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一,子时,宫掖内外响起匆忙脚步声。
“圣人睡了吗?”
“嘘,刚醒了一会儿,又睡了。”
长乐宫内烛光幽暗,青铜侍女烛台上高烧的红烛早就灭了,只在壁上贴着盏灯,宫娥们又细心地覆了纱罩。四角置着冰桶,龙涎香幽邃绵长。
旻皇后迷糊中被窃窃私语声唤醒,耳中仿佛有一瞬间,听见了江南那人的名字。
她倏地惊醒,捂住心口大声喘.息。
“圣人!”
守在脚踏边的宫娥跪在烛光暗夜里,低埋着头,声音又细又慌乱。像是隐隐然带了啜泣声。
旻皇后不耐烦地挑高眉头,训斥道:“慌什么?朕难道是要死了吗?还是我应天要亡国了?!”
宫娥趴伏在地,抖着身子哭泣道:“圣人,江南那位王爷……那位王爷薨了!”
“你说什么,你……”旻皇后眼前阵阵发黑,却还强撑着,故作怒容道:“你再说一遍!若是有半个字谎话,朕扒了你的皮!”
“圣人啊!”宫娥手脚并用膝行爬到红罗帐前不远处,又哭道:“燕王、燕王久染时疫,又赶着去邺城拜祭先帝,已是在去邺城的半途,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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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丑正。
白罗帐底轻风微荡了荡。烛是白色的,帐子是白色的,就连呼吸的声息都像是带有死亡的白幡气。十四郎的右手从帐底垂落,指节处微有薄茧,青筋凸出,几乎见不到血色。
程怀憬一脚蹬开堪堪爬到床栏边的杨家仆。长眉高挑,桃夭面上也没有血色。披发赤脚,罕见地暴怒。
“谁许你们去扛的棺木?”
杨家仆从未见过他发怒,跪地时声音飘忽。“郎君,按照弘农杨家规矩……”
“你到底听谁的话?谁才是你主子?”程怀憬冷笑。“若是一个两个的,都拿弘农杨家那套规矩来办事,那你们去找杨成!无须再留在我这里!”
“郎君!”
杨家仆这才变了神色,慌乱中抓住了前几日无意捞见的救命稻草。“啊!郎君,有个江湖大夫来过,说是十四先生这病,须得找个会武功的治。能治好!”
杨家仆说的是秦肃。但程怀憬不知晓,只当他们又在推诿,又急又怒,咬牙冷笑道:“既然能治,为何不带他来见我?为何不让他治?!”
“那人,那人……,他跑了!”
杨家仆有口难言。分明是个摇铃串巷的江湖野郎中,五月二十九那日主动叩门的,结果领进府给十四先生诊完脉,好不安生地住下了!当夜落了雨,暴雨过后,那人就不见了。
宿先生不在府内,十四先生病了,月先生回乡办事儿,他们倒是想要报与这位年轻的新主子,可是新主子正在与杨家闹性子!
像他们这些两姓家仆,谁也不敢去触霉头不是!当时想着,野郎中跑了就跑了吧,反正连方子都没开,谁知道那两句是不是胡蒙的。
“郎君,那人许是不会治,所以才连夜跑了。”
程怀憬猛然抬脚,一脚踹飞了他。
年轻俊秀的郎君从不曾对他们发脾气,所以这些杨家仆役几乎忘了,程姓也是高门,而这位年轻的小阿郎,如今更是三品朝官儿。
比杨家所有子弟的官位都高!
杨家仆役们纷纷跪地。头埋在胸前,簌簌抖着,再不敢开口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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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寅初。
宿桓佝偻着腰,走三步喘一回地拢手凑到西角门,窸窸窣窣地从袖底掏出那串黄铜钥匙。慢吞吞打开宫门,在朦胧晨光与夜鸟啼鸣声中朝程府别院走去。
“谁?”
巡夜的禁卫提着灯笼斥问他。
宿桓佝偻腰,顶着张苍老打皱的人.皮.面具,赔笑连声。“是我,杨家老奴。”
他这张易容后的脸,于禁卫而言是个老熟人,只简单盘问两句,就嘟囔着抱怨道:“圣主如今病着,你们各宫里头怎地进进出出,没个消停!”
“许是圣主病了,各宫的贵人们也都跟着茶饭不思,也陆续病了。”宿桓陪着笑脸,一路殷勤地寒暄了个遍。
好不容易溜达出了角门外一箭地,他拐了个弯,暗处停着辆马车。他刚走近,就猛地被人扯上马车,马车轱辘滚动起来,碾过宵禁后的朱雀大街。
薄透晨光下,马车外头挂着弘农杨家的家徽。
“宿先生,孤有一事相求。”车内扯住他的人放开手,浓眉鹰眼,难得有些愁苦。
宿桓大张着嘴,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被大手掩住。
秦肃不得已,又再次按住他,嗓音压得更低些了。“嘘!孤这次冒险来长安,正是为了见他一面。但是眼下他府内壁垒森严,处处都是弘农杨家耳目,孤有许多事要办,不便在府内暴露身份。只能托先生,好歹想个法子将他约出来。”
宿桓呼吸声粗重,片刻后,眼神示意秦肃他已经可以接受这件事了。秦肃拿开手,宿桓肃然地朝他拱手行了个礼。“王爷,眼下杨妃已拿到足够证据,确认渌帝已死,躺在龙榻上装病的是个替身。某今夜匆忙出宫,原本就是为了要将此事禀报与郎君。”
顿了顿,又费解地道:“王爷怎知某今夜出宫?”
“原本不知晓,只是孤刚从西郊伏龙寺回来,恰撞见杨家马车停在此处,鬼鬼祟祟的。”
秦肃顿了顿,没好意思挑明,他疑心是程怀憬安排了杨家马车在此行事,掳了杨家仆逼出实情后,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自家扮作车夫,与宿桓商议着,如何能见上程怀憬一面,而又不惊动任何人。
在程府别院,弘农杨家安排的甚是缜密,夜间居然捉对巡逻。这点大出秦肃意料之外!
若在别院内爬床,怕会惊动杨家仆役们,没得多生事端。
“王爷去伏龙寺作甚?”
“十四郎病重,孤前几日化作游方郎中去瞧了眼,顺手给他封了穴,暂可保他不死。但是他这病,须得有个绝世高手,替他打通全身气血。西郊伏龙寺有位胡僧情巳,是此中高手。”
“月先生还没回来?”宿桓一脸茫然,觉得大约自家在宫中待傻了,秦肃说的话,他大半都跟不上了。
秦肃见他一问三不知,更愁了。“月城主那头,孤也去寻了此地桃夭客,让他们联络。但路程遥远,他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
“……哦。”
宿桓怔怔地望着一身夜行衣的秦肃,又看了眼马车外逐渐亮起来的天光。“要么,某去赶车,咱们先回家再说?”
“孤在西郊等他。”秦肃言简意赅。“胡僧情巳已是应了,只是有一桩,须得让病人自行求医。还得烦请宿先生回去后,将这一切都说与他,今日在伏龙寺相会。”
“……哦。”
宿桓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然后他就眼睁睁瞧着秦肃宛如一头黑鹰般,翻窗跳下车,几个起落就消失于朱雀大街外。长安城林立栉比的屋檐在天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青灰色,着夜行衣的秦肃踩过瓦片,踏着露水走了。
宿桓坐上马车栏,扬鞭走出数百尺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他眼下扮作宫内老奴,秦肃是如何认得他的?
他心下一惊,被秦肃问话的杨家御夫不仅将他行踪卖了,就连他如今易容后的面貌也一并描述的清清楚楚。
看来弘农杨家人,并不可用。
怪不得燕王秦肃原本已摸入程府,却反倒来宫门口堵了他。
宿桓回头看了眼尽数被点穴塞耳扔入车后的杨家仆役,抖动缰绳,一路迅疾地沿着朱雀大街飞奔至程府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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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
程怀憬面色沉静地盯着杨家仆搬动十四郎,放入垫了软褥的马车内。全身失血的人,须怕冷。
“再放个暖炉。”程怀憬顿了顿又道:“如今宿先生不便露面,某会亲自送十四郎去西郊看医。”
当着杨家仆的面,他瞒下了秦肃约他于西郊伏龙寺赴约。以这些时日他对十四郎病情的焦灼,他亲力亲为,并不打眼。
一盏茶后。
程怀憬坐在马车内,轻柔地抬起十四郎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家双膝。长长羽睫轻垂,桃花眼底神色莫测。
十四郎为何病重,这件事,只有他最清楚。四月二十一,他入宫后遭旻皇后掌掴,后又被以锁链羞辱,月南华在雨夜回府,告诉他,秦肃亲生父母死于暗杀。更可惧的是,他发现月南华与秦肃间,有许多秘约。
朝变之事,秦肃并不信他。
前世他是被秦肃禁锢在王府的脔.宠,秦肃与旁人议事,对他言辞寥寥,他不怪秦肃。但今生他已然入朝,在淮地更曾与秦肃死生相依,他以为,他足以取信于秦肃。成,与他谋;败,与他共命。
然而并没有。
前世秦肃不能信他用他,今生依然如此。有许多事,月南华知晓,许多人知晓,只有他不知晓。
那夜,程怀憬气苦加上皮肉伤,诱发了心疾。他再分不清前世与今生,再走不出那个三里坡的噩梦。黄河滩边、碎石坡外,他一次又一次被迫看着秦肃身首分离,死在他面前。
血,冲天的血。
程怀憬眼底脑海都只剩下了大片红雾。
许是心底没了求生的念头,他翻来覆去沉沉地哭,又哑声着笑。就像一个溺亡的人,踏过两世幽冥,胸膛内那颗不肯死去的心,浮浮沉沉,倔强地怒放于莲花灯内。他曾两世都不肯死心,他曾以毕生荣辱托付与秦肃,然而那人……不信他。
就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程怀憬清晰看见那盏莲花灯,灭了。幽冥红雾弥漫,他失了心,再不能安静地蹲守于河畔,等那个人来迎他。
他不再认得那个人。那个人,有太多面目,藏了太多心思。所以那个人,他原来从不曾当真识得。
程怀憬挣了两世的命,躺在长安城锦绣满笼的床榻,却只觉得凄厉。
心有疾,药石无医。
十四郎拿命换回了他。在满耳的惊呼声中,程怀憬睁开眼,只看见十四郎面色惨败如纸,颓然地从他身边倒下去,血迹沿着青砖缝隙汩汩成泉。他解开十四郎衣衫,见其大腿内侧赫然有刀痕错布。十四郎输了周身大半的鲜血,尽数碾磨成药丸,以口哺喂与他。
他食了十四郎的血,他活了,十四郎从此不能醒来。
程怀憬抱住枕于他膝头人事不知的十四郎,久久地轻抚十四郎道髻,良久后,贴上他面颊。轻声道:“阿四,从此你再不欠程家了。我予你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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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一刻。
程怀憬抱着十四郎盘腿倚于僧庐内,隔着袅袅茶汤,向对面那位胡僧道:“听闻上师擅治恶疾,不知……”
胡僧情巳生得极清瘦,鹰钩鼻,茶褐色眼眸颇为冷淡。开口时,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长安音。“贵人远道而来,小僧又受故人所托,本不该推拒。可是今日,小僧还有个约。可否稍候?”
程怀憬抬眉冷笑。“什么约,比救人更要紧?你们学法的,不是该具慈悲心吗?”
“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能骗你一时,而它却会骗你一辈子。慈悲以心为始,但是最终,却无须依心。”
“某是携友来求医的,不耐烦与你打机锋!”程怀憬冷笑道:“上师约了何人,居然如此迫不及待,连看诊的功夫都不肯匀给某?”
情巳默默地抬手,枯瘦手指捻动腕间念珠,闭了闭眼。“贵人这位友,已有人替他护住了心脉,眼下只须推宫活血即可。并不差这一时半刻。”
“托词!都是托词!”
程怀憬勃然大怒,高声冷笑道:“须多少银子,某不会短了你!上师只管治人,迎客之事,某替你去回绝!”
情巳不料他如此坚持,半阖眼皮抖了抖,方在沉吟不决,僧庐外车马声辚辚,又传来人语喧嚣。
程怀憬唤来杨家众仆强行按住情巳,然后将十四郎送与他怀中,愤然撩衣起身。高齿木屐踏过僧庐,答答轻响。
身后忽然传来情巳冷淡的语声。
“贵人为何不问,向贵人引荐小僧的那位故人,如今身在何处?”
程怀憬脚步微滞,随后头也不回地答道:“待上师替某这位挚友看诊后,再问那人不迟。”
“贵人待客,亦有轻重缓急之分。”情巳语声淡淡。“可见世人皆以心待客。心为主。意动,则情生。”
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程怀憬不及细想,只匆忙踏着高屐往外走,雪色常服袖口擦过柴扉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
程怀憬低头,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胡僧头戴斗笠,弯腰在侍弄花草,肩头那把铁锄刚巧钩住他衣袖。那胡僧虽然瞧不清脸,但彼此实在太熟了,化作灰都能识得出来。
那声“王爷”卡死在喉间,程怀憬立住脚,看秦肃又玩什么花样。
秦肃虽扮作胡僧,又约到了程怀憬过来,却没想到僧庐有客。情巳也没同他打招呼。他风风火火一路从杭城奔邺城,中途又独自掉头潜入长安,不惜诈死报信与宫中……费了这许多气力,好容易才见到程怀憬一面,眼睁睁看程怀憬为了十四郎怒发冲冠,却只字不问他下落。
燕王爷秦肃,觉得委屈。
尤其最后胡僧情巳那句问,程怀憬答的漫然,令秦肃忍不住钩住了人。可要说什么,他还没想到。
“咳咳,”秦肃低着头,假意咳嗽了几声,压低嗓子道:“后山溪边,日落前。”
程怀憬听清约定,挑了挑眉,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秦肃半天没听见动静,鼓足勇气转身抬头,斗笠下鹰眸微缩。从山寺沿途而来的蜿蜒人马,皆著月白衣,打头坐在马背上的正是李仙尘!
再看程怀憬,一袭雪色云锦纱衣立在山寺外,遥遥地,居然已经带笑朝寺外那人拱手迎过去了。
“李、赟!”
秦肃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要说:注: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能骗你一时,而它却会骗你一辈子。这句话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