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尘出来时,目光落在候于大皇子府邸门口的众多仆从,随后望向程怀憬。
上回见面,程怀憬尚且是只身赴会。河间程家微末已久,必不至于如此大手笔……这些仆童均衣裳齐整面目清俊,显然都是士族大家训练出来的。再联系刘仃曾忿忿地对他说,程怀憬如今在长安朱雀大街附近置办了好大宅院,李仙尘心底已猜中八.九分,约莫与朝堂升迁一般,程怀憬又是走了弘农杨氏的路子。
但程怀憬已与他划清楚河汉界,眼下,不提也罢。
李仙尘便往栓马处走。
“二十三郎!”
李仙尘回头,见程怀憬拢袖立于逆光处,静静地邀他同车。
“弟有一事,恰要与二十三郎商议。可否同车并行?”
这是程怀憬第一次开口邀他。李仙尘踟蹰着抬眉,修长手指卡入腕间念珠,许久都不能拨动一颗。
他是他的心头念,是他的野马脱缰。
李仙尘放弃了胡僧赠他的一百零八颗栓马索,微笑颔首。
“好!”
程怀憬撩开车帘,与李仙尘并肩坐于一处,从怀中掏出件物事。鸡子大小的白银镂空香囊,飞鸟祥云纹,内置西域异香。——赫然是当年李仙尘特地送他的情礼。
李仙尘捻珠串的手不自觉抖了下,撩起眼皮,笑容微有些苦涩。“五郎,这是何意?”
“这香囊内有焚香金盂。”
程怀憬微垂着眼,并没太留言他的神色。入鬓长眉轻蹙,颇有些忧虑地道:“二十三郎,此物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话里有话,不像是情问。
李仙尘捻动佛珠的手指渐渐渗出汗。“五郎你的意思是?”
“若当真是石大司马所赐,二十三郎当日可曾留意到……”程怀憬欲言又止,神色间越发犹豫。
李仙尘霍然抬手,按住程怀憬手背,片刻后,惨然笑道:“你要查大司马?”
“不敢。”
程怀憬静静地垂眸。
朝中旨意早已经拟定,左不过这几日,他就会正式入御史台,成为那见不得光的绣衣御史。他要查谁,可以直接越阶禀报于圣主。当然,渌帝不在的话,他会报予旻皇后。
八皇子历来与大皇子关系疏远,大司马石家巨富,早已成为帝王心腹大患,这些都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于情于理,他任绣衣后,倘若当真从大司马府下手,不仅不会引起圣人猜忌,反倒能挣个孤臣的好名头。
从不得宠的皇子外戚入手,的确是着好棋。
李仙尘一瞬间猜透其中关节,按在程怀憬手背,掌心内濡湿。“五郎,此招甚是凶险。况……”
况,与他陇西李家,也颇有些掰扯不开的牵连。
李仙尘咽下后头那句,点漆般的眼眸终于重又染了烟火气。他忧虑少年郎误闯虎穴,又惧怕会波及家族利益,但是千头万绪,最终却总隐约地换成雀跃。
程怀憬要动一人,却是先与他商议。
他必不曾与燕王商议。
李仙尘叫这份雀跃堵住了嘴,栓马索松了,万千匹野马狂奔而过。他又像是站在了华池画舫中,摇摇晃晃地,抵住少年郎的后腰。
他想要他。
李仙尘倏地垂眸,呼吸声迫急。沉默了足有数十息后,肿胀感渐渐地平复下去,心底只余悲凉。
“五郎,此事……为兄不能护你。”
“弟知晓。”
程怀憬并不指望李仙尘会当真吐露实情,又或告诉他有关陇西铜矿私相贸易的细节。他眼下拿香囊试探,已经冒了很大的险。若不是派去陇西的桃夭客已拿到足够铁证,弘农杨家又着力于搜集大司马石广罪状,他甚至不屑于这次试探。
但李仙尘与旁人不同。李仙尘是三品堂上官,位置与帝王家亲近,手里头却并无实权。他如今试着与李仙尘维持往来,须能去掉几分秦蔺母子对他的猜忌。
李仙尘不曾告诉旁人,他与秦肃之事。
程怀憬心电急转,就像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入了赌坊后,押了注,只等着开盘定大小。
对方那双点漆眸,就是赌坊内不断旋转的骰子。
“弟在朝中并无倚靠,遇着事,亦无人可商议。二十三郎……”
李仙尘攥住程怀憬手背,手下微用了点力,指腹薄茧擦过少年肌肤。他不错眼地盯着程怀憬,哑声道:“你要我助你?”
“不,”程怀憬静静地道:“惟愿二十三郎能够独善其身。”
李仙尘愣住。
“倘或他日朝堂内风波起,弟惟愿,二十三郎能够……独善其身。”
话语依然疏离。他并不需要他。他只是知会他一声罢了!就如同当年中了魁首后,自请外放去淮地,他也只是于重阳登高时知会了他一声。
李仙尘放开手,靠着车壁坐回原来位置,手指捻动腕间佛珠。
“五郎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程怀憬松了口气。
“同样,为兄要做什么,五郎也无须去管。”
李仙尘从未与他使过性子。程怀憬诧异挑眉,桃花眼底里的神色变幻莫测。
“族叔眼下在西郊兵营,你去他家,找十一婶喝盏茶即可。”李仙尘垂下眼皮,淡淡地交代道。“为兄约了人,就不陪你进去了。”
他放下佛珠,修长手指掀开帘子,马车已经到了卫尉李鸿乂府邸。
“二十三郎!”
李仙尘起身下车,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
“二十三郎!”
程怀憬也从掀开的车帘中探出头。少年桃夭面被掌掴,红肿渐渐消了,脸颊却破了皮。凝脂般肌肤渗出条缕血迹,黑色软纱罗幞头也歪了,唇角高肿,显得格外狼狈。
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什么的时候,李仙尘已经停下脚步,转身抬手替他将幞头后的发丝理了理。少年发漆如乌墨,丹青亦描绘不出的绝色眉眼就在他眼前……李仙尘手指倏地往下,盖住了程怀憬那双明亮的桃花眼。
“五郎呵……!”
后头却说不出别的词了,只得重重叹息一声,随后转身离去。
李仙尘生得极高,猿背鹤颈,常服挂在他身上,就像在风里随时都会飘飘然离开。
虽说名士风流,却多少有些颓然。
卫尉府前这许多双眼睛,都如愿地瞧见了这一幕。立刻便有灰衣人匆匆转身报与大皇子秦蔺。
程怀憬怔怔地望向李仙尘背影,鼻端似乎仍有黑莲子念珠馥郁的檀香味。那香里,不知为何带了些苦涩。
念珠细细地落下来,响动声盘旋于耳际。
“那不是咱家小郎君嘛?怎地过门不入?”
“嘘,先迎客。”
耳内又混杂着李鸿乂门前的议论声。车马停下,程怀憬转头看见门外排着长长的一条队伍。不觉皱了皱眉。
“郎君有所不知,”杨家仆凑近程怀憬身前,轻声道:“今年春上起,卫尉就常在圣人身侧,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朝中但凡有想活动活动的,都愿意来卫尉府上撞运气。”
这又是与前世一般了。
程怀憬沉吟。“咱们也去候着,且先将我名帖递过去。”
“是!”
**
程怀憬刚施施然步入队伍长列,就有李家仆童过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
“程阿郎,我家主母有请。”
队列里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往来都是朝官儿士子,不单是排队的不服气,就连已经站到门口的也满口牢骚话。
程怀憬顶着众人剜肉似的目光,整了整衣襟。他这番作派,都是做给大皇子秦蔺看的。除却车内欲言又止的一番交心语外,这日头底下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人报与秦蔺。
他必须拜会李府。
拾步入门槛的时候,程怀憬听见身后有人响亮地呸了他一声。
程怀憬面色不变,迎着午后日头又穿过李府长廊,心内暗自庆幸,早起时多亏了那一碟烂樱桃糜肉。这秦蔺母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盯着人做事。
像是别人都不须吃喝。
程怀憬难得来了点脾气,灌了半肚皮茶水,坐在李府花厅内又被仆童看茶的时候,他脸色略微有些发白。
“程家五郎!”
李鸿乂夫人款款而来,与上次一般,扶着婢女的手背走入席间坐下。觑了他神色,语调转为诧异。“你今日这是怎地了,在何处跌伤了?”
程怀憬这才觉得脸皮一阵阵抽着疼。顶着皮相破损没什么,秦蔺明知道他被打了,还着意让他顶着这副凄惨模样到处走动……不知是要拉拢他,还是要拿他替齐玉衡撒气?
可如今一切都说不得。
“无甚要紧,有劳夫人垂询。”
“不过数年未见,你又外放了个官儿,怎地就如此生分了!”
李夫人假意蹙眉不悦,腕上那只白玉镯子磕在几案,发出悦耳轻响。“你只须与……”
李夫人顿了顿,才又看似不经意地带过。“你与二十三郎那般,都唤我十一婶吧!”
李仙尘退婚琅琊王氏嫡女,也就是李夫人王十一娘的嫡亲侄女,后来于雪地里负荆请罪,士林传其为佳话。但如今看来,李仙尘过门不入,李夫人提及李仙尘时语气踟蹰,王李两家多少生了嫌隙。
程怀憬手按心口,入鬓长眉微微蹙起,强忍着心疾发作前的眩晕症,沉默了片刻。
“十一婶,”他顿了顿,又道:“小侄今日贸然来府拜会,本是仓促,只因……”
“这须怪不得你。”李夫人也蹙眉,笑容微带了些寒凉。“如今的长安不比往昔,宫中所虑甚多,就连你世伯也总滞留在西郊兵营。再者,大皇子一直有意撮合你与陇西李氏女联姻。二十三郎怕是开不得这个口!”
白玉镯咔嗒拍在案头,险些要被拍碎。
“他开不得口,一个两个,都开不得口!只得由我这个女裙钗,厚着脸皮与你提个亲。陇西李家女、大皇子妃与鸿胪寺寺卿的庶妹,不知可配得起程五郎?”
心口疼痛加上眩晕,程怀憬悚然立起身的时候好悬没栽倒在地!
他扶着几案,艰难地道:“十一婶,婚姻大事,须开不得玩笑!”
“谁与你玩笑!”
李夫人语词冰冷,斜眼觑着他笑了一声。“程家五郎连升九级,是应天史上第一个!就算写入史官笔下,也当是前无古人!大皇子对你,可是器重得很!”
程怀憬这才知晓,原来今日从入宫见旻皇后开始,居然是个解连环。套索全都设好了,只待他主动伸脖子钻进去。
牙齿黏在殷红唇瓣内侧,黏哒哒的,又觉得有些酸。
他须是应了秦肃的终身。他须要与秦肃一道谋这个天下。可是弘农杨家要他娶亲,大皇子秦蔺安排李仙尘与他结交,卫尉李夫人亲自开口与他保媒……陇西李氏女,他须娶不得!
娶了,就得绑上秦蔺的船。
“小侄家中长辈尚在,此事……”
李夫人再次截断他。“你也不须与我装!话,我是带到了。至于你愿不愿,却是你的事。”
这就一切都有理由了!怪不得李仙尘如今见到他几番欲言又止,怪不得刘仃那日恨不能持剑杀了他!
原来是逼婚。
秦蔺要拉拢他,逼迫陇西李家与他联姻。然而仗着中宫嫡长子的身份,秦蔺却又瞧他不起,逼迫他顶着被人揍过的脸到处招摇过市,奚落他,羞辱他,最后再从妻族找个庶女逼他娶为正室。
视他作脔.宠之流。
他程怀憬两世为人,并不是当真为了来长安讨个功名富贵,更不是为了要与谁家子弟勾肩搭背!
他须有他的谋划。
他须有他的“有所不为”。
他须不是,任由人放在砧板上的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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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见谅,某不愿!”
程怀憬霍然振衣起身。他忍耐了三个时辰的酸苦骤然爆发,殷红薄唇微分,笑意格外森寒。
“河间程家没落数十年,某是这数十年间唯一出仕的弟子。然,读书学艺,售与帝王家,却不是为了学那坊间伎子一般卖身!”
“放肆!”李夫人也拍案而起,蛾眉高挑,怒道:“陇西李家女如何配不上你?!你居然敢说出这样浪荡的话!读圣人书,我看你是全部读进了狗肚子里!”
“某仍记得第一次来贵府拜会,夫人言辞切切,皆为这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夫人身为女子,当年亦能仗义执言!可如今……”
程怀憬冷笑不已。
“夫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呵!”
李夫人拧眉立目,戴着白玉镯的手啪地拍打案台,也随之愤然起身,手指着程怀憬鼻尖,怒气冲冲道:“你、你不识好歹!”
程怀憬拢袖,面朝着她连着退出三四步,在李家仆从错愕的眼神中,一直退到花厅门槛处,然后立定脚跟,冷笑道:“某敬夫人是个女巾帼,是脂粉堆里的大都督!家母在时,曾盛赞琅琊王氏族中,以夫人最为斐然!可是夫人今日……”
他话并不全说完,只在最后摇了摇头,衣袂飘飘地走了。
巾帷后的大都督,这句原本是应天人物谱里对琅琊王十一娘的点评原句。昔日王十一娘尚未嫁时,以慧敏闻名于世,与程怀憬母亲及旻皇后并称贤良。
三女先后出阁,博陵崔家女入宫做了皇后,王十一娘嫁与卫尉李鸿乂,姜度嫡女下嫁至河间程氏。起起落落,当年混的最不如意的是姜家女、程怀憬的母亲。
可是眼下李夫人怔怔地望着四月夏光里那个一身绛纱褒衣脊背笔直的少年郎,突然间悲从中来。
姜四娘什么都输了,却留下了这样一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他是她的好儿子,好端端地走在阳光底下,扬眉昂首,誓不与权贵为伍。
他不负昔日姜家傲骨。
李夫人猛然从袖间扯出丝帕,仓惶转过脸,手按在几案簌簌发抖。她全身都抖的厉害。
姜四娘有子如此,不负一生!可是她王十一娘呢?她自家那对如珠如玉的双生子……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她亲手教他们认字启蒙,以兵法国策训导,然而最终,他们却双双送命于南疆荒野,白骨埋沙。
她不仅不能替自己的儿子们报仇,眼下还得被迫为夫家奔走,替旻皇后那对母子拉拢程怀憬。
她是王氏闺阁里的大都督,她是……一败涂地的卫尉李夫人。
“夫人。”
自幼跟随她的王家婢女跪下,轻声地劝道:“您失态了。奴婢扶您去净面。”
李夫人掐紧掌心内的丝帕,才惊觉满面热泪,扑簌簌,按都按不住。
“好。”
李夫人缓缓地收住嗓子里的哽咽,又默了片刻,道:“再备桌酒宴,替我……将那位程氏五郎追回来。”
“夫人?”婢女欲言又止。“郎主须不在家中。”
“随意唤几个子弟来陪就是。”李夫人自嘲一笑。“李家瞧中郎主嗣子位的儿郎这么多,哪天门外不候着几个。”
“是。”
婢女静静地扶起李夫人,又打发外仆追出府外,务必今晚留饭于程怀憬。
李夫人走到帘后,突然又静静地笑了一声。“追上程家五郎后,若他不肯来,就说,我想再听他歌一曲,白骨马蹄何言有家!”
“夫人,郎主会不高兴。”
李夫人抬手捂住心口,垂下眼,笑得越发寒凉。“阿婵,我也不高兴。可是这么多年,我有很久……没像今日这样高兴了。”
婢女阿婵听不懂,却又像朦胧懂了,轻柔地绞干热巾帕,替她敷在脸上,轻声道:“夫人,您太累了。”
李夫人不置可否,扬起脸,热巾帕后层叠热泪涌出。倘或有一日她能替嘉儿珉儿沉冤得雪,倘或有一日,亦有人能为她的那对双生子千里负棺归……真盼到了那日,她必定也是要哭的。
这几年,她快哭瞎了。琅琊王氏等一个机遇,也等到快发疯了。
从这个连跳九级的年轻儿郎身上,她又能得到什么呢?弘农杨家、南阳郭家既然能同时选中程怀憬,那么想必此子,或许也有可取处?
那么,她琅琊王家,为何不也趁此搏一搏?
李夫人慢慢地放下巾帕,沉吟许久,才转身对自幼跟随在身侧的婢女道:“阿婵,让人快马去兴华坊,请王家三位小郎君一道陪宴。”
作者有话要说:注:我对嫡庶之分并没有偏见,设定里历史架空,大致框架是魏晋南北朝。程怀憬是高门嫡子,所以秦蔺让他娶李仙尘庶妹,暗含的意思是方便李仙尘对他酱酱酿酿。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1.秦蔺真正要拉拢的人是陇西李氏,除了李鸿乂,他还要李仙尘。
2.秦蔺一直在利用李仙尘对程怀憬的心思。
3.李仙尘知道这件事,李鸿乂全家都知道这件事,程怀憬……刚刚知道,所以他翻脸了。
ps:前头大概忘记备注了,一岁九迁历史上是有过的,那个人名字挺奇怪,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国的到撝。
参考百度资料: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国的到撝,《南史》中记载,他受到当时宋帝的宠幸,一年升了3次官,所以有”一岁三迁“的说法。
后来到了唐朝,韩愈在他的《上张仆射书》里引用了这个故事,“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其实这个九是说多次升官的意思,于是又有了“一岁九迁”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