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一,申时一刻。
大皇子府的参将带兵闯入禁宫,于坎牢外一刀砍了狱卒,拿钥匙放出齐玉衡。齐玉衡站在没腰深的臭水中,捂住口鼻,腕骨间铁链轻晃。
他抬起眼,微有些茫然。“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来了?”
“齐大郎,你在此处囚了旬月,怕是不知晓外头天翻地覆。”放他出来的参将边搀扶他往外走,边快速道:“江南道报了燕王病故,但是今儿个,有人看见西郊伏龙寺多了个野头陀。行迹十分可疑!虽然面目不对,但身形异常高大,与那燕王十分吻合。”
齐玉衡怔了怔,把住那参将胳膊。“殿下怀疑那人是燕王?燕王诈死?他为什么啊?”
“不光咱家殿下疑心,如今宫中禁卫军也要去伏龙寺拿他!齐大郎你武功好,殿下有个活儿交待与你。”
参将压低声音,凑近他耳旁道:“殿下说,不管那人是不是,直接杀了。”
齐玉衡诧异地扭头望着他。
“殿下意思,宁可错杀,绝不肯漏过。”
齐玉衡望着参将凶悍的脸,又望了望门口马背上的黑布包袱,浓眉下的眼睛动了动。再回望宫门朱墙,心底突生荒谬。
“家伙什都替你备好了,还有人与你同行。速去!”
参将推了他一把,盯着他翻身上马。许是刚从水牢中放出来的身子有点虚,齐玉衡在马背上回望过来的时候,脸色不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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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
长安西郊伏龙寺,后山枝影横斜,秦肃冷眉厉目地站在溪水边,高大身影几乎溶于夜色。
李仙尘怎地还逗留于僧庐?!
胡僧情巳救了十四郎,替他推宫活血,又以秘法护住心间那口热气不散。桃夭客奔走于四处,去西域取证的月南华已在返回长安的半途。
他只得这片刻喘.息,却硬生生被李赟这厮给耽误了!
秦肃咬牙,再一次抬头眺望远处僧庐传来的零星灯火。隔着迢递夜色,程怀憬仍端然陪坐于李赟身旁。
他就知道!
自从乾元二十三年他于扬州柳堤掳了程怀憬,他就知晓,这人只能被锁在王府内,以权势构筑牢笼,丝丝入扣地囚住他。但凡给了这人一丝罅隙,这人便会如金跳入水,粼粼波光,冲天香阵透长安。
那些世家子,那些衣冠客,见了这人就得跟蜜蜂儿嗅见了香,片刻不得消停。
秦肃再一次摸向腰间。因扮作头陀,他眼下铁界牍箍发,腰间挎了把雪铁刀。虽不及方天画戟趁手,但将就着,还能闯一闯情巳的僧庐。
衣衫轻擦山间竹林,百十步外,朦胧夜色中有一个少年身影掠过。鼻端送入翠竹轻香,袅袅混了寒梅凛冽。
“先生?”
秦肃放下腰间挎刀,松了口气。
抬眼,星子密布的天空没有月,肌肤莫名起了寒疹。像是在不知名处,杀机四伏。
程怀憬刚用春葱般手指拨开面前青竹,下一刻,就听见秦肃的怒斥声。随后是刀剑相击声。他忙踏前半步,就见与十四郎酷似的剑客身影自溪水中拔地而起,剑锋直指秦肃。
秦肃身边早已围了七八个黑衣人,此刻又遭遇水底刺客偷袭,顿时卖出了后背破绽。
“小心!”
程怀憬脱口而出。
秦肃听见他声音,又惊又喜,蓦然拧身跃起朝溪底那刺客砍下。雪铁刀须不是他惯用的兵器!两人兵器相接,在围攻下秦肃颓势越发明显。先前程怀憬唤他时,他又露了破绽,僧袍背后叫溪底刺客划裂长长一道血口。
一盏茶过后,仍在缠斗的只剩下秦肃与那溪底刺客二人。其余刺客都叫秦肃斩杀了。溪底刺客胳膊上也中了两刀,眼见着不敌。程怀憬聚到秦肃身侧,提起手中灯笼,仔细觑那溪底刺客的模样。
溪底刺客突然间撮口清啸。啸音穿林渡水,远处亮起长蛇般的火把,竹林外响起纷沓脚步声。数百甲兵皆腰佩刀兵跑步而来,瞬息间合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来伏龙寺行刺?”
程怀憬大惊失色,提着灯笼的手指不自觉轻微痉挛。灯笼微光照在他的桃夭面,右眼睑下那粒泪痣泛起不祥的艳红。
“行刺?”
溪底冒出来的那名刺客飘出数十步,终于开了金口。他刷地撕下面巾,露出张浓眉大眼、看似毫无城府的脸。
“是你?”程怀憬面色变了。“今夜是大皇子府来人?”
“对,是官家拿人。”溪底刺客正是齐玉衡。他挑眉冲程怀憬一笑。“小程大人,这可不是行刺,哥哥劝你,还是躲开些的好!”
火把与脚步声渐近。
齐玉衡又顿了顿,扬声道:“大皇子有令,捉拿逆贼燕王归案。”
不过眨眼间,秦肃就被定为谋逆的贼人。程怀憬眼角抽搐,冷笑道:“燕王?逆贼?某竟不知,今夜这伏龙寺内,居然藏匿了这样显赫的人物!”
齐玉衡见他装傻,也不再多话,只使出神龙山轻功,又往后飘了数尺。夜风里遥遥地传来他的声音。
“小程大人,此地不宜久留。看在小师弟的份上,哥哥我不想与你为敌。”
这话语甚是含糊。
说是奉了大皇子秦蔺的命来捉逆贼,却又刻意留下片刻喘息功夫,好让秦肃逃命。
程怀憬不及细想,忙捉住秦肃胳膊,压低声音道:“王爷,你快逃!”
秦肃背后吃了齐玉衡一剑,雪铁刀锋仍在滴血。见到程怀憬为他忧虑,却扬眉笑道:“兴许只是使诈!卿卿……”
“速走!”
程怀憬见他还在装,截然打断他,把灯笼扔在地上,笼在外头的罩纱裂开,火星子燎上地面尸首与乱草竹叶。
“王爷你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眼下若是叫秦蔺拿了,他们还不知会用怎样酷烈法子折磨你!你……你速走!”
他拼命推搡秦肃。在毕剥的火星子燃烧声中,他仓促地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大皇子属军。“你走!此处我来善后!”
“卿卿!”
秦肃反倒拉住他,大力熊抱,仓促地在他发鬓落下一吻。“情巳与孤甚是熟稔,后山有路,你我一道走。”
冷不丁程怀憬就着被他搂抱的姿势,春葱般指尖在他后背快速轻点,替他止了血,随后又猛然推开他。几乎是嘶吼地道:“何方来的贼子!眼下官家来了,看你还不逃!”
秦肃怔住。
程怀憬脚尖踢起地上死人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在胳膊上砍了一刀,随后鲜血淋漓地,转身朝齐玉衡方向飞奔而去,口中高呼。“齐大人,速救我一救!”
齐玉衡离的稍远,只瞧见程怀憬气喘吁吁地朝他奔来。还没走得几步,就踉跄着摔倒在草丛。程怀憬是十四郎的“弟弟”,齐玉衡不敢当真见死不救,弯腰低头去捞他。
再抬头,乔装成头陀的燕王秦肃早已不见踪影。
“小程大人,你何苦害我!”
齐玉衡低头看向臂弯内惨白着脸的程怀憬,苦笑道:“我与小师弟各为其主,方才放你们走,你却何苦……”
齐玉衡觉得冤。他给了秦肃与程怀憬道别时间,已是他尽力了,但是程怀憬故意伤了自个儿,怕是回头小师弟得找他拼命!再者,这伏龙寺内外都已布下天罗地网,燕王再强悍,负伤后哪能与上千人为敌!
齐玉衡咽下后头的话。
就算秦肃能跑出这片竹林,天一亮,宫中派出的人就会烧山。旻皇后亲自下诏,命宫中禁卫军搜山捉人。大皇子府的这些人,不过是先锋。
但程怀憬伤了,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叹了口气。“小程大人,我先带你去包扎伤口。”
死去的那些大皇子府刺客是真的刺客,只为了杀秦肃而来。依照大皇子意思,抢在旻皇后前,直接把人杀了,以免夜长梦多。可是他齐玉衡不光是刺客,更是皇子属司马,是个朝官儿。他须还得善后。
齐玉衡抱起程怀憬,转身艰难地朝伏龙寺走去。他也伤了。那些刺客死了。鲜血淋漓,落在伏龙寺后山。溪水渐渐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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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
李仙尘在回府路上撞见大批禁卫军出城。快马成批飞驰于夜色中,煌煌赫赫地挂着宫中金牌,在空荡荡的城外一路往西。
李家马车避居于道侧。李仙尘撩开帘子,面色煞白。
“速去看看,宫中这是去何处捉人?”
“郎君?”
“速去!”
“是!”
马车内置放着冰桶,又熏着香,李仙尘却平白无故地惊出一身汗。顿了顿,又催促道:“先不回府,去兴庆坊大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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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初。
秦肃自山崖跳下,撕裂僧袍在肩头打了个长而斜的绑带,背后剑伤又渗出血来。
他抬头望向伏龙后山,嘴里嚼了根草叶,搜山火把仍隐隐绰绰地闪耀个不休。今夜是何处走漏了风声?
他虑及程怀憬,又担心胡僧情巳叫人掳了。倘或十四郎有个好歹,月南华那厮怕不是得找他拼命!
要紧时刻,月南华那厮怎地无影无踪?!
秦肃呸地一声吐出嚼烂了的草根,几个起落,黑鹰般消失于茫茫夜色,直奔下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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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刻。
秦肃在下山处遭遇数百禁卫。长期宫掖出来的都是高手,压根不顾排兵布阵,张弓搭箭,嗖嗖嗖,箭矢如雨般朝他飞奔而来。
秦肃左右支绌,半盏茶后便在腿部中了一箭。
“上!”
旻皇后给的口谕原本是要活捉,但禁卫们在出宫前就与大皇子府兵掐了一架,憋了满肚皮闷气。再者,大皇子亲口对他们允诺,只管捉,不论死活。若是回头圣人怪罪,自有他来承担。
明面儿上,旻皇后是女主柄政,可天下人都不是傻子!大皇子是铁上钉钉的太子,应天的储君,是个带把儿的儿郎。将来这龙椅,总归还得归他坐。
所以宫中这对母子争权,禁卫们与大皇子府属官却合作的天衣无缝。大皇子府扛着火把搜山,禁卫则专堵路。
堵住了所有出口。
今夜的长安西郊,就是张铁网,任凭一只鸟,都须不能飞出他们掌心。
一支尾带红缨的长矛刺入秦肃小腿腹,在原本的伤势中加深裂口,先前扎入的箭矢被长矛割断,摇了摇。长矛带钩,尖钩拔出时,扯出条缕碎肉。
秦肃闷哼一声,扭头用雪铁刀又架开攻过来的两个禁卫。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想要逃,倒挂成片铁蒺藜的罗网兜头罩下。
“捉住了!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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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
程怀憬斜倚于僧庐榻上,左手枕头,觑着齐玉衡老老实实地又给他右胳膊换了次药。
灯下弥漫着药的苦味。
“你们这神龙山的药,不及桃玉膏。”
齐玉衡听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当谁都能有小师弟那个好运气!从前不羡山城主上山,就单喜欢点他一人伺候。这根木头不知走了什么贵人运,师父也宠他!”
然后看了眼另一边榻上死气沉沉的十四郎,叹了口气。“可他偏对你死心塌地,不光把还魂丹给你吃了,还连自家的命都搭进去半条!”
盘膝闭眼守在十四郎那侧榻前的情巳闻言睁开眼,望向齐玉衡。“神龙山秘术虽说能起死回生,却甚是阴毒。这位,”他瞥了眼十四郎。“割开自家血管,以鲜血哺喂于贵人口。幸亏贵人体质底子不错,不然,怕是会连续搭进去两条人命。”
“他必不是头一回做了。”齐玉衡摇头叹了口气。“从前拆招时,也曾见他腿上有伤,像是自家割的。问他,他却打死不说。”
齐玉衡不方便说,还魂丹本就须混杂活人鲜血炼制。师父再疼他们六个,一人也就只得了一颗,是给他们保命用的。在十四郎后,金道人再不肯收徒,便是觉着这规矩不好。
折阳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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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尽。
李仙尘匆匆地追入大皇子府的书房,难得见了焦虑。“殿下,伏龙寺中究竟出了何事?”
秦蔺自案头抬眉,温声笑道:“二十三郎修的是八风不动,今夜刮的是什么风?竟然能惊了二十三郎的心。”
李仙尘不接,直截了当地道:“臣今日也去了伏龙寺,倘或那处有甚祸事,到底是何事?”
“哦,你今日……确是约了胡僧清谈。”秦蔺笑的胜券在握。“二十三郎近日酷爱谈经论法。”
李仙尘垂下眼皮,左腕黑莲子念珠发出轻微响动。“要怎样,殿下才肯说?”
秦蔺搁下笔,从容起身,踱步至他身边。良久,笑了一声。
“予自乾元二十三年春,便一直有意接交二十三郎。可惜,二十三郎是位名士,财帛不动心,只爱美色。予自问,对你这位妻兄,也甚是尊重。为二十三郎费心谋划,又可惜,二十三郎依然不为所动。”
李仙尘垂下眼,自嘲一笑。“殿下所求,不过江山。臣是个俗人,所求者,微不足道。”
他顿住,终于正视这位帝国皇子。点漆眸底亮起郁郁的火。
“臣只求,殿下能够对伏龙寺那人……网开一面。”
秦蔺直直地望进他那双点漆眸眼底深处,话语渗出森寒。“今日在伏龙寺与你们端茶的那个头陀,便是诈死的燕王!你让予对他网开一面?”
秦蔺踏前一步,仰起头,直视李仙尘。“小李大人,你置予于何地?!”
李仙尘怔住。片刻后,习惯性地垂眸捻动腕间数珠。是了,自然是那人。原来今日程怀憬去伏龙寺,并不是为了遇见他,而是与那人有约。
李仙尘心底苦涩弥漫,唇间吐出的话语却分外冷淡。“殿下是中宫嫡子,既已占了高位,何必亲手去做这些事。”
顿了顿,撩起眼皮,神色淡淡地道:“这些事,不该由殿下来做。”
“那谁会去做?”秦蔺咬牙冷笑。“你不肯,卫尉称病,府中诸位先生都劝予忍耐。忍耐,忍耐!予忍了他二十二年!他一日不死,予一日不敢安枕!”
那只素来养尊处优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恶狠狠揪住李仙尘衣领。
秦蔺怒道:“此人必诛!无论是谁来求情,予都不会放过他!”
李仙尘久久地凝视这样陌生的大皇子秦蔺,心底忽生倦意。他躬身,不着痕迹地退开一尺。“但凭殿下所愿!臣只求,伏龙寺里另一人,不受株连。”
“呵!予不追究那位程家五郎,你就愿意归入我麾下,任凭差遣?”
“臣能。”
“当真?”
李仙尘撩衣下跪,左腕骨挂的念珠咔咔轻响。他生平第一次恭谨地跪人,跪的是未来帝国的主子,面色平淡,话语声也很淡。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臣李赟,愿为殿下执鞭坠镫。从今往后,惟殿下马首是瞻。”
深夜王府书房内,秦蔺一言不发地望着跪地匍匐的李仙尘。良久,弯腰扶起他,唇边笑意森冷。
“果然不愧是我朝第一才子!二十三郎为情字折腰,好,甚好!予……允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杨绛
ps:我个人很喜欢杨绛,就像喜欢一个少女那样喜欢她,就像……收藏的目录里仅剩下唯一一人那样喜欢她。所以这章借用了她的原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