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四,辰时。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门前青灰色砖地。兴华坊内外人烟稠密,程怀憬的马车走走停停,从坊门到二皇子府,走了近一盏茶的功夫。
“郎君,今日来瞧二皇子的不少。”杨家仆低声道。
程怀憬从斜挑的车帘望过去,二皇子府前排了条长龙。因为昨日在宫中诸位皇子几近于撕破脸皮,朝臣们陆续开始走向各自家族所择之人。
博陵崔家这些年,在朝内得罪人不少。况且渌帝所食丹丸散有毒,中宫很难撇清干系,便有原来摇摆不定的,如今也开始往二皇子府跑。
程怀憬撩衣,在伞下笑了笑。“无妨,左右无事,咱们也去排个队。”
他缀在蜿蜒队伍的最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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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程怀憬撑着四十八骨新赤油伞,终于如愿递上了名帖。
旁人都是由仆童伺候着,他独自衣带当风,抬起脸,眉眼便是丹青妙手都描绘不出三分。
二皇子府门童瞬间识得他。
“是御史台的小程大人吧?二殿下惯常念叨着您。早知道是您,咳,您就不用在雨中白白候了这许久!”
程怀憬动了动眉眼,好脾气地一笑。
他入府时,迎面就撞见郭捷敞着常服踏着高齿木屐匆匆走来。人还没到,语笑声先响起。
“哎呀程五郎,这是什么好风将你吹来了!”
程怀憬立定脚,施施然行了一礼。“听闻二殿下抱恙,特地来探望。”
“表哥这个,”郭捷欲言又止,直到走近了,挽起程怀憬的手,附耳轻声道:“他是在宫里头叫九皇子踹了一脚,摔了。”
程怀憬微怔。
“所以憋了一肚皮气,待会儿见了,若是言辞惫懒,那是他心情不好。五郎莫要多心!”
程怀憬忙带笑谦逊道:“多亏小七郎教我!”
“你我二人,还谈什么彼此。”郭捷笑的热情,他原本阴冷的面相也显得略暖。顿了顿,又极轻声地嘱咐了句。“表哥不喜旁人称他二殿下,直接呼殿下即可。”
待到了病榻前,二皇子秦戎正斜躺着吃葡萄,额角贴着大块膏药。见到他俩,呸地一声吐出几颗葡萄籽,立刻有黄门跪着拿水晶盘去接。有一颗葡萄籽落偏了,那黄门忙起身一跳,半个身子扑到地上,怀里水晶盘与葡萄籽却护的极好。转脸笑嘻嘻对秦戎道:“殿下,阿奴幸不辱命!”
秦戎带笑啐了他一口,抬脸道:“哟,这不是名动长安西市书坊的程五郎吗?来,看绣凳。”
程怀憬生得太夭美,乾元二十三年他初到长安后,众丹青妙手云集西市书坊,曾打过一个赌,若是谁能描绘出他神采,便可得笔彩头。众人筹了三百两银子作彩头。如今彩头越开越高,已经达千两之巨了!谁也没能捧回那笔银子。
所以秦戎说他是名动长安西市书坊。
这事儿郭捷也知晓,见程怀憬睁大眼茫然不解,忍不住失笑。“表哥这是在夸你。”
“下臣多谢殿下赞誉!”程怀憬从善如流地行礼。
“倒实诚人!”
秦戎懒洋洋抬起半个身子,纡尊降贵地道:“听说,你如今也在御史台?”
“正是来请教殿下!这事儿,十有八.九会交予绣衣。如今当朝只有臣一个绣衣。”
“哦?有意思!母后这事儿怎么想的?”秦戎呲牙笑,目光略带嘲讽。
“是臣自个儿找圣人求的。”
“呵!这就更有意思了!”秦戎顿了顿,笑容依然带着刺。“倘若这案子当真交予你去办,你打算怎么查?宫里头,你伸的进去手?”
“所以要仰仗殿下!”
程怀憬姿态做得十足,秦戎倒也没再难为他,留他吃了盏茶,便约略交代了几句,总之是受了他这份投诚。临了,又嘱咐郭捷亲自送他出去。
“表哥很欢喜。”郭捷笑容又更热情了三分。“五郎到时凡事有不决,可转告仆,仆代为转奏,务必将这案子……铺成五郎的青云梯路!”
程怀憬敛眸,安静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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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
程怀憬与李仙尘在朱雀大街悦来馆如约会面。雅室内静悄悄的,四周垂着珠帘,又放了冰桶。仆童们跪坐熏香,然后陆续退下去。
“五郎,你当真决意查大司马?”
“石大司马与卫尉素来有旧。但眼下宫中风云起,荥阳郑氏、范阳卢家、南阳郭家等无一不虎视眈眈,只有石家……”程怀憬垂眸道:“石家是我朝新贵,掘起他,又能有万金豪富。大殿下必定极欢喜。”
李仙尘捻动数珠,眼皮轻垂,半晌不言语。
“况且,八皇子在深宫,听闻也不太.安生。”
李仙尘终于抬起眼,苦笑道:“五郎倒是消息灵便。”
“弟还知晓,二十三郎为了弟,去大殿下府中投诚。”
隔着琳琅宴席,两人目光于半空交错。程怀憬静静地望着李仙尘,桃花眼中微光潋滟,说不清,道不明。李仙尘捻动数珠的手指捏到发白,咔嗒一声轻响,竟然捏碎了颗念珠。
“二十三郎……”程怀憬眸底水光微澜,似乎是有泪。
他迅疾垂下眼,顿了顿,才抽了抽鼻息道:“弟感念二十三郎大恩,虽不能报之以琼瑶,但……”
再次欲言又止。
李仙尘却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一笑。“你让我拿着这份羊皮卷,去找大殿下?”
程怀憬不言,只默认。
李仙尘又点了点头。“是了,为兄拿着这密信去,大殿下必定欣喜若狂。不出三日,宫中就会拟诏彻查。两案齐发,无论八皇子有什么想头,眼下都自顾不暇。少了个对手,又轻易得了石姓万金家财。良谋,确是良谋!”
“二十三郎通透。”
李仙尘凝视眼底微红的程怀憬,抬手越过席间,指腹在他眼尾轻柔地捻了捻。就像是日常在捻动佛珠,又像是,夜夜在以神魂描摹此人发丝衣角。
无限缱绻,欲.念汹汹。
程怀憬微侧脸避开,略有些尴尬,眼尾越发红的妖异。熏衣的寒梅香在这精舍内,幽渺张皇。
“五郎,”李仙尘哑声笑了笑。“就算你只是哄我,为兄……也很欢喜。”
程怀憬跪坐前移,巾帻下鸦发掉落一缕,不经意轻擦过李仙尘肩头。蓦地被李仙尘拽住,扯的他诧异回眸。
“五郎。”
李仙尘声音哑的不成样。
程怀憬静静地就着这姿势,从怀内取出香囊、名册与羊皮卷,逐一摊开放在席前。他每放一样,李仙尘眼底的光彩便黯淡一分。
“……好,为兄去做。”
程怀憬暗自松了口气。
“但为兄不会谢你。”李仙尘哑声呵呵地笑,姿态浪.荡,倏地放开那缕发丝,恨恨地道:“五郎用我、谋我,我不恨你,但亦不能谢你。”
程怀憬倏地回眸,桃花眼内寒光乍现。他望着李仙尘冷笑了一声。“原来二十三郎是如此想的?”
“不然该如何想?”李仙尘直勾勾地盯着他,苍白两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重。“你也知,长安石家与我陇西李氏有旧,族叔与石大司马又是知交……”
“知交?”程怀憬冷笑着打断他,言辞尖锐。“石广贻误战机!昔日南疆瓦堡一战,卫尉府两位双生子本已占尽先机,却因押运的粮草迟迟不至,最终疲兵再战,将士十万人,尽数化作了白骨!不过为了防备琅琊王氏重掌兵权,石广身居大司马,竟然以国为私器,如此祸国殃民的贼子乱臣,留之何用!”
李仙尘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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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末伏。少府曝列圣实录及御制文集,晒裘衣杂物,以防虫蛀。
黄昏霞彩铺满西边天空,紧闭了三日的长乐宫宫门终于缓缓地从内打开。宫门三寸厚,累的旻皇后咬牙,险些捏断了纤纤十指。
“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阿如?朕什么时候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
付郎多挎刀匆匆走到门前跪下。“圣人安好!”
“朕好个屁!”
昏天黑地偷欢三日夜,旻皇后扶着后腰,强忍着眼前阵阵眩晕,怒道:“朕这长乐宫的人都死到哪去了?”
长廊下莲步声细碎,成排陌生宫娥低垂着螓首拎起裙裾小跑着赶过来。
旻皇后闭了闭眼,再去看,确认不是自家眼花。晚霞落入她眼底,闪烁不定。“阿如呢?朕身边惯来都是她管事。”
“回圣人,梅大人辞官前曾交代过,阿如等一共二十一名宫人,因过失,绞杀。”
旻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叫了一声。“你说什么?”
付郎多头都不抬,按着腰刀,声音沉稳。“梅大人确曾如此吩咐。”
小跑着的宫娥们也都纷纷到了,跪在付郎多及一群禁卫兵身后。
旻皇后环顾这群人,又回身看向仍充斥着淫.靡气味的长乐宫宫室。晚霞映照于金碧色长廊,裙裾微染绯紫,裙幅面绣的白色棠棣花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是了,她得了那人,她允了梅纶离开。
“梅纶几时走的?”
“三日前,子夜。”
旻皇后揉了揉眉心花钿。“这几日可有甚人来寻朕?”
付郎多斟酌着将众臣闹入未央宫的事儿说了,又约略提了九位皇子打群架。末了,犹豫道:“圣主在无极宫中久无消息,圣人可要去探望?”
“连你也来逼朕!”旻皇后漠然冷笑。“山陵还未崩呢,一个两个的,就当自个儿是这江山的主子们了!”
付郎多不敢接话,头埋到地面。在他身侧身后,众甲兵与宫娥们纷纷叩首。
旻皇后拖着长长的裙裾回身往宫室内走,那群新选的宫娥纷纷簇拥而上。裙裾扫过玉白色台阶,众丽人低垂着头,在绚烂霞光处渐行渐远。
再过几日,无极宫内找来的假货就可以去死了。
旻皇后手按小腹,眉眼一瞬间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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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
荒舍前也曝晒着成箱书卷,摊开晾在院子里。秦肃嚼着片草叶子,斜倚在门框,冷眼觑梅纶又在装神弄鬼。
“你手里这只哨鸽来自宫中,”秦肃双手抱胸,懒洋洋道:“看来梅大人虽然离了长安,贼心却不曾死。”
“此心,”梅纶回身挑眉一笑。“为家国故,不敢死。也死不得。”
“呸!”
梅纶不以为意地笑笑,埋头寻思了会儿,从地上箱笼里掏出纸墨,蹲趴在地上匆匆写就数语,重又塞入哨鸽右腿鹅毛管内。片刻后,拍拍手起身。
秦肃觑他月白色常服下摆的黄泥,没话找话。“你打算把孤困到几时?”
“王爷这话蹊跷!原是王爷说,要在此处等邺城回报。某左右无事,便顺便照顾王爷伤势。”
“孤无须你照顾!”秦肃鼻孔朝天,冷笑道:“邺城皇陵事你也知晓,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你梅大人不晓得的?”
“好说好说,”梅纶笑得异常温柔。“好叫王爷知晓,某还知道件事,说出来,王爷你必定极感兴趣。”
“啧!”秦肃鹰眸半眯,懒懒地道:“你惯爱使那些阴私刺探,孤不感兴趣。”
为了表示他当真不感兴趣,秦肃转身就回屋。
“渌帝是如何死的,尸首埋在何处,王爷你也不感兴趣?”
秦肃身影顿了顿,随后依然抬脚。
“邺城皇陵内只有先帝与贤皇后遗骨,年深日久,怕是查不出什么了。”梅纶闲闲地又道:“倒是早些年替渌帝采办丹丸散药材的黄门,某还知道他在何处营生。”
与这厮打交道,须得拿东西来换!从前是他看走了眼!梅纶这厮,分明就是只千年野狐狸,没得给他留下把柄。再者,他亲生父母的死,原本就有月南华在帮忙查办。
秦肃心内权衡,依然抬脚往里头走。
“奇了!”
梅纶在他身后拍手笑。“还有一桩,长乐宫那个女人醒了,明儿个就要颁令责成程家阿淮娶妻,那女人替他许下的妻子是十二皇子府属僚、中书省许鹏飞的亲妹子……此事,王爷你可曾知晓?”
秦肃刷地掉头,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头,大手揪住梅纶常服衣领,眼神凶悍的像是要吃人。
“是不是你与那女人出的主意?”
“这事儿某可真冤枉!”梅纶似笑非笑。“再说了,新妇是许家的,保媒的是十二皇子秦琊,明儿个下诏书的是中宫圣人,这磨墨的是……”
“少废话!”秦肃拧眉竖眼,恶狠狠地逼问道:“狗屁的新妇!他如今尚未及冠,若不是你们这起子在背后捣鬼,怎会如此猴急地替他安排亲事?”
“他总要娶妻的。”梅纶直直地望入秦肃琥珀色鹰眸眼底,笑容有点凉。“王爷,某这一生,是脏了、臭了、再洗不干净了。但是程家阿淮尚且前程似锦,是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王爷为何不肯放过他?”
无数的话语冲到喉口。秦肃想,孤还委屈呢!再者,谁放过谁?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他围在程怀憬屁股后头转!程怀憬就是那个提线的人,他就是个吊线木偶,哪能有他燕王爷置喙之地?!
但他不须与梅纶解释。
“孤心慕他。孤此生,也只会有他一人。”
梅纶脸色变得有点奇异。他艰难地拨开秦肃揪住他衣领的手,眼底微有水光。然后他仰起脸,在漫天灿烂红霞中笑了笑。
宦海博到九卿从三公,他惯常总是笑的,笑如春风,总令人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是今日他笑的越来越奇怪,笑着笑着,仰面笑出了泪。
“善!甚善!原来程家阿淮所择之人,竟然不爱江山。”
秦肃没空瞧他发痴。他着紧要去找暗十二再换次药,然后找暗十一偷马,连夜奔去长安城找程怀憬对质。这都什么事儿!他燕王府养大的死侍暗卫,居然大半都是旁人暗桩!如今要去见卿卿一面,还得藏着掖着,跟贼似的!
秦肃气苦,又极度郁闷,放开梅纶后就往厅堂内走。走不得两步,顿了顿,又回身呸地一口吐出嚼烂了的草叶子,忿忿地回敬梅纶。
“有孤在,他娶不了妻!”
作者有话要说:梅纶:王爷你没脸没皮,死缠着我恩师外孙孙作甚?
李仙尘:……燕王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正在努力撬墙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