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86

“王爷,当真要去临漳吗?”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四日,辰末。燕王府参将捏着手里头的舆图,面露难色。

“王爷我,”秦肃回头,随后甩镫下马,立在官道上抬头看日光。“在去邺城拜祭的路上,亡故了。”

“啊?”

参将一脸茫然,大约觉得自己瞎了,也聋了。

秦肃神色淡淡,鹰眸在日头底下现出诡异的透明光泽。“记住,孤已经病故。将这消息快马报与长安宫中。”

“王、王爷……”参将顿了顿,鼓足勇气问道:“若是消息传到朝野,那些已经聚集到江南的能人异士们信以为真,又该如何?”

“所以说是报与宫中!”

秦肃手执马鞭,倏地以坚硬鞭梢敲打参将的脑袋。“江南那头,自有桃夭客。他们会编排另一套说法。”

“什么说法?”

参将很固执。他跟随燕王多年,与王爷一同在祁山的尸堆里摸爬滚打过,不惧怕王爷发怒。他更在意这套见了鬼的说辞,到底谁会信。

“你只管把消息放出去!”秦肃有点不耐烦,再次瞥了眼日头。绕在手指间的鞭子又抽打在参将脑袋。“孤要去办件事,你们谁也不许跟来!”

“王爷要去何处?”参将反而进了一步,直愣愣地问道:“王爷如今霸业将成,为何要孤身涉险?”

“孤有要紧事!”秦肃越发不耐烦,鹰眼一瞪,恶狠狠地训斥道:“消息放完后,你们继续快马加鞭赶去邺城。先前交代的那桩,尔等务必在邺城办好!”

“邺城皇陵只认王室子!”参将不依不饶。“末将就算领了人去,也没法打开先帝的棺木。”

“让你们去就去!”秦肃懒得再与他多说,再次翻身上马,手勒住缰绳,言词简略。

“到了邺城,去中街和平坊寻个姓黄的老丈。那是先帝贴身的黄门,他自会领你们入皇陵开棺取骨。不日会有桃夭客赴邺城,你们记着桃花暗号,汇合后,若是有甚变故,直接飞信报与长安程府。”

“王爷!”

参将见势不妙,小跑着想要去抢秦肃胯.下银雪马的缰绳,却被秦肃快了一步,双腿轻夹马腹,银雪就飞矢般蹿出去数百步。

“尔等速去!”

秦肃的声音从马背上遥遥传来,带有绝不回头的孤绝意味。

**

五月二十九日,未时。

往长安城去的一队骡马里头混杂了胡商牙贩,正慢吞吞地往城门口赶。城墙上巡视的兵卫两个捉对,不时往楼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今儿个怎地盘查这样严?”

骡马队里常跑货的车行有人轻声嘀咕了句。

“听说是圣主抱恙,长安城各处都加强了戒备。”另一队里头有认得的,朝这边熟人捣了捣胳膊肘。

队伍挨挨挤挤地,在城门口排成条长蛇。眼见着至少得候上两个时辰,才能轮到他们。

“老子受够了,从万年县就开始排队,这泡尿实在忍不得了!”

骡马队里一个虬髯大汉骂骂咧咧地扯开衣襟,作势就从车栏跳下,逆着人群往回走。

“燕老大,你去哪儿?”雇他来跑货的李记铺子管事儿的急了,连忙把文书往怀里一揣,扭头大声呵斥。“这节骨眼儿上,待会耽搁了进城,可没人等你!”

“不须等,老子去放水。”

燕老大头也不回。后头小伙计追上他,刚要扯他胳膊,冷不丁迎面撞见一双异常凶狠的琥珀色眸子。

车夫燕老大颌下满是乱糟糟的胡须,浓眉压眼,目光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李记小伙计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手指松开,结巴道:“燕、燕老大,管事儿的说不让走。”

燕老大俯身,逼近一步。

李记小伙计慌忙又往后退,差不多手脚并用,险些在地上爬。“您……您老,”顿了顿,想起管事儿给的每个月饭钱,闭了闭眼睛拼命拉人。“管事儿的不让你走!”

燕老大目光沉沉,沉默片刻,忽然又懒洋洋直起身子,大咧咧地松了松栓在腰间的破布带。“人有三急,老子要放水!”

完全不听劝。

燕老大这次拔脚就走,再不回头了。

**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内龙首渠。

燕老大从水底浮上来,嘴里衔着根空心草杆子,呸地吐掉,抖了抖胡须上的水珠。然后脱掉湿衣服,随手拧成条绳,坠上块石头,骨碌碌,连衣服带石头沉入水底。

他赤.条条站在长安城内,仰头看了眼高大城郭,抬手一撕,蓬乱虬髯便从脸颊拽下来。鹰眸浓眉,站在日头底下比应天寻常男子都高出大半个头,赫然正是燕王秦肃。

秦肃从江南出发,打发上百名亲卫去邺城皇陵取其父光帝的尸骸,在皇陵外与桃夭客汇合,查验光帝是否当真死于某种慢性毒。他自家再次金蝉脱壳,改道来到万年县,充作运货商贩。

从城门外,他离了车队,潜到龙首渠底,游水摸入长安城。

他做了这许多事,改头换面,不顾“重病垂危”只身赴长安,是因为十四郎匆匆离开江南王府时,神色异常慌乱。月南华派来的那批桃夭客瞒的铁箍桶似的,仿佛专为了训练兵卒而生的杀器。

没人肯告诉他,长安发生了什么变故。

所以他猜测,那变故必定与程怀憬有关。倘或是朝堂事,按照他先前与月南华的约定,月南华必定一早就与他说了。

……只能是他的卿卿、程怀憬出事了。

**

申末。

秦肃从长安暗探手内得到一套新衣裳,匆忙换装后潜入程怀憬居于长安的府邸。门前一对瓦当,弘农杨家仆从警惕地手按腰刀问他。“什么人?”

秦肃反手从怀内摸出块牌子,在递过去的时候假装闲闲地问了句。“听闻府上缺名医师,某曾幼学太医郭氏,不知可能入府一试?”

“什么郭氏彭氏,我呸!这个把月,府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郎君还不是咱家十四先生治好的!”

看门的杨家仆啐了他一口,懒洋洋翻开名帖。“不过十四先生眼下也病了。你既然学医,进去替十四先生看看,要怎么补,开个方子就行。”

“是是,小的最擅长益寿延年术。”

乔装后的秦肃背着医药箱,笑的一脸诚恳。

好不容易混入府邸,穿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遥遥地却见到程怀憬正与一个紫衣人把臂立于荷花池。凉亭前花香阵阵袭人,清风都醉人。

秦肃眼珠子都直了,眼巴巴地望着,恨不能三步并两步追入轩亭,然后……一巴掌推开那个碍眼的紫衣人。

紫衣人容貌异常秀美,微垂着眼,忽而靠近程怀憬,与他说了句什么。

程怀憬展眉,顿时笑得这夏风里都醺醺然。

秦肃一瞬间迈不开脚步,只觉得胯.下涨的慌。浑身热血上涌,跟走火入魔似的,涌入脑壳,随即又悉数下蹿。

他夹着腿,立在原处不动了。

“哎,怎么不走了?”

前头领路的杨家仆走出去五六步,听不见后头脚步声,回头见新请来的郎中垂涎着脸望向凉亭内新主子发痴,顿时沉脸,高声呵斥道:“呔!管好你的眼珠子!”

秦肃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仆是在训斥他。他实在是很久没被人骂过,居然又怔了怔,强忍着唇角偷笑,低头应道:“小的从没见过这般繁华地,主家见谅!”

这句话杨家仆爱听,扬起脸,趾高气扬地笑了笑。

秦肃低下头,恨得牙关咬的咯咯响。那个紫衣人,分明是他生平最不待见的光禄寺寺卿梅纶!梅纶那厮名声坏啊!但凡是个人,都能爬上梅大人的床榻。卿卿和那厮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秦肃心里头妒火中烧,脚下却还记得步子,数了数,一共有厢房十三间。通往卿卿所在的主卧,大约须从下人房翻过去,盏茶时分,约莫也就摸到了。

日头也太招摇了些!秦肃恨不能射下这日头,早些天黑。

“到了,十四先生病重,找了许多江湖术士大夫,都不见好。若是你能治好十四先生,我家郎君须重重有赏金。”

“是,小的尽力而为。”

秦肃低着头走入十四郎所在的厢房,扑鼻一股药汤味。

十四郎离开江南燕王府时,须还是生龙活虎,那日几乎冲入王府拔剑砍了他!质问他是否与宫中贵人嫔妃有私。

当日里,秦肃险些气笑了。如今宫中都是他叔父渌帝的妃子,他就算荤素不忌,也不至于摸到那群女人身上!

所以当日他傲然负手而立,一口否定。

然后十四郎就拔了剑。

秦肃一直不知晓十四郎听闻了什么,十四郎惯来不爱说话,再者月南华也不肯过问他与程怀憬的私情。这事儿,他一直就没搞明白!

正好,趁着今日一并问清楚。顺带看看十四郎为啥病重。

秦肃拿定了主意,撩开帐子,十四郎面色惨淡如金纸,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地闭眼躺着。脉搏搭上去,的确是弥留之相。

秦肃怔住。

以月南华对十四郎的紧张程度,平日里没事儿都得大惊小怪,怎地这次十四郎弥留,床边反倒不见月南华?

“如何,你可会治?”杨家仆不耐烦地催促道。

“须有些眉目了。”

秦肃怕被赶出去,忙装模作样地双指轻搭,闭眼摇了摇头,叹息道:“这病来的蹊跷。奇怪,却又不像是外伤。”

“的确不是外伤。”

杨家仆见他说话还算在理儿上,神情缓和了些,又多说了几句。“十四先生是七日前病的,这一病,就来势汹汹。我家郎君甚是焦虑!”

“哦,”秦肃无可不可地应了声,睁开眼,又皱眉叹息。“这位十四先生,仿佛是失血症。”

“咦?瞧不出,你倒当真有几分本事。”杨家仆更精神了些。“前头几位大夫也是如此说。只是奇怪,十四先生分明不曾受伤,不知为何,像是气血极亏,汤药都不好灌了。只能每日拿老参续着命。”

还有句话,杨家仆吞下去了。前头看过的长安城大夫都说,十四先生这症候,像是全身大半的血都没了。

在十四先生病前,其实是新主子程怀憬病了。然后十四先生抱起新主子,关门闭锁,倒腾了一日。他们这些仆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七日前,房门再次打开时,新主子脸上有了血色。再然后,十四先生抱着新主子放入厢房,一转身,就直挺挺栽倒在地。至今没能醒过来。

但对于这种循风而来的江湖大夫,杨家仆觉得没必要交代那许多。他们这些仆役,早就按照弘农杨家规矩,悄悄儿地寻了具棺木,就等着十四先生咽了气,才好报与新主子。

如今新主子正在伤心处,朝中调令下来了,都没心思去御史台赴任。杨家旧主子们急的跟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恨不得压着新主子去御史台!每日杨家都会来人催促,可新主子又下令,不见任何人!今日这位光禄寺寺卿,还是因着是新主子恩师,拦不得,新主子这才头一遭儿肯见人。

杨家留在长安城的几位小郎君,扬言说如果明日再不待客,就要拿鞭子抽他们了。唉,他们这些两姓家仆,须也有许多苦处,没法说。

“你可有甚方子,须配什么药,只管开来。”杨家仆又催促秦肃。

秦肃故作沉吟。“瞧脉相,这位十四先生怕是自幼习武,除却汤药外,贵府可有武林高手?或许打通筋脉后,再辅以汤药,更有希望些。”

“那可就难了!”杨家仆叹息了一声。“原本还有位先生,可不巧的很,就在十四先生赶回长安前,那位先生刚回乡办事儿。那位先生倒是也会武。”

秦肃揣摩着,那位走了的会武功的先生,约莫就是月南华了。

月南华回月氏国,这事儿却没与他说,递给江南的简报中只字未提。秦肃还是刚知道他走了。不年不节的,月南华回去作甚?再则,程怀憬升任绣衣御史这事儿,他也是从谍报中知晓。还有宿桓乔装易容去了杨妃处,也是他自家猜测。

这一个多月,程怀憬从未给江南去信。如今就连月南华都行踪莫测了,十四郎又病重,这一个两个的,怎地都拿他燕王当贼防!

秦肃憋屈的牙疼。

**

那边程怀憬却也与梅纶谈完了。

“小程大人如今荣升正三品,除了不能上朝议事外,当属副卿,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某方才提及的亲事,小程大人须再慎重考虑考虑。”

程怀憬抬起头,在夏光中笑得眉目潋滟。“许鹏飞此人……”

“你嫌弃他出自寒门?”梅纶冷笑。“某也出自寒门。小程大人须知晓,寒门子弟中亦有奋发的。许家嫡女、许清川的亲妹子,到底哪里不如陇西李家的庶女?”

清川是许鹏飞的字,梅纶直接对他以字相称,倒是出乎程怀憬的意料。他微一沉吟,静静地道:“某的确不想娶妻。”

“我知你拒了李卫尉夫人,不想娶李家妇。可如今你既在长安图谋,总是要联姻的。况且,”梅纶见程怀憬张口又要驳他,便冷笑道:“小程大人,若某记得不错,河间程家没落已久。你虽是高门嫡子,但眼下,清川亦是朝中新贵!与他家联姻,于你只有好处!”

这话刺耳。

就连惯来爱装安静的程怀憬,听了也有些恼色。“梅大人!”

梅纶冷笑连连。“这门亲事,须是由十二皇子亲自向圣人求的,某今日来,只是传个话。不日圣人就会亲自拟诏,由太常寺来宣,小程大人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梅纶特地说的意味深长。

程怀憬正要反驳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梅纶眼底有些别的什么。一闪而过,太快了!

方才的梅纶,神色间分明满是愁苦与忧虑,甚至带了些悲凉。

……他为何悲凉?

程怀憬怔了怔,再抬眼看时,梅纶却已冷笑着拂袖而去。一袭紫衣在夏光中异常煊赫,是九卿清贵,亦是他当年秋闱时名义上的老师。

“老师!”

程怀憬忙快步追上去。

梅纶却甩开他,出门坐入马车,愤愤然地放下帘子。“去宫中,本官要面圣!”

**

酉初。

梅纶踏着漫天霞光走到长乐宫门外,斜斜地倚着门柱,却没进去。

他来了,长乐宫众宫娥都不敢拦,反倒静悄悄地都退了个干净。夏风吹动廊下彩灯,宫室内已经早早地燃起了烛。

长乐宫内,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堂中设连珠之帐,续真珠以成。绣被三千鸳鸯,间缀以奇花异叶,其上缀以灵粟之珠,精巧瑰丽。如粟粒,五色辉焕。水晶床支以金龟、银堑,五色玉石镶嵌于宫壁。这个帝国最荣盛的奢华处,都聚集于此处。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正在等他,予她又一次的销魂。

梅纶垂下眼,久久倚在廊柱下一动不动。有那么个瞬间,他眼底再次覆满悲凉意。但是当环佩摇动声窸窣传来,熟悉的紫面棠棣花纹裙裾迈过门槛时,他扬起脸,又是那副浪荡笑容。

“回圣人,都替圣人办妥了。”

“哦?”旻皇后停下脚步,绣有棠棣花的夏裳极轻极薄,袒.露出大段雪白胸.脯。“那个程怀憬,他当真愿意娶妻?”

“由不得他不愿!”

梅纶涎着脸凑过去,双手从背后抱住旻皇后,脸贴着脸,轻笑道:“他须是个得陇望蜀的人。只要与他富贵,没什么是他不肯应的。”

旻皇后任由他抱着,面色却渐渐地越发阴狠。“朕恨不能杀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棠儿无须急,”梅纶声音里带着笑,轻飘飘的,话语又甜又动人。“他如今做了绣衣御史,只须与他办件棘手的案子,最多半年,他就会自家把脖子伸入套索里头。到时候,是杀是剐,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旻皇后转过脸,突然间恶狠狠地推开梅纶,咬牙切齿地恨道:“江南那人快死了!昔日你许朕的,却至今仍未能兑诺!”

梅纶叫她退得踉跄了一下,面色苍白,却笑的愈加魅惑众生。“棠儿……”

“放肆!唤朕‘圣人’!”

“喏!”梅纶顺从地跪下去,三跪九叩,拜服在长乐宫前,绣花紫衣迤逦宛若一朵铺开的花。“圣人无须忧虑,江南那人,必定会是圣人的囊中之物。”

梅纶逆着光跪地,正卿紫衣铺陈在青砖地上,又妖冶,又奢丽。红霞映了些许在他头顶玉冠,鸦发下俊美如珠玉。

光禄寺寺卿梅纶的名声在长安城不好,可世人都不能否认,梅纶极美。是无数长安贵女春闺里肖想的人。也是渌帝那个老色.鬼,神魂颠倒地弃了三宫六院,夜夜抱着独宿爱不释手的人。

要不是梅纶,她当初连近渌帝身的机会都寻不着。更不会有今日的好辰光!

梅纶跪她。世人都跪她。如今就连江南的那个人,见了她,也得下跪!

夏夜傍晚的风,隐隐约约的,带来些许幽邃秘香。又像是从棠棣花盛开的博陵故乡飘来,漫山遍野的龙涎香,从那人衣襟袖底渗出来。一丝一缕的,箭袖金蟒袍,高大的身影总是背对着她!

旻皇后死死咬住下唇,原本清秀的脸变得狰狞。她绞着双手,声音转为柔弱,似乎泫然欲泣。

“朕……我只是欢喜他,想要他。”

“是,圣人最是心软。”

“阿纶,你该唤我‘棠儿’啊!难道你不欢喜了,就因为我欢喜那人?可是我真的,这辈子只欢喜过那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可是我……我不能说!对,我不能说!会被人知道的,说了,天下人都会来骂我!他们都不许我说!”

旻皇后眼色迷离,蹲下.身,趴到梅纶眼皮子底下,又再次柔弱地哭诉道:“阿纶,我欢喜他!我欢喜他欢喜了许多年,你能帮我告诉他吗?”

梅纶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轻吻她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安慰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棠儿莫慌,江南那人……他也欢喜你。”

“当真?”旻皇后抓住他的手,杏子眼底满是无助。

“我的棠儿这样美,那人欢喜极了。”

旻皇后苍白脸皮绘着浓妆,额间花钿沉沉,涂抹蔻丹的手指痉挛着抽搐了一瞬,抽泣声渐渐停了。任由梅纶抱起她,宛如抱住了稀世珍宝般,一步步走入深宫更深处。

红罗帐前,青铜侍女烛台上红烛高烧。馥郁的龙涎香一阵又一阵,熏得人眼耳口鼻都不甚清醒。

梅纶轻柔地将旻皇后放入鸳鸯绣被中,又吻了吻她脸颊。“棠儿乖,明日他就来看你了。”

旻皇后仰面躺在水晶床内,杏子眼睁得极大,仍死死地抓住梅纶的手不放。

“棠儿,我的好棠儿!”

梅纶屈腿跪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哄她,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吻落在她最渴望的每一处,擦过秀发,将情话毫无保留地送入她耳畔。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终于被他哄住,沉沉地陷入梦乡,紧抓住他的手也渐渐松开。

梅纶暗自松了口气,利落地翻身下床,毫不留恋。

他走到青铜烛台前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眼红罗帐,然后自袖底掏出个油纸包,指甲抠了些许粉末,弹入烛火内。红烛芯子只微弱地跳了一下,随后又归复悄然。

长乐宫内人声寂寂,燃着的龙涎香却愈发馥郁浓烈。

浓香底下,杀机四伏。

作者有话要说:【有奖猜谜】:“海棠花”梅纶大人在香里添了啥?第一个猜对的有红包。

注:旻皇后所居住的长乐宫,水晶床珍珠帘鹧鸪枕这些细物描述,参考资料是晚唐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