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1

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寅时。

月华铺满乡间茅舍。鸡犬声零落地响起在荒野,蝉噪蛙鸣,令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秦肃捂着眼闷哼一声,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身子沉的像是被人恶狠狠地揍过一顿。待缓慢适应了眼前强光,才逐渐看清竟然是一人手持灯烛,冷冷地拿烛火照着他。

“醒了?”

那人声音很好听。而且秦肃认得。

“梅纶大人?”

秦肃这回当真诧异极了,想起先前在伏龙寺外中伏,怎地一睁眼,他居然到了这里?

不该是深宫来人拿他吗?

“呵,”梅纶微侧开身,露出后头不声不响影子般的暗十二。“给他换药吧!”

暗十二沉默着走过来,秦肃身上光着,只兜了件底裤。皮肤上坑坑洼洼,在伏龙寺外落网时,他曾沾了一身铁蒺藜,眼下悉数被取出,只是药粉铺上去,瞬息就变成了污黄色脓血。

“这网里有毒。”梅纶皱着眉头,提着灯,略有些嫌弃。“怕是要留着你旬月才能好清爽。”

这话说的,仿佛他燕王是个累赘。

秦肃高挑浓眉,鹰眸沉沉的,郁火暗烧。“十二,你到底是谁的人?”

暗十二给他敷药的手微抖,声音也有少年不符的低沉。“王爷见谅,虽然我自幼入王府,但在那之前……”

“但在那之前,他曾是育婴堂里头的弃儿。”梅纶冷笑。“像王爷这种皇室贵胄,怕是不晓得,弃儿就像是失怙的野狼崽子,谁第一个给了他吃的,他就认谁。”

梅纶没打过野狼。但是秦肃听懂了他话里头的意思,眉目动了动,想起他王府里头的诸多暗卫。十二名贴身暗卫,有十个都是从育婴堂里捡来的弃儿。

暗十二能被人收买,其他怕也不保。

梅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提灯勾唇冷笑。“你王府里头的暗十一也是我的人,如今正在外头喂马。”

秦肃苦笑。“梅大人这是图穷匕见?”

“要杀你的人可不是我。”

梅纶摇头,放下灯,撩起月白色常服坐下。

世人惯常见多了他一袭紫衣眉目秾夭的模样,眼下在荒舍里,梅纶就像是台上卸了浓妆的伎人。脊背挺的笔直,雪白面皮,垂下眼的模样分外寥落。

秦肃怔了怔,试探道:“是梅大人救的孤?”

“是,也不是。”梅纶笑了笑。“禁卫将你押入长乐宫时,我将你掉了个包。如今长乐宫里头还有个‘燕王秦肃’,正在与皇后云雨情浓。”

“你!”

秦肃瞬间变了脸色,蓦然站起,高大身影隐于暗影处。日月角骨都凸出的格外凶,一脸反骨。

梅纶斜眼觑他,又笑了笑。“怎么,说不得?”

不待秦肃答他,他又兀自点头笑了。“是了,你们秦家人,什么脏的臭的见不得人的,都做得!只是不许世人说。”

秦肃甩开暗十二,大踏步走到梅纶坐的榆木桌前,双手按住桌面,鹰眼沉沉地盯着他。“你连孤的替身都有,当今之死,是不是你做下的?”

梅纶久久不答。

灯烛只笼了层薄纱罩,烛火星子毕剥作响,散出一股低劣油味。带着宫掖深处从不曾有的尘世烟火气。

梅纶低垂着眼,近似贪婪地嗅着这粗劣与喧闹。耳内蛙鸣声鼓噪,不远处暗十一牵的马正在刨蹄儿,多好,多热闹。他从此再不必费心竭力地谋划了。

只除了最后一桩。

“我已送了密信去幽篁宫,弘农杨家此时想必已在玉阶外候着。只待早朝,便会向天下呈明,渌帝那老贼早已死去。如今卧病的,不过是个替身。”

“孤问你,你有没有弑君?”

梅纶慢吞吞撩起眼皮,望着秦肃,笑了笑。“有。”

片刻后,他望入秦肃灯下琥珀色眸子深深处,意味难明地勾唇。“看来王爷,在宫内也布了耳目。”

秦肃略退开些,站直了身子。暗十二将他全身裹的仿若个布条人,药粉里混着毒血的腥臭味。他沉默很久,才又道:“当今圣主两年余不柄政,天下间疑心的,并不止孤一个。”

“可天下间敢借此举事的,非燕王爷莫属!某不过替王爷提前布了局。今儿个早朝,弘农杨家会率先发难。二皇子母族南阳郭家紧随其后,然后是范阳卢氏、荥阳郑家,但凡宫里头有尊位的,都会迫不及待撇清干系。到那时候,人人都会疑心中宫那对母子。”

梅纶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顿了顿。暗十二便立刻抬手倒了碗茶水递来。

在迎上秦肃目光时,暗十二低垂着眼,似乎不敢看他。梅纶轻笑着放下茶,拍了拍暗十二手背。“虽说你一直从江南道给我递信,但你从不曾负他。你无须自责。”

抬眉,又对秦肃道:“王爷先在此处养伤,待伤势好了,便快马赶回江南。迟了,恐怕就走不成了。”

“……你到底是谁的人?”秦肃沉声问他。

“我是我自个儿的人。”梅纶轻笑轩眉,顿了顿,又将目光落在远处,似乎透过支开的窗棂望向更遥远的前尘。“我是昔日姜园最小的弟子,倘若先师在日,他想必……很乐意看到储君之位,物归原主。”

“你既对我秦家皆有恨,孤如何敢信你?”秦肃冷笑,故意拿话语激他。

梅纶却像是极度疲倦,苍白着脸,懒懒地起身。高齿木屐踏过荒舍地,哒哒轻响。

“某对这天下,的确没什么兴趣。就连应天盛或亡,都不甚关心。可恩师是应天大司马,他心中护着爱着他的家国,某毕生所事者,不过为恩师全一二遗愿罢了!”

“呵!”

秦肃望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冷笑道:“难道你入宫爬.床,也是为了全姜度遗愿?”

月白色常服的消瘦身影顿了顿。梅纶身子微晃,片刻后,只淡淡地道:“若依着王爷,江南早已是死局。如今某替你活了眼,又送你一程青云路,王爷今后打算何如,自便即可。”

梅纶走了,只留下暗十二。

暗十二刷地一声单膝跪地,向秦肃恭声道:“属下在育婴堂内,是梅大人救济。属下父母的仇,也是梅大人替我报了。王爷若是仍气不能平,可杀了属下泄愤。”

秦肃久久地俯身凝视他。

“除了你与暗十一外,还有多少暗卫,真正是孤的人?”

“暗一是中宫旻皇后崔家的死士,暗二不知,暗七背后是二皇子。余下的……”暗十二语声苦涩。“除了暗五外,余下的都听命于梅大人。”

“呵!”

秦肃喉管内呵呵出着粗气。如此看来,前世他败的并不冤,贴身十二暗卫都被人收买,那他麾下的兵临时炸营,大约也在意料之中。

“孤亏待了你们?”

“王爷勇猛,于战场上杀伐决断。是属下们,有愧于王爷。”

秦肃望着他,笑了笑。“难得,今日你与孤说了句实话。孤是猛将,却不足以御下。孤不懂人心。”

暗十二砰砰砰地将额头叩触地面。

灯烛搁置在榆木桌,四壁萧索,只挂了副蓑衣斗笠。秦肃闭了闭眼,哑声道:“伏龙寺外孤被捉了,另外几人如何了?”

他醒来想问的就是程怀憬,但惯来护那人,当着梅纶那样的人,他不想问。他从前总嫌梅纶脏,如今却惧的慌。

以名士之身,行娈童之事,一步步,弑君,祸乱宫廷。——梅纶此人,怀楚毒恨,为亲族、为师门,覆了皇族谋。

人人都受不得那样的屈辱,他受得。所以此人尤可惧。

“回王爷,”暗十二松了口气,利落地禀报道:“梅大人用马车藏了王爷出城时,小程公子刚打马回长安。为免多生枝节,梅大人嘱我等暂时不必知会小程公子。胡僧情巳惯来与士族往来,不过受几次盘讯,无甚大碍。”

秦肃斟酌着又问道:“你们到底多少人,此后如何打算?”

“梅大人有言,让属下等自择去处。属下不放心王爷,如若王爷尚肯宽恕,属下愿追随王爷,于江南起事!”

暗十二头磕的砰砰响,又涩声道:“我等早已商议好,暗十一会护梅大人去南疆。余下的,都愿以死效命于王爷。求王爷开恩!”

旁人的心腹,却予了他。秦肃自嘲地笑道:“梅纶去南疆作甚?”

“昔日姜家子弟皆被流徙于南疆,梅大人想去寻姜家子。”

“他倒念旧。”秦肃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起来吧!”

**

卯正。

一切皆如梅纶所料,弘农杨家携着宫中杨妃托予宿桓带出的丹丸散,在早朝前率先发难。

“自乾元二十三年春始,当今圣主便久病。可依着这枚丹丸散,此中毒性难解,圣主怕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杨成托着丝帕内的丹丸散,侃侃而谈。

南阳郭家派来的是小字辈七郎郭捷。他须护着宫中的表哥二皇子,再则,郭家流水般往渌帝身边送道士娈.童,须都在这些人账本子里记着。他缓缓从二皇子身后出列,站在顾长期旁边,拱手行礼道:“我郭家举荐的都是名观仙客,这枚丹丸散,怕是另有蹊跷。”

荥阳郑氏身后是五皇子。闻言,昔日五皇子属官、如今的御史台中丞游宴陵义不容辞,褒衣出列。未开口,咳嗽了两声。“此事,须交予御史台查办。”

“此乃天字第一号的大案子!”惯来低调的范阳卢家今日一反常态,冷笑道:“深宫中贵人众多,如何能交于御史台?难不成,你还能提宫中嫔妃过堂不成?”

这话儿在理。

各家都沉默了片刻。不知谁先嘀咕了一句,话语声极轻,随后众人都将目光纷纷转向玉阶旁诸位皇子的车辇。

渌帝有十二子,活下来的九个,如今封王开府的只有大皇子秦蔺与二皇子秦戎。六皇子特殊些,乾元二十三年陪着燕王秦肃去博陵崔家提亲,结果反倒是他下了聘。下聘后,虽尚未成礼,也不及封王,但也搬出了宫,如今就在紧挨着大皇子府兴庆坊的兴荣坊内居住。余下的四、五、七、八、九、十二皇子,这六位都还住在宫内。

玉阶下,候着早朝的都是人精儿。渌帝怕是已经死了,下毒的,怕不是中宫那对儿母子!历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皇家的腌臜事,须得由他秦氏自家去判。

不约而同的,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二皇子车辇。

秦戎就在众望之下,施施然含笑走来。先是颔首示礼,随后微带着点谦逊,站在母族南阳郭家这边。“依孤看,御史台查办,未尝不可。只是须有个皇子协理。”

“一个怕是不妥,”范阳卢家苦候多年,好容易自家的十二皇子羽翼渐丰,自然不肯白白让郭家摘了桃子。“最好是诸位皇子一同协办!”

十二皇子虽然聪颖,心性又极狠忍,但是吃亏在年幼。至少目前,还须隐在几个哥哥的后头。

余下诸家所想,与范阳卢家差不离。纷纷附和道:“便由诸位皇子协理此案!”

李仙尘慢吞吞地抬起头,拢袖,目光穿过朱墙一路飘向天边云头。昨儿个夜里,大皇子秦蔺夤夜奔入长乐宫夺人。燕王秦肃在伏龙寺外落网,许是活不得了。这对母子须容不得他活!

可是渌帝倘若当真已死,无极宫后头卧着的那位,又是谁?

“小李大人,借一步说话!”

李仙尘回头,忍不住暗自皱眉。唤他的是杨成,程怀憬在长安的宅子就是他安排下的。此人惯会逢迎,怕是又要与他套近乎。

李仙尘捻动腕骨佛珠,眼皮低垂,不甚在意地道:“何事?”

脚下未动。

杨成只得自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小程大人托某来问一事,说小李大人一听,就晓得他问的什么。他只想小李大人复一句,可安否?”

念珠咔嗒,不动了。

李仙尘脸色白了白。程怀憬虽列从三品,无事却不得入朝。托杨成来问他,必定是问秦肃。可事涉皇家忌讳,燕王此人,又岂是程怀憬所能救的?这少年虽然聪慧,却总是太过天真。若是没有自己护着,少年昨夜早已被大皇子府一并锁拿了,下入诏狱。

程怀憬昨夜也曾奔入大皇子府,因着他在的缘故,皇子府并未开门。后来,程怀憬又奔走数家,这些李仙尘都知晓。如今,他到底……还是来求他了。

李仙尘低垂着眼,淡淡地道:“自安即可。”

杨成还待说什么,李仙尘却脚跟转旋儿,望向玉阶上头缓缓开启的宫门。渌帝生死不明,可是这早朝,还是要开始了。

今儿个早朝想必会很热闹。族叔李鸿乂与他同列九卿,今年却大多滞留于西郊军营。想必早就备下了,会有这样的日子。——九龙夺嫡,呵!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李仙尘说九龙夺嫡,他以为的嫡子是秦蔺,实际上真正名正言顺的皇储是秦肃(渌帝皇位是从秦肃手里抢的,欺负肃哥那会儿还是个小婴儿)。九王一帝,嘿嘿嘿嘿嘿嘿,肃哥最牛批!

注2:李仙尘喜欢程怀憬,在他眼里,小程公子有时多智近妖,有时却又天真又弱小,几近于生活不能自理,必须得他盘着护着宝贝着。实际上,小程公子正在密谋搞事情。夜里奔走数家却不得其门而入,是个幌子。

注3:这章肃哥和小程双双被打压,别急,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如果你们急,我只会更急。(:3[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