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五月十六。夜,江南,圆月亮如白昼。
夜色中一匹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十四郎伏于马背,整个人身子绷紧如利箭出弦。
程怀憬心疾复发的消息耽搁了九日,才由桃夭客传入他耳中,十四郎恨不能腋下生出对翅膀,瞬息间飞回长安城。
这世上只有他知晓,程怀憬这病,根本无药可医。
先前他一直瞒下了程怀憬,只哄他说,神龙山秘术可以治疗心疾。其实他不过是拿着师父金道人与的还魂丹,敲碎了,碾磨成粉,混杂在药丸内与程怀憬服下。
还魂丹越用越多,药剂量已经到了程怀憬身子无法承受的地步。要想续命,只能由着程怀憬趁心随意,他趁了心,就能心思没那么重。
如今到底是在长安城发生了什么?居然连他离开前配的药丸都无济于事。按桃夭客接到的消息,如今程怀憬已是卧床不起,连汤水都灌不进去了。
十四郎抿唇,又狠狠地双腿夹紧,抽打在马腹。
马儿吃痛,在月色下又狂奔出数里路。
嗖嗖嗖!
月夜下迎面无数刺蒺藜激射而来,直奔十四郎周身大穴。他尚来不及停马,就已经手按长剑,双脚蹬在马鞍,整个人从马背上高高地蹿起,枯叶般往后飘出去。
快马失去了主人,奔跑不过一息,就嘭地一声重重撞在前方,四蹄被埋伏于地面底下的利器削断,悲鸣一声,倒伏于官道旁。
鲜血喷溅出来。
十四郎在空中转身,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笔直地从上而下斩落。皎白月色将地面一切都照得格外分明。
剑光骤急如连珠般,连刺带削,攻击藏匿于百尺密林后的黑衣人影。每十次招式用完,就有一个黑衣人倒地。
在十四郎翩然落地的时候,地面已经横七竖八卧倒了八具尸首。他脚下片刻不停,奔入密林后。月色下十四郎拧眉立目,凶残如一只地府索魂的青衣鬼。
“出来!”
密林内树叶声簌簌。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偷袭的夜晚。
“滚出来!”
十四郎面目越发狰狞,他是在与死神争命。他必须在三日内赶回长安,去救程怀憬!那个如金玉般娇贵的小阿郎此刻正奄奄一息卧病在床,连米汤都不能咽,在等着他拿命去救!
长剑击落如暴雨。九九八十一式追魂夺命剑,他方才只使出了前八十式,这最后的一个招式,是金道人的不传绝秘。
是了,在他决定提前下山前,金道人早已经将最后的绝招传授于他。在神龙山,他早已是被择定的下任掌门。之所以不说,之所以不能认,是因为他要护着程怀憬。
今夜他出剑,同样也是为了程怀憬。
他龙十四,今生注定只能为了河间程家这最后的一脉嫡系而活!程怀憬是姜四娘的儿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儿子,也是……他发誓要用命去护的主子!
月影下起了风,飞沙走石,就连天空中的圆月都被砂石遮挡。密林内上百株高树于一瞬间摇动,纷飞的叶片与漫天黄沙中有片衣袂快速从他眼前擦过。十四郎飞旋入最高处,倒挂于树,长剑刺入衣袂出现的地方,死死地将最后一名黑衣人钉牢。
探手入怀,取出一对铁钩,铁钩扣于指掌内,五指如同猛虎爪,霍然挠开那名黑衣人面罩。
钩痕抓破了那人的脸。
月明长空,激荡剑气引发的狂风渐渐地归复于平静。铁钩下那人生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眉骨下方钩痕深可见骨。
那人的脸毁了。
可是十四郎知晓,那人笑起来的时候,右颊原本会有枚小小的酒涡。很好看,若隐若现。在每次下山给他带回好东西时,那人都会露出小酒涡,笑着对他说,小师弟,快来看二师兄又给你买了什么。
“……是你。”
十四郎脚尖倒钩于树枝,笔直如长剑的身子悬于空中突然间僵住。
那人直直地看着他,腹部仍插着十四郎最后一式夺命的剑。他捂住小腹,喉嗓内咳出血沫。“小师弟,你不该心软的。”
“二师兄,”十四郎抿唇,以倒挂的姿势,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冲入脑颅。“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拦我?”
“我不是要拦你,我是要杀你。”
神龙山二弟子霍无骨艰难地按住腹部长剑,抬手,猛然拔出剑。剑锋带动伤势,拖了寸许长的肠子。他双手并脚,像狗一样从地上爬起身,又捂住肠子拼命往豁开口的肚皮内按住,双手指缝间混杂了黄土与猩红色的血。
霍无骨咳嗽得像是快要断气,毁了容的脸上又再次现出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涡。又小,又可怜,声音零星飘散在没有了树叶的树林内。
“咳咳,小师弟……师父如果知道你把第八十一式使成了这样,他老人家会、一定会很不高兴!”
十四郎落地,面色煞白如纸。“二师兄!”
霍无骨已经把肠子按了回去,咬破舌尖,藏于舌底的还魂丹就化作了清水。他贪婪地吞咽入腹,扬起脸,又对月光下怔怔然不知所措的十四郎笑了笑。“小师弟,你永远都是这样天真。不过……真好啊!”
最后那句感叹挥散于夜色带有浓重死气的血腥味里。
霍无骨撮口长啸,趁着十四郎尚且没能回过神,拖着半死的身子叫来了躲在官道另一侧的良驹宝马。宝马前蹄跪地,驮着他疯狂地飞奔,瞬息间就没了踪影。
十四郎依然怔怔地望着月色下鲜血淋漓的长剑,环顾四周,这处依然是山下人间。不是方才他突然堕入的无望幽冥地府。
然而长剑上不断滴落的血提醒他,神龙山不止他一人下了山。除却投奔大皇子麾下的大师兄齐玉衡,如今就连二师兄都亲自对他出手了!前方路漫漫,他与他的师兄们,再也回不到神龙山中青崖论剑的好时光。
他变了,他们也变了。如今他们都在为了各自的主子而战!都在为了应天那位即将出现的盛世明君而战!
十四郎最后一次抿唇,铎地一声拔出插.入黄土地的长剑,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在夜色下奔驰而去。
他使出了神龙山绝世轻功,穿林掠地,沿着官道疯狂奔向前方。
快点,再快点!
他还有要救的人,还没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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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寅时。江南燕王府门口。
“王爷、王爷你要去何处?”
只匆忙披了件里衣的王傅冷松先生蓬头垢面,光着脚从廊下跑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到最后索性伏在暗七后背,青筋暴突的手往前拼命抓着什么。
夜色下什么都没有。但仿佛只要伸出手,哪怕抓着的是一缕夜风,冷松先生也觉得心里头有点依靠。
稍微不那么慌。
“王爷——!万万不可啊!倘或走漏了风声,眼看着王爷谋划的一切就要付诸东流啊!”
冷松先生吼的声嘶力竭。仰起头,老泪纵横。
府门外燕王府私兵一字排开,人人皆着黑衣配锁子软甲,沉默地守在月下。秦肃早已翻身上马,听闻身后动静,片刻不回头。
“去邺城!”
冷松先生哭吼道:“拦住他!你、你、还有你们,你们都死了吗?!快拦住王爷!”
苍老手指点住何处,何处皆是一片沉默。
没人敢违背秦肃的军令。更何况,这几个月但凡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如今王爷在冷落王傅,议事时不叫他,练兵时也不许他去兵营。军帐内混居了江湖异士,甚至还有来自月氏国的桃夭客,这些人里头,王傅能叫出名字的十不足一。
燕王爷带了上百近卫夜奔邺城,王傅却在此刻才知晓……还因为暗七告密。
百余名近卫均齐刷刷跃上马背,拱卫在秦肃身后。
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都,都走了?”
冷松先生从暗七后背挣扎着跳下地,踩着光脚狂奔出数十步,马蹄裹了软布,居然在夜色里连声息都无。
“王爷!王爷啊!你当老夫不知你是为了谁?!哈哈哈哈哈……什么去邺城皇陵祭拜,王爷你分明是、分明是!”
被遗弃下的燕王府王傅冷松先生且哭且笑,双手大力捶打胸口。他知道秦肃不顾装病,宁可走漏风声招来杀身之祸,也要连夜奔出江南,必定是要去长安私会他那个少年情人。可是他顾忌秦肃的声名,哪怕王爷不再需要他了,他也不能拆穿他。
冷松先生箕踞而坐,老而瘦的身子从里衣中往外挣,骨头支楞出来,丝麻根本包不住。
包不住,他这一颗赤胆忠心呵!
冷松先生双手捶胸大哭。哭先帝早逝,哭他多年不得志,哭如今江南筹划毁于一旦,哭到嗓子都哑了。
暗七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扶他。“先生!”
冷松先生怔怔地抬起头,像是平生第一次认得他。“暗七?”
“嗯。”
“你……到底是谁的人?”
暗七常年覆着人.皮.面具的脸眉目不动,只默了许久,搀扶着冷松先生的手微微抖了下。“先生自幼将我养大,当知道……”
“老夫不知道!”冷松先生语词激烈,打掉他的手,哑着嗓子又问了一次。“你同我老实说,你背后,到底是谁?”
暗七单膝跪地,以右手按住左胸口,涩声道:“我是王爷的人。”
“撒谎!你撒谎!哈哈哈哈哈,如今一个两个的,都再不肯与老夫说实话了!我老了,老了……”
冷松先生盘腿坐在地上,披发而哭。哭着哭着,到最后又仰天狂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暗七听不懂这句,只知道冷松先生疑他。宽阔后背密密地渗出细汗,叫初夏的风一吹,粘在身上,又令人觉得寒。
“先生,我扶你回去。”
“回去?”冷松先生瞪着他,突兀地停下歌哭,抚掌大笑道:“果真该回去!”
暗七松了口气,站起身去扶这位从义庄捡回他的老人。他手刚碰到冷松先生衣袖,却再次被打开。
“是该回去!王爷不再肯装病,你也不再肯与老夫说实话,老夫……是该回乡下种田去咯!”
“先生!”
暗七大惊失色。人.皮.面具后只有一双眼睛是他自家的,此刻睁得极大,瞳仁内寒芒灼灼。扣于袖底的暗镖动了动,险些没控制住,暴起杀人。
冷松先生像是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杀意,只在燕王府外仰起头,最后一次留恋地看向秦肃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老夫亲眼瞧着王爷长大成人,如今,也算不负先帝所托。这把老骨头,就算日后下了幽幽九泉,也能对先帝,有个交代了。”
冷松先生嗓子哑的太厉害,最后几句话,他开始嘶哑地咳嗽。在泥地里,咳嗽声苍凉而又颓然。
“暗七,你……”
暗七抬起头,瞳仁微缩。
“告诉你家主子,你真正的那位主子,”冷松先生忽然笑了。“王爷大业已将成,他……来不及了!”
“先生!”
暗七再次跪下。
冷松先生摇着手,独自踉跄地站起身,脚步蹒跚往燕王府方向走。是了,王爷可以不顾大业,但他还须替王爷守着江南,再……护他最后一程。
在他身后不远处跪着暗七。他从义庄捡了三个孩子,唯一被秦肃选中培养为暗卫的只有暗七。燕王府十二暗卫,暗一暗二死了,暗五不知被王爷派去何处,暗十一暗十二只贴身与王爷汇报。暗三、四、六、八、九、十,都在兵营,如今已做了校尉。剩下无人问津的,只剩下暗七。
王爷疑心暗七,又或者,实则疑心捡回暗七的他。
冷松先生继续蹒跚地往前走,拢在一处的手抖了下,面色却丝毫不动。在走之前,他还须处理掉暗七。王爷疑心的人,就不必再留着了。
须查一查,暗七背后究竟是渌帝第几子。
月华从燕王府飞檐漏下些许,照在冷松先生身上,顶着乱蓬蓬的灰白色长发,赤脚蹒跚——他看起来只是个寻常老人。失了势,没人稀罕。
这世间再无人记得,当日里春闱魁星苑里走出来的魁首,少年得意马蹄疾,于宫中鹿鸣宴上接了光帝的一杯御赐桃花醉。光帝亲自执杯,笑着对他说,爱卿具栋梁材,朕得爱卿,幸甚至哉!
又一年。
光帝将他招入御书房,那日也是春天,惯爱穿胡服的贤皇后立在御案后头,以手抚摩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吟吟地抬眉望他。光帝又再次执起他的手,咳嗽了几声,苍白着脸对他道,朕不日会将爱卿发落至祁山。爱卿可隐姓埋名,倘或有一日,爱卿听闻山陵崩,到时再于祁山联络皇后母族白家,请他们……务必护住朕的血脉。
御书房秘谈那年,光帝身子骨已经很弱了,皇后腹中胎儿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诞生。皇子肃降生那日,普天同庆,鸣道宣示的锣鼓声传入祁山,他仓惶着脸赤脚奔出山中草庐,抚掌大笑,然后又复大哭。
在不久后,果然如光帝所料,一切皆往最坏的方向去了。贤皇后病故,光帝卧床不起,不过年余,祁山再次传来宣示声,万里江山,处处挂起了白幡。
山陵崩。
那日他披着素白麻衣,痛哭于野。直到想起襁褓内的皇子肃,才踉跄爬起身,一步步,重回长安城。然后替王爷谋划至今。
光帝将皇子肃托付予他,可是他无能,他只能护着王爷……到这一步了。
王爷长大了,有了自家心思,再不需要他了。
冷松先生扶着门走入厢房,缓缓地找到先前甩脱的鞋,趿拉着坐在案前。月华从窗缝里透进些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间振衣坐起。
“来人,笔墨伺候!”
最后在临走前,他须替王爷除掉暗七。他看错了的人,他须处理掉。再者,自乾元二十二年至今,江南筹战千余日,如今秣马厉兵,天下贤士陆续来投……他早就预备下的檄文,也可择日结语了。
冷松先生笔走龙蛇,用油蜡封好密信。抬起头,噗地吹灭灯烛。
暗室内,一切复归于悄然。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暗七:燕王府暗卫,是前世那个驮着程怀憬逃亡时,扔下程怀憬的人。也是今生程怀憬秋闱前病重时,被秦肃派去探望程怀憬却刻意瞒报的人。秦肃疑心他很久了。至于他背后是谁,后文会简略一句话揭晓。
2.冷松先生:燕王府王傅,对秦肃赤胆忠心,可是秦肃今生很疏远他。冷松先生一直以为,秦肃是为了程怀憬疏远他,其实不是。秦肃带了两世记忆,他没有,所以他不知道,前世秦肃最后兵败是因为有人泄密。那份秘密,原本只应该有冷松先生知晓。
3.画外音:冷松先生没叛,但前世秦肃兵败的确与他有关。唔,立个flag,下本书我不要搞这么秃!所有伏笔会尽可能变成白描,书里所有男人说的和做的一样,想的和对方看到的一样。
希望、渴望、以及盼望,我下本书会轻松。然后,你们会喜欢它,以及书里的他们。o(*≧▽≦)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