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一匹大宛马绝尘狂奔。
旬月前,月南华终于在西域沙漠边陲找到私自与应天.朝官交易的胡商与牙子,循着名姓住址查过去。牙子是中原人,见势头不好,早就阖家远遁。只剩得那个胡商,家大业大,住在西域最大的银琼玉城。月南华夜间翻窗跃入时,那胡商正在往炭盆里烧纸。胡商仓惶自杀,却不及咽气,眼睁睁地瞪大惊惧的眼,看着月南华探手从他喉管内取出羊皮卷。
羊皮卷内,是最新一份与大司马石广交易的货物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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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子时二刻。
月南华怀中揣着这份染血的、西域与大司马石广交易铜矿的证据,飞马狂奔向长安西郊的伏龙寺。
沿途所有桃夭客纷纷留下记号,告诉他,十四郎病了。不,是快死了。
月南华一袭猎猎红衣,脸上覆着黄金面具,狭长的猫儿眼内只余下恨。他恨程怀憬,恨其拖累了十四郎。他又恨十四郎,到了这步,依然为了程怀憬不惜去死!
在离开长安前,他分明见十四郎一脸淡定地与他说,无须旁顾,他只须去西域办好程怀憬犯病前交代他的事儿。至于程怀憬的心疾,先前都是十四郎拿神龙山的还魂丹治的,调理些时日,就会好。
如今程怀憬是好了,他在西域的差事也办的漂亮。可是十四郎居然快要死了!十四郎从没告诉他,这次治好程怀憬的代价,须以命换命!
凭什么!
他死了,他怎么办?
月南华在伏龙寺外弃了马,足蹬云靴,飞入僧庐内。红衣掠过层层禁卫兵与皇子府甲兵时,足下片刻不停,怀着满腔怒火与郁燥,使出了毕生所学。黄金面具磕在脸上,手掌翻飞如云舞。每一掌,或碎裂对方喉骨,或穿透软甲刺入心脏。
云舞尽,横陈一地尸首。
数百步外,那匹陪他星夜奔驰数千里的大宛马直至此刻,才缓缓跪下双蹄,悲鸣一声后颓然倒地,嘴边冒出带血白沫。
月南华一身血腥味冲入僧庐,柴门轰然倒塌。他立在佛寺内,眼底却宛若地狱修罗。
“把他给我。”
程怀憬与齐玉衡停止谈话,静静地望着他。齐玉衡脸色变了,伸手取腰间长剑。就连坐在角落里的胡僧情巳都有些吃惊,拍了拍僧袍,打算起身。
月南华只候了一息,便快步闪至榻前,弯腰抱起十四郎。十四郎经这许多汤药灌下去,又有情巳替他推穴,朦胧已恢复了些意识。
“……阿月。”
声音极轻微。
月南华正俯身抱他,听到这句,狭长美目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所有的冤屈不平,在抱起怀中这个人后,尽数都化作柔情千万缕。“你可觉得怎样?”
十四郎仍闭着眼,惨淡如金纸般的脸眉目平淡,唇角却微微掀起。“……你来了。”
“嗯,我带你去月氏国!”
十四郎阖上眼,没有说话,手指却下意识扣扣索索地摸索,直到月南华主动握住了它。那只自幼习剑的手终于安生了。
牢牢地扣住月南华的手,十指交握。
月南华拦腰抱起十四郎后,转身看了眼程怀憬,气略平了些,目光却依然充满挑衅。像是在宣告这次最终的结局般,他探手入怀,将他费尽千辛万苦从西域得来的羊皮卷扔到程怀憬脸上。
“你要的东西!”
程怀憬弯腰捡了,随后垂下眼,静静地道:“是某屈了阿四。月城主若是要怪罪,某……无话可说。”
“我怪你作甚!”月南华冷笑。“是他自家愿意为了你去死!”
这话太过负气。
程怀憬却不能驳。在明白阿四对他的心意后,他越发觉得尴尬。顿了顿,又道:“今夜城主闯了伏龙寺,一身血味,想必城主是不会再留长安了。”
“便是用金銮车来请,我也不愿留!外头的人都叫我杀了!若是应天皇室有怨,只须下战书去我月氏国。我月氏族人若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我帐下臣民!”
“好!”
程怀憬下榻,走到月南华身边,静静地朝月南华躬身施了一礼。“月城主待阿四,如珍宝。某远不及!望城主今后,亦能善待阿四!”
“那是自然!”月南华傲然地抬了抬下巴,甚至对这话有些不屑一顾。
程怀憬举目望他,片刻后撩衣,跪地匍匐。郑重地,再次朝月南华行了个士族大礼。“某替河间程家,替阿四,谢月城主!”
“……你这是做什么!”月南华意外地望向程怀憬。
“阿四名程怀龙,乃河间程氏七房养子。他四岁到我程家,族内排行第四,七岁入神龙山。二十一岁,为了我这个程家嫡子,搭上了半条命。他不欠我程家了。他此后,何去何从,但凭他欢喜。”
月南华怔住。怀内十四郎艰难地扣住他手指,眼睫轻颤,似乎想要睁开眼,却总是力不从心。两人手指扣在一处,月南华能清晰察觉到十四郎的颤动。
月南华不愿再节外生枝,言简意赅地应了。“好!”
他转身,抱着十四郎就走。
齐玉衡终于踉跄抓起了长剑,横身拦在门口。他先前行刺反被秦肃伤了,赤着上身,鲜血从包扎处不断往外渗。眼下他拄着剑,扬眉笑道:“城主与我神龙山小弟子有私情,想必师父他老人家还不曾知晓。”
“关你屁事!”月南华不屑一顾。
“于私,我是神龙山大弟子,城主怀中抱着那人是我小师弟;于公,我如今在大皇子府任差,城主方才杀的那些人,须是我麾下的兵。城主见谅,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就凭你?”
月南华冷笑着欺身上前,红衣如同漫动的血,飞快掠过齐玉衡身侧。叮地一声,齐玉衡手中的长剑便坠落在地。
“看在金道人的面上,今夜你对我拔剑,我不计较你冒犯。再有下次,便是金道人与你师门宗祖们亲至,我亦会杀了你!”
话语遥遥地凭借夜风飘入僧庐。月南华早已使出绝世轻功,抱着十四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僧庐内三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程怀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匆忙,路过齐玉衡时只留下一句。“大皇子府来的人都死了,你若是能走,也早些回去交差。”
“你去何处?”齐玉衡忙拽住他衣袖。
“去救人。”
“救谁,那人须是你碰不得的!”
程怀憬扭头看了齐玉衡一眼,殷红薄唇微分,笑得粲然。“晚了,我与那人……早就打碎成泥揉入骨,分不清了。”
这话缠绵悱恻,又瘆人。
齐玉衡怔怔地松开手,望着夜色里脊背挺得笔直的程怀憬背影。良久,回过头,看向仍不声不响立在原处装死的情巳。
“我佛慈悲!”情巳诵了句佛号,立掌垂眸。“小僧今日造了大业果,须去殿后诵经忏悔。”
说完,行云流水般走了。
齐玉衡茫然地看向人去楼空的僧庐,又耸动鼻翼,深深地嗅了口夏风里浓重的血味。头一遭儿,对于师父让他下山历练这件事,觉得真他妈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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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
长乐宫内红烛高烧,馥郁龙涎香弥漫于珍珠幛后的宫室。梳着飞天髻的宫娥阿如挑开却寒帘,低头跪坐禀报道:“圣人,梅大人到了。”
“他来作甚?”
旻皇后额头贴着花钿,蛾眉描了半边,从妆台后回过脸,一脸不耐烦。
“梅大人说,今夜恭喜圣人得偿夙愿,须有歌舞为庆。他送了些伎人过来助兴。”
旻皇后挑眉,画了半边的眉下杏子眼露出痴意。然后像个小女儿那样,咬唇笑起来。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薄纱衣束到胸口,玉臂横陈。
她抬臂撑住脸,乜眼笑道:“他惯会弄这些。你去告诉他,今夜,朕用不着他。”
“喏。”
阿如静静地退出去。走出几步后,身后又传来旻皇后带笑的语声。
“从今夜起,朕再也用不着他了。你且告诉他,从今往后,这长乐宫……他再不必来了。”
阿如的脊背僵了一瞬,随后又安静低头,应了。刚走得几步,隔着珍珠幛子,隐隐绰绰地,窥见个紫衣郎迎面走来。
那紫衣郎君且歌且笑,入这长乐宫,如入无人之境。
“世人皆负心。我家阿棠,尤其是个中翘楚!”
梅纶施施然地钻入珍珠幛,紫衣大敞,右手提着一壶酒。他今夜又披着发,紫衣下肌肤如银雪玉脂般耀眼。弯腰钻幛时,肋骨处赫然大片青紫,尚留有旻皇后前次召唤他时的施.暴印记。
然而他生得美!壶中碧青色酒液淅淅沥沥地浇下,鸦发垂地,染了青紫瘀痕的皮.肉都渗出靡丽甜香。这点子瘀伤,反令他愈发美到妖冶。
“梅大人!”
宫娥小如蹲身行礼,低垂着螓首,露出藕色薄纱下的雪白脖颈。偷瞄了一眼,不仅舍不得赶他,反倒又走回宫室,悄悄地替他撩开帘子。
却寒鸟之骨织成的帘子,缀以南海珠贝。撩起后,一室靡丽。
“阿棠须是不会。”梅纶斜倚于却寒帘侧,仰头又吞了口酒。“与男子行欢.好事,棠儿只受过一回。当日里,须还是那老贼用药强了你。”
梅纶指的是当年渌帝迎娶旻皇后,只是为了巩固与士族联姻,对她毫无喜爱之心。花烛夜为了全礼,渌帝数次败北,最后不得不用了药。再后来,帝后同寝便只是史官笔下一个笑话。这也是旻皇后毕生恨事。
这是她的耻辱!
旻皇后疾言厉色,涂抹鲜红蔻丹的手指压在妆台,簌簌抖个不休。她摸索着从妆台找到枚金剪子,猛地扔向梅纶。
梅纶偏头避过,随后抛下手中酒壶,施施然跪地。“所以臣今夜特地来给圣人添妆。圣人前次未能全的洞房礼,今夜,与此人可成。”
顿了顿,又温柔地抬头笑道:“臣有一物恭贺!”
“何物?”旻皇后胸口起伏,神色变幻不定,猛地贪婪地闭眼深深嗅了口四壁馥郁的龙涎香。
她如今片刻也离不得这香。
涂抹蔻丹的手指松开,话语也忽转迷离。“阿纶有何贺礼,给朕添妆?”
梅纶膝行至妆台,环顾内室垂首跪了一地的宫娥。
“都下去!”
“喏。”
宫娥们,包括阿如在内,此刻都面现惊恐。虽说她们是旻皇后心腹,早知晓皇后与梅大人偷.欢,但今夜这两位贵人言谈涉及帝后床笫私事。她们怕是,都活不到第二天日出了。
宫娥们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旻皇后漠然地望着,像是看着一群穿着活人衣的鬼。镜中映出她侧脸,弯腰微往前倾着身,探手摸入梅纶怀内。
“拿来。”
“嘘,”跪地的梅纶笑语声越发温柔。“此物能令他三日不倒,三日内,务必会再赐给阿棠一个孩儿。”
“孩子?”旻皇后愣住。
“女子出嫁后,以多子多孙为福。棠儿如此美好,世间凡夫俗子都有的,棠儿自然……也当有。”
梅纶话语如蜜糖,紫衣绣花,从袖底再次渗出馥郁甜香。他抬袖,亲自握住旻皇后的手,手把手教她拆开,然后喂她吞入秘处。
“阿棠乖乖的!”
梅纶起身,绕到旻皇后背后抱住她,又附耳低声笑道:“如今棠儿夙愿已偿,臣,就辞官还乡了。”
“你要走?”
“棠儿答应臣的。”梅纶附耳落下一个轻吻,呢喃细语。“过了今夜,臣能给棠儿的,都给尽了。臣只愿棠儿从此后,一统江山,万寿无疆。”
梅纶趁着药性发作,见旻皇后神色渐至迷离后,施施然笑着转身出了长乐宫。在他身后,那些偷听了秘事的宫娥都已叫白绫挂上了房梁。
二十一名梳着飞天髻的宫娥,一个不落,尽数做了这旧朝的冤鬼。
梅纶连夜出了长安城,在马车内挑帘,勾唇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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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正。
旻皇后走到碧玉床边,弯腰吃吃地笑出声。“檀奴儿,你惯爱躲着我。可今日,你我就要做夫妻了!”
床帐内鸳鸯绣被高耸,里头裹着个人形物事。
旻皇后揭开绣被,赫然现出一个身形高大浓眉鹰眼的男人。男人屈身拱立,双手被捆缚于后,脚边铐着铁链,铁链另一头系于床尾。见她弯腰靠近,口中不甘地呜呜作响。
旻皇后慢条斯理地跪于床栏,又以膝盖向前挪动,爬到那人面前,拔了他口中的软布塞。杏子眼内神思恍惚,又吃吃地笑道:“檀奴儿,朕以后……就只做你一个人的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章是伏笔,是弥天大雾。如果引起了强烈不适,可以吐槽,但恳请不要送俺月石。弱小无助又可怜.jpg
【卷三·夺心预告片】
程怀憬抬脚下了帝王车舆,走出数十步,蓦然停步回望。入目是绵延至廖远天色下的壮阔山河,身畔是巍峨宫阙内朝臣分列两侧如织前行。是盛世繁华!是锦绣天下!是……他平生所愿。
永安帝终于赶上他,大力搂人入怀。
程怀憬垂眸,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微漾。“王侯将相终亦老!”
永安帝抱着他哑声道:“老了,亦可三次!”
程怀憬失笑,与秦肃相携入朝堂。
与帝王同车?
史官讽他佞幸?
呵!人生不过百年倥偬,须得及时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