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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怀憬负气走出卫尉府外,登上马车就走。车轮刚转动,后头就响起一连串人语声。

“程家阿郎留步!”

“阿郎留步!”

程怀憬不耐地撩开车帘,就见后头追出来几个李府家仆,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明显渗出汗珠。

杨家仆吁地停住车,面色犹豫地禀道:“郎君,是李家人追出来了。”

程怀憬闭了闭眼,心口疼的越发凶猛。十四郎去了江南后,偶有片言只语,但他却日夜悬念不得安枕,既要忧虑秦肃那厮在江南境况,又须在长安与朝野诸家子周旋,他这具带了前世梦魇的身子,须受不住了。

“郎君!”

杨家仆又在催他。

程怀憬睁开眼,褒衣袖底指尖暗扣,一张被掌掴破了的脸颊面色惨白。“不须理会。”

“可是郎君,”杨家仆却兀自直勾勾地望着他,催促道:“主家曾经交代……”

“我才是你如今的主子!”程怀憬垂眼冷笑。“若是你们不愿听命于我,随时可以回杨家!”

刷地一声,马车帘子放下。

程怀憬淡淡地道:“催马,回别府。”

杨家仆不料向来温润如玉的程怀憬会突然翻脸,踟蹰了片刻,只得冲后头跑步追来的李家仆拱了拱手。随后驾车快速沿着朱雀大街直奔别院而去。

乾元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未时三刻,程怀憬气冲冲奔入宅院,在门前就抬手剥了绛纱褒衣,幞头扔在地上,高声唤道:“速传饭!”

宿桓听得下仆回报,匆匆赶来时,恰撞见程怀憬独自敞开常服趿拉着高齿木屐吃饭。四碟子红汪汪的辣油,卷着汤饼面,少年郎鸦发散披于肩后。

热气腾腾的汤面撩起,喷的宿桓忍不住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地唤道:“郎君?阿郎?”

“宿先生来的正好!”程怀憬头也不抬地招呼他。“先生可腹饥?坐下同食!”

转过头,又让仆童抱来一坛杜康酒。

程怀憬拍了拍酒坛泥封,扬眉笑道:“今日且与先生,疏狂图一醉!”

这是在宫中受气了。

宿桓默然走至席前跪坐,肩背拔直,斟酌着如何替这位年轻的主家解忧。但他自认读书万卷,道藏也翻过三千,如今对着散发敞衣的程怀憬,张了几次口,居然都说不出一个字。

酒液沥沥地倾入杯中,程怀憬左手执壶,桃夭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来,宿先生,且先饮酒。”

宿桓张口结舌,目光落在程怀憬脸上。距离近了,才发现少年郎唇角破损,脸颊薄薄地肿了一层。

“他们打你了?!”

宿桓霍然变色。大手按住酒杯,怒气冲天。“是谁打的你?他们为何打你?!”

程怀憬吃了些汤饼胡面,气已经消了大半,只余心口隐隐作痛。眼下见宿桓如此形色,反倒诧异地挑眉笑道:“某向来入不得宫中贵人青眼,鬼鬼祟祟地派人来传唤,可不就是为了拿某撒气!”

粗糙大手蓦地抚上他眉眼。

程怀憬顿口,震惊地望着宿桓大半个身子前倾,大手覆于他脸颊,掌心内簌簌发抖。

“……宿先生。”

宿桓看着那双长睫毛下异常明亮的桃花眼,以及少年郎右眼睑下那粒妖异的鲜红泪痣,声音突然沙哑。“郎君,谁打了你?”

“旻皇后。”

宿桓掌心内抖的越发厉害。“她不过……”

“她如今临朝,百官皆得跪拜于她,口呼圣人。”程怀憬打断他,又笑了笑。“让她打一次,算不得什么。”

“可是郎君……”

“下月我会去御史台。”程怀憬再次截断宿桓。“今日入宫虽然吃了些亏,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程怀憬抬手,抓住宿桓的手放到案前,又笑了一声。“我今日,见着了杨妃。杨妃让宿先生这位弘农杨家送来的厨子,做些膳食送去。”

宿桓手被他按住,满腹愤慨无处可诉。满腔情思,更是说不得!

良久,宿桓哑声道:“可曾敷了药?”

“无甚打紧,宿先生……”

“须先敷药!”

宿桓仓促打断他,随后起身大步流星往外冲。临了到了门边,又突兀地回头勉强一笑。“十四先生与月先生都不在,若是郎君留了伤疤,回头他们须怪某伺候的不周全。”

面色仓惶,欲盖弥彰。

程怀憬久久凝视宿桓离去的背影,眼角余光落在几案上动都不曾动过的杜康,皱了皱眉。

**

申时后,长安城下了雨。这场雨一直下到子时都不曾消停。夏夜暴雨如注,浇灌在庭院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大斛铜豆。

程怀憬被雨打芭蕉声惊醒,披衣起身,掌心内护着微弱的一豆油灯。窗钩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混杂在雨声中,随后一股潮湿寒气扑面而来。

嗖!

掌心内护着的那盏油灯灭了。

“谁……”程怀憬刚吐出一个字,身后就响起衣衫窸窣声,冰冷的铜块物事抵在他后腰。

“是我,小程公子。”

程怀憬松了口气,这是月南华的声音。在外奔走半月的明教教主回来了。

“你怎地……”

“嘘!”

柔软指腹轻轻掩住程怀憬口唇,随后他被人往后带了带,两人紧紧相贴着入了厢房内侧。

月南华行动间夜猫般机敏,云靴落地无声。若不是他刻意让程怀憬知晓身份,程怀憬就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好了,此刻可以说了。”

月南华懒洋洋放开他,反手从脑后摘下面巾,又将挂在腰间的黄铜钥匙交给程怀憬。“拿着,这是皇宫西角门的钥匙。”

程怀憬怔了怔。

“杨妃给的。从西角门进去后,她的人每天都会在附近候着。宿桓就算能装作弘农杨家送来的厨子,人也进不去,在饮食盒子里动手脚,想也不要想!皇后那边看的比诏狱还严!”

“那你哪来的钥匙?”

“宫中那些甲兵顶个屁用!”月南华满脸不屑一顾。“本教主亲自出马,去幽篁宫见到了杨妃。但这钥匙只能急用,次数多了,难免不出岔子!”

月南华顿了顿,又收起唇角笑容,猫儿般的狭长美目微眯。“还有几件事,须告与你知晓。”

月南华神色慎重,程怀憬听了心里头没来由一紧,刚缓了半日的心疾又要发作。他忙捂住心口,轻声道:“何事?”

月南华不答,只瞥了眼厢房内陈设。又往隔壁飘了几次,许是防备杨家仆,临时又改了口。“纸墨在何处?”

程怀憬带月南华到了侧间,从案头取出笔墨纸砚,又点了灯。灯下月南华一袭黑色夜行衣,腰间挂着块白底木托面具,刷刷刷,笔走龙蛇。

程怀憬凑近看时,端着灯烛的手忍不住一抖,蜡油滴下来,险些烫了手背。

【1.香囊:陇西李家与大司马石广秘密与西域胡商交易铜矿。

2.鹿血:当年秦肃生父光帝并不是体弱病死,而是常年被人在饮食内下毒,尤以西域特供的一种白鹿血最为可疑。

3.褥疮:秦肃生母贤皇后产后突发褥疮,全身溃烂而死,也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联系燕王府已死的真容酷似西域人的暗一,疑似西域刺客早在光帝时期便潜伏于深宫。

4.丹丸散:渌帝当年所服丹丸散的配方里,有几剂药材在后来再没采购过。】

一切线索都指向西域。

程怀憬呼吸粗重。这许久以前压在心头的事,桩桩件件,突然间都水落石出,在今夜灯下现出狰狞獠牙。压抑太久,前世他查了十年,原来早在秦肃出生之前,这场宫变剧祸就早已埋下。

他身上阵阵发冷。蜡烛泪一颗颗滴落,终于燎破手背。持在掌内的烛等摇晃个不休,影子投在宣纸,那些墨汁淋漓的字也变作梦魇里的魔,气息咻咻,每个字,都是前世的滔天血海。

“月城主……”

程怀憬声音飘于雨夜灯下,遥遥地,零丁落在月南华耳畔。

“……这些事,燕王可知晓?”

月南华扭头认真地看他,狭长美目里流露出莫测神情。“乾元二十二年冬末,燕王夤夜奔至不羡城,就是为了求我替他查明光帝之死。”

“所以……”

程怀憬嗓子抖的太厉害,后头的话再问不出。他从没想过,向来桀骜不驯的秦肃居然有如此悲苦身世,亲生父母皆死于暗杀,当年秦肃是如何在深宫朱墙内活下来的?十一岁开府前,为何对方肯留他活口?

秦肃十六岁出征祁山,数次死里逃生,到底是他命硬,还是在祁山的母族白家暗中保护?

程怀憬忽然发觉,他从没真正了解过秦肃。

深宫内的秦肃……那个帝王家的秦肃,一时像是眉目宛然地在他眼前,唤他卿卿;一时又像是隐在云山雾罩后,转身背对着他,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月南华手指揭起那张写满了秘辛的纸,凑到程怀憬手持的火烛前,火星子燎原,瞬间灰飞烟灭。

宣纸燃尽后的余烬如同飞雪,悄无声息地坠于身下。

“小程公子,这几件,都是需要人手与时间去查。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程怀憬勉强定了定神,烛光笼在他眉目前,影影绰绰的,令他看不清月南华的脸。耳边话语声也是忽高忽低,听得不甚分明。

“须……一件件地查。”

月南华失笑。“这是自然。只是我月氏国虽然豪富,人手却有限,能训练成桃夭客的,更是百中无一。小程公子须拿定主意,你若是不能决断,那就只能等江南回信了。”

是了,月南华早已先将这些事报与了秦肃。

程怀憬眼前又仿佛看见了秦肃,那人大马金刀地坐于江南王府花厅内,王傅冷松先生凑近与他低语。他们想先查什么?查光帝之死,还是查渌帝之死?这两拨,须不是同一起子人。

光帝与贤皇后之死,十有八.九是死于渌帝之手。这样,在光帝死后数月,渌帝便匆匆举行登基大典才说得通!

但是渌帝常年服食的丹丸散换了药方,却又是为什么?是当年的配方里有他下给光帝的毒,后来光帝死了,便无需再配,还是配方多了这几味药后丹丸散才不至于有毒?

渌帝到底是不是死于丹丸散?

谁杀了渌帝,是不是中宫旻皇后母子?

千头万绪,一瞬间全部冲入。程怀憬眼前幻相迭生,呼吸也不稳,刚想回月南华的话,被火星子烧伤的手背这时却传来迟到的疼痛感。

“先查铜矿……”

扑通一声,程怀憬刚喊出了这句话,就直直地向前栽倒。

灯烛滚落在地,暗室内人影憧憧。月南华似乎在焦急地抱起他喊人,又似乎有脚步声匆匆忙忙地朝他奔过来,又像是暴雨,永不停歇的暴雨,从窗外一直噼里啪啦直击他的心口。

疼,心疾发作的前所未有地凶猛。

程怀憬双手捏拳,想开口喊人,却仿佛魂灵儿从头顶飘离出去。晃晃悠悠,沿着子夜暴雨穿街过巷,再次奔入了前世血染沙场的噩梦。

“……王爷,王爷你不要死!王爷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