寺卿,李仙尘这两年已隐隐然成为当朝士林领袖。
他病了,久病,又是沉疴,众人都发愁。
“二十三郎须仔细身子骨,眼下不比往昔,我等皆为士族,当首尾相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说话的是顾长期,灯下其余人纷纷颔首。
顾长期自离了二皇子府,在光禄寺任了个大夫,统冗从仆射。这官儿也不是他求的!他原本想图个清贵,奈何家族有令,不仅命他娶南阳郭家女、与二皇子成为姻亲,更几次三番催他尽早统摄宫掖禁卫与龙贲军。
有族令在身,顾长期近日来,便尤比众人急迫些。
“二十三郎,”顾长期又道:“我等知你为相思苦,落了一身病。但你须也有宗族亲眷,须也有锦绣前程,何苦为了某一人,困顿至此!”
“顾郎说的是!”贾奉趁机劝李仙尘。“况且这须不是他负你,你二人两心无间,也就是了。他婚事是宫中赐的,难不成刀架在脖子上,你还指望程五郎为你抗命不成?”
人人都知晓他这病,为的是五郎程怀憬。却没人知晓,程怀憬心里并没他。华池画舫会,李仙尘只字未提细节。后来他与程怀憬走动频繁,旁人都道他二人和好了。就连他郁郁不乐,六月初旧症复发,旁人也只道,他是为了程怀憬被赐婚。
李仙尘垂着眼半倚于竹榻,摇了摇头,只不肯说话。
“要依某看,程五郎须待你也不薄。”姬央沉吟道:“上次去万年县许宅,为了辞婚,他险些与许清川大打出手。”
李仙尘不知晓这件事,贾奉丘樗倒是也来过几次,也不曾提。他撩起眼皮,苍白脸上微有些诧异。
“二十三郎不知晓?”姬央比他更诧异。“那日剑拔弩张,程五郎亲口说的,他今生今世,心里头早已许了一个人。”
“是啊!许清川当时脸就变了!”贾奉大笑。“二十三郎你真该瞧瞧!那样一个擅逢迎拍马的人,脸涨得青紫。啧,到底是寒门,一些儿雅量都无。”
丘樗也附和,特地将六月初七日许宅内发生的事说了遍。末了又解释道:“之所以先前不同你讲,就是因着你病中,怕你听了程五郎为你如此这般,心里头更难受。”
刘仃大敞着常服,露出雪白一段肚皮,两颊在灯火下映照绯色。他没去万年县许宅,不知当时景象,此刻听贾奉与丘樗二人为程怀憬说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程五郎会为了旁人如此这般?”
顿了顿,又冷笑道:“他也有心?”
贾奉大笑着搂住刘仃双肩,涎着脸凑趣。“程五郎须不是那戏台子上的比干,他怎地没心?他不仅有心,而且这心里头啊,满满的装着的都是咱家李二十三郎!”
刘仃总觉得有些不可信。但是贾奉趁着搂他的姿势,给他递了个眼色。刘仃顺着贾奉眼神扫过去,榻上李仙尘病的两颊颧骨高高突起,脸色也太苍白。他便把这牢骚咽下去,难得的,也替程怀憬说了句好话。“如今丹丸散案着落在程五郎头上,他须也不好受。那日他去寻我查寅春年至今的少府卷宗,事无巨细,足足地挑灯看了三天三夜。”
刘仃觑着李仙尘脸色,又款款而谈。“他不曾来探你,是因为朝事,要避嫌。二十三郎你莫要计较他。”
李仙尘复又垂眸,压下眼底幽邃暗光。程怀憬曾试图抗婚。在明知无望后,他依然抗了命。
众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剜他的心。
他是陇西李家子,他是当朝九卿,他……可怜,他得不到那人的心。那人眉目如画,言笑间光华灼灼,是乾元二十三年春朱雀大街上他错手遗失的琳琅美玉,也是他在族叔书房门外,退了又退,始终触不到的人。
李仙尘强按下心头气血翻涌,待要开口,假意顺着众人的话敷衍两句,好让世人都这样继续误会下去,一张口,却觉得齿缝间有湿咸味。嗓子眼痒的厉害,奇痒。
“噗——!”
李仙尘蓦地抬手掩口,却到底来不及了!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来,溅在手背,又落到众人眼前。
“二十三郎?”
“二十三郎!”
“快,家里头的大夫呢?”
……纷纷扰扰,诸多人语声。李仙尘在昏沉中仿佛耷拉着的眼皮依然能视物,他分明看见那人一身绣衣猎猎,立在门外缓缓地朝他回头望来。
“五郎,程五郎!”
李仙尘迟疑着探出右手,却忘了那手上沾了血,一动,血便从指缝间滚落。一滴,两滴,无数潮湿的热血,汇合成了汪洋苦海。他浮浮沉沉地望着程怀憬,那人却始终不远不近。
看似近在眼睫之前,却触手不可及。
李仙尘终于哑声沉沉地笑出来。是了,胡僧情巳说过,心为意主,意动,则情生。程怀憬便是他的心,是他的意,主宰了他毕生爱恨。
一缕相思,奈何尽数归入苦海。
李仙尘沉沉地笑,沉沉地,颓然从竹榻滑落下去。四壁清苦,如今的销金馆,便连苦行僧人的草庐都不如。可是他住的自在,这里没有旁人了,只剩下他,和藏于他笔墨间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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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李仙尘大病初愈,渐渐能下床走动后,听闻家仆来报,说是燕王薨逝的葬礼规制定了,着落他去办。
更可奇的是,宫中圣人意思,让他务必赶在七月上旬让燕王葬入邺城皇陵。入皇陵,这是不让报江南谋逆事,一床锦被遮盖了。但是又葬的匆忙,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江南有异心,宫中知,他也知。他不忧虑秦肃死后葬在何处,他忧虑的是另外一桩,燕王薨逝的消息张贴天下,与燕王情浓的程怀憬又该如何自处?
李仙尘虑及程怀憬,思来想去,倘若他去程宅……一则如今程怀憬在办理丹丸散案,与诸位朝臣都不往来。闭门谢客,须得避着嫌。二则,就算程怀憬肯见他,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去安慰。
他自家胸腔内的一颗心,尚且支离破碎。
无数次,李仙尘想扔了程怀憬,从他念头里扔出去。然而每次都只能念想的愈发深,像是中了毒,入骨相思。
酉时,夕阳将落未落。李仙尘到底忍不得,匆匆下了马车,拄着竹杖赶到兴庆府,找大皇子秦蔺问个究竟。
“殿下,为何偏要这样急着为燕王治丧?他是乾元年间最早受封的王爷,又是先帝子,须有许多规矩要去查。”
“这是宫中圣人的意思。”秦蔺啜了口茶,漫然道:“圣人还曾亲口对予言,御史台程五郎的婚事也是她赐的,这一喜一丧,若是能同日办了,则最好不过。”
秦蔺只约略猜到程怀憬属意的人不是李仙尘,却不知晓程怀憬与燕王秦肃有情。
那夜伏龙寺虽然撞见程怀憬也在场,大概秦蔺也只会以为,是因着那两人同在淮地平叛,有些交情。以秦蔺的心思,只会当程怀憬是秦肃的谋士,所以当时他连夜赶至府内替程怀憬求情,秦蔺才会如获至宝,借此机会拿捏他。
李仙尘垂下眼皮。茶汤热气袅袅地扑面,六月将近,七月不过一眨眼。在燕王治丧日,替程怀憬合婚。——这是逼着程怀憬去死!不,比死了更难受。苟活,远比慷慨赴死更艰难。
宫中圣人许是起了疑。
毕竟是女子,旻皇后在情.事上远比她儿子秦蔺敏锐得多!
李仙尘一瞬间厘清脉络,只觉得森寒。仿佛万千只毒虫爬上他后背,啃噬肌骨。宫中圣人如此,当今圣主嫡长子如此,这对儿母子,一个比一个更会拿捏人心。
“二十三郎?”秦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当日你求予替你护住程五郎,将他从燕王一事中撇清,予做到了。你还有甚不知足?”
李仙尘缓缓地撩起眼皮,点漆眸底幽邃,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然则,宫中已起疑。”
这话秦蔺不能驳。他看似也不打算驳。只闲闲地又啜了口茶,叹息一声,随后放下茶盏,养尊处优的手指拈起块梅花饼,递到唇边。
“殿下,你应允臣的,原本是护住他,而不是置他于深渊之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又如何?”秦蔺不甚在意地道:“我已护过他一次,在伏龙寺,我原本可以捉了他一并杀了。但并没有。这都是看在二十三郎你的份上!”
李仙尘脸色白似寒雪,垂着手,月白色常服内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秦蔺挑了挑眉,觑着他模样似乎觉得极其有趣。身为不受父母疼爱的深宫嫡长子,秦蔺生来最会笑,生气时笑,开心时笑,瞧见了某人有趣时也笑。此刻他就笑得极温和,问话也刻意装作漫不经心。“怎么,难不成你怨我?”
李仙尘不答。
秦蔺觉得不可笑了。他心里头咯噔一声,片刻后,捏住茶盏的手指指节发白。“二十三郎,你……当真怨恨予?”
“殿下乃应天皇储,是君,臣不敢有怨。”
“不敢,却不是不能!”秦蔺顿时勃然变色,冷笑道:“为了区区一个脔.宠之流的佞幸,你敢怨我?!”
“程五郎不是谁家脔.宠,更不是佞臣。”李仙尘终于抬起眼,淡漠地道:“殿下失信于臣。臣,为何不能怨?”
“你……!”秦蔺气结。
李仙尘却已弃了竹杖,转身往外走。他如今病骨支离,那件月白色常服挂在他身上,也像是随时会飘走。挂在腕骨间的念珠长长垂落,咔哒、咔哒,他每走一步,便捏碎一颗念珠。
黑莲子做成的念珠,原本是用来束缚他心头妄念的栓马索。可如今他再不需要了!
李仙尘出得大皇子府,走出十数步,蓦然回头凝视这陌生的兴庆府。
他像是认得,又像是不认得这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历来催婚什么的,最讨厌了!╭(╯^╰)╮
秦肃:!!!孤附议。
程怀憬:历来天家什么的,最薄情了!╭(╯^╰)╮
秦肃:……孤不是不想登场,等孤病好,很快就可以来捉.奸了。(抬袖,擦口水.jpg
注:少府少监职务设置与太医院设置参考两汉,太医监空悬,会空降一位权臣。咳咳,这个人会有点戏,比如准备装狗血的盆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