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2

层层黄金指甲套贴入程怀憬肌肤,少年春葱般的指尖如今就连抬起都十足沉重。旻皇后却仍不满意,又命人在程怀憬手腕加上副黄金镣铐,精致的金子细锁链挂下来,不时发出铃铃轻响。

“朕自幼惯爱听《相思引》。”

旻皇后屈腿坐于榻前,一脸漠然地望着他。顿了顿,又道:“古人有诗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意。程卿若是能令朕今日解了这段相思,方算琴音动人。”

程怀憬盘膝坐于榻前,膝前放着旻皇后自幼惯奏的绿绮琴,抬起手,腕骨上仍戴着副黄金镣铐。可他却抬眉笑得云淡风轻。

“圣人生于钟鼎之家,所习所学,足以执掌天下。然,圣人心中却有段相思难诉。”

他顿了顿,入鬓长眉微挑,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如同活了般,艳丽如血。

“这世间曲子,必不能合圣人意。圣人又何故自苦!”

依程怀憬的意思,大约源自于前世旻皇后死后应天.国便败了,他对这女人有股奇特的惺惺相惜。就像是大厦倾颓之前,胡旋霓裳奏于堂前,船沉了,楼塌了,那些乐伎在死前亦是上了浓妆。粉桃夭李,就连死前的惊呼亦被涂抹了缤纷色彩。

旻皇后于他而言,更像是对于前世应天繁华的最后一抹亮色。

所以即便今生这女人再三再四地折辱他,他依然提不起恨意。旻皇后隔着辈分与山海,痴慕于秦肃,程怀憬觉得她疯了。

又觉得她可怜。

“淮地流寇为患,四野凋敝。圣人久居于庙堂之上……”

“朕让你奏《相思引》!”

旻皇后疾言厉色地打断他,杏子眼里几乎将怒火熔为实质。

程怀憬垂眸,静静地待她将话说完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春葱般指尖抚在琴弦,琴是上好的,丝弦刚换过不久,宫商角徵羽都被人换了。

或许,她曾因相思难诉,弄断过弦。

弦音在少年指尖轻轻拨弄,起调便极高。片刻后,程怀憬调了弦,居然是一曲极凌厉的《广陵散》。

“朕让你奏《相思引》!”

旻皇后摔了手边玉牒,怒冲冲地站起来,逼问到程怀憬面上,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不是听、不、懂?”

“臣不懂相思,”程怀憬依然安安静静地垂眸,腕间锁链窸窣声不断,尾指依然勾在弦上,左手拇指轻按琴板,淡淡地道:“亦不知相思有何益处。”

“那你今日就别想从长乐宫活着走出去!”

旻皇后气的两颊通红,胡服内胸口剧烈起伏,言色间图穷匕见。

程怀憬垂眸叹息。

一位梳着飞天髻的宫娥匆匆凑近旻皇后身前,跪坐轻声禀道:“圣人。”

旻皇后不耐烦地皱眉,厉声道:“又有何事?”

宫娥又膝行几步,仰起头,轻声犹豫道:“杨妃来了。”

长乐宫宫室内燃着的龙涎香一丝续着一丝儿,让先前梅纶欢.好时留下的麝香味渐渐消弥。旻皇后闻声转向宫室四壁,在纱幔卷落间,微有些茫然。

“她来做什么?”

宫娥垂下头,轻声道:“说是一定要见着圣人。幽篁宫的甲兵不敢拦,怕是此刻已到阶前了。”

程怀憬琴音不停,就当这件事与他无干。旻皇后在他身边来回踱步,耳边环佩叮当,不多一会儿,从珍珠帘子外飘来一股馥郁幽香。

似麝非檀,又仿佛优昙花开。

朦胧而又柔和的纱幔轻轻卷起又落下,杨妃曼声向旻皇后请安。“见过圣人!”

旻皇后不知何时又坐回了榻前,语调漠然。“你今日怎会来长乐宫?”

“听闻圣人操劳国事,已有旬月不曾安枕……”杨妃盈盈地笑着起身,经过程怀憬身边。似有意若无意地,点了一句。“就连圣人安寝的长乐宫内,如今也成了召见朝臣的地方。妾心内,委实忧虑。”

旻皇后虽然临朝执.政,却到底是个女人。按应天律法,她今日着实不该让程怀憬来长乐宫。

更何况,程怀憬眼下尚且跪在榻前奏琴,腕骨铐着锁链。面颊高肿,赫然存有掌掴印记,唇角还在流血。

这是将朝臣视作家奴,是会被史官录入笔下的“无道”。

旻皇后自然听懂了杨妃所指。单独对着程怀憬,她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是眼下弘农杨氏女到了,她须得有中宫的派头与气度。

她不曾输于前朝,后宫就更不能输。

于是旻皇后揉了揉额头,杏子眼底的疯狂神色渐渐淡下去。“妹妹说的是,是朕一时疏忽。”

“圣人朝政繁杂,偶尔忘了这深宫内规矩,也是有的。”

杨妃话语不咸不淡,并不依着旻皇后以后宫姐妹相称。她见旻皇后神色间冷静下来,便搭着幽篁宫宫娥的手背,雍容一笑。“妾不过多句嘴。况,小程大人从淮地来长安赴任时,曾路过妾的家乡。听闻有家书托小程大人捎来。”

杨妃仔细觑旻皇后神色,又淡淡地道:“若是圣人与小程大人谈完了,可否让小程大人将家书转交于妾?”

她当着旻皇后的面,几乎挑明了程怀憬与弘农杨氏间的关系。

这次程怀憬来长安述职,从四品的知州一跃升为正三品的御史,本就是弘农杨氏在其中大力斡旋的结果。杨妃不打算隐瞒。她身为宫妃,接见外臣或从外臣手里头拿东西,须禀告渌帝。如今渌帝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便报予旻皇后。

她毕生不曾留下错处,如今更不能。

旻皇后看破了她那点心思,又揉了揉额头。再回身看向程怀憬,只觉得那张被她掴肿了的少年脸颊,不知为何反倒更美了!夭夭灼灼,带了点可怜相。

简直我见犹怜!

旻皇后不想怜惜程怀憬,只能眼不见为净。她挥挥手,眉眼一瞬间变得倦怠,像是平白又老了十岁。

“朕与程卿谈完了。”

程怀憬这才不紧不慢地停下奏琴的动作,举起手腕,系于两手间的黄金锁链发出细细的响动声。

“把他铐子去了。”

梳着飞天髻的一名宫娥上前,从腰间取出钥匙,替程怀憬解开镣铐。程怀憬微微缓了缓,才站起身。眼前依然阵阵发黑,又仿佛心疾犯了的症候。

杨妃领了程怀憬,盈盈地向旻皇后拜别。

一行人迤逦出了长乐宫,在宫门外杨妃便停住脚步,当着长乐宫送他们的两名宫娥,淡淡地道:“小程大人,妾不便与外臣私交,家兄委托你的嘱咐与家书……”

来时程怀憬当然没能料到今日会撞见杨妃,况且他们真正要商议的事情,眼下也不能当着长乐宫的人说。他微低着头,静静道:“臣来时,贵人兄长曾有言,望贵人在宫中多加餐饭。”

顿了顿,又轻声道:“为解贵人思乡之苦,弘农特地备了名厨子,惯会做家乡菜。若是贵人允诺,嘱托臣,务必让这个厨子,给贵人做些家乡野味送来。”

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并不涉及私相授受。可是长乐宫的宫娥依然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对着杨妃道:“娘娘,所有膳食须经过宫中。倘或有甚不妥当,奴婢们无法向圣人交代。”

“不须你们去交代,”杨妃搭着幽篁宫宫娥的手背,语气冷淡。“本宫自会与圣人禀明。待圣人批复后,再由黄门送信与小程大人便是。”

“奴婢感念娘娘体恤!”长乐宫宫娥行完礼,退了一步。

程怀憬依然低着头。

杨妃静静地候了一会儿,猜这名家乡来的“厨子”,便是宿桓了。她索要宿桓数年,眼下终于能勉强搭上线。今日奔入长乐宫救人,倒也不亏。

朱墙内,杨妃唇角微微掀开三分笑意。她半转过头,觑着程怀憬道:“今日小程大人也辛苦了,妾并无他话,且自回幽篁宫了。”

“臣告退!”

程怀憬拢袖躬身,面朝着杨妃方向退了三步,然后才由长乐宫的宫娥领着,去到外门转到一个小黄门那儿。

入宫时他是蹭了大皇子秦蔺,出宫后却是只身一人。出了东角门,看日头约莫已经过了饭点,即将近未时了。

东角门却还有人在候着他。

“小程大人,”一个武将打扮的人匆匆过来,压低声音行礼道:“某是大皇子府的校尉,奉殿下令,着您出宫后去大皇子府走一趟。”

乾元二十三年冬末,大皇子秦蔺成婚后开府,如今住在朱雀大街西巷兴庆坊。程怀憬依言上了马车,与那人一道去兴庆坊。又怕宿桓在家悬望,着了个杨家仆回去通报了声。

从宫中去往兴庆坊的路程极短,程怀憬在车内不过略闭了闭眼,由奴仆拿冰包在脸上敷了敷,车马便停下了。

大皇子府陈设简朴,除却门当匾额留有皇家风范外,府内花厅甚至苛刻到不设罽毯贴地。见到程怀憬到来,立刻就有属官陪坐看茶,礼数十足十的周全。

“小程大人少待,殿下正与鸿胪寺小李大人在书房议事,即刻便来。”

程怀憬递到唇边的茶顿住。他没料到今日会在大皇子府撞见李仙尘。又或者,大皇子派人在宫门口截下他,本就是为着安排他与李仙尘一同议事?

他心内尚在盘旋,花厅外已经响起脚步声。抬头望去,庭院内山茶花开的艳丽,李仙尘常服微敞,只随意束了个发冠,腕上居然挂了串长长的念珠。

秦蔺当先走入花厅,一见着程怀憬,立刻温声笑道:“先前在宫内尚未说得话。程卿在宫内可饮了饭食不曾?”

他叫旻皇后连掴带拷,自然是没吃上饭。但程怀憬不想在秦蔺府上耽搁,放了茶盏,起身含笑行礼道:“下臣见过殿下!有劳殿下惦记,却是不饿。”

秦蔺像是此刻才见到他面容有异衣裳凌乱,故作诧异地挑眉,愣了愣才道:“怎么着,小程大人这是……”

“是臣在宫内言语失当。”

程怀憬一句话含糊带过,又微转过头,朝李仙尘拱了拱手。

李仙尘垂着眼,手指捻着腕上那串长长的念珠,只略点了个头。

依两人目前官阶地位,程怀憬就算升了,也比他低着许多。在朝堂上,李仙尘是正三品堂上官,绫罗紫衣,佩玉带金扣,官服著鸾衔长授,是不折不扣的九卿之贵。

这个礼,合情合理。

秦蔺却像是感到极其意外,竟然顿住脚步,怔怔地打量了眼李仙尘。又看了看程怀憬,温声笑道:“二十三郎与程卿久未谋面,怎地如此生疏?”

“疏或近,不在于礼。”李仙尘淡淡地道。“况,臣与五郎已是见过了。”

“哦?不曾听二十三郎说起过。”

“同科几个给五郎接风,顺便在华池踏青。本是琐碎闲事,所以不曾告知于殿下。”

李仙尘与秦蔺边走边说,依次在厅前坐下。待他们坐定后,程怀憬才在下首处坐了,静静地等他们问话。

秦蔺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乾元二十三年上引,似乎颇有点拉拢的意味。又提起那年鹿鸣宴。“说起来,那夜宴中予还记得,程卿曾经有过不敢忧天下忧之慨,如今眨眼间,程卿也足以胜任一方父母了。”

“全靠圣人栽培!”程怀憬垂眸道。

“那夜鹿鸣宴中,予记得……”

“殿下,”李仙尘捻着念珠打断他,眼角耷拉着,语气淡漠。“臣今日约了胡僧清谈。”

这话没头没尾,秦蔺却像是立刻懂了,以手抵在唇边略显得尴尬。他咳嗽了两声,借坡下驴。“既如此,予今日就不留二位午宴了。待吃了这盅茶,来日予再派人去给你们下帖子,来府里头赏花论诗文。”

秦蔺姿态摆的十足低。程怀憬连声道不敢,李仙尘却满脸倦怠,神色极淡。

匆匆吃了盏茶,大多数时候都是秦蔺刻意与程怀憬寒暄。李仙尘始终半垂着眼,每过一息,指尖便轻捻挂于腕骨的长串念珠。

秦蔺忍不住皱眉道:“二十三郎,你腕间这是何物?”

“此乃数珠,胡僧又唤其为珠鬘。”

秦蔺眉头皱得更深了。“此物有何用?往日也不曾见你戴,为何近日竟不能片刻离手?”

“此物别名拴马索。”

李仙尘终于捻完了腕间每粒念珠,物是黑莲子,苦而沉。他抬起脸,一双点漆般眼眸却比念珠更沉。

他似乎在望着秦蔺说话,又似乎并没有坐在此处。这世间人事纷扰,夏光中山茶秾艳夭灼,可是他那双眼底却沉到入不得半点光了。他视之如珠玉的少年郎今日又入了宫,再次被打,然,他面色毫无波澜。

至少秦蔺瞧不出波澜。

“胡僧言,人心犹如狂奔野马,杂念纷飞,故此赠某此物。每一息掐一珠,刹那不停,手掐念珠以遏制妄念。”

秦蔺不动声色地勾唇,微倾身向前,目视李仙尘,意有所指。“二十三郎心中妄念,是否就在眼前?”

乾元二十三年冬,李仙尘裸.背去琅琊负荆请罪,退婚于王氏女,后又遣散跟随多年的私伎,夜夜独宿,过得犹如苦行僧一般,朝野世家皆以为奇谭。旁人或许不晓得,秦蔺却笃定,他是为了程怀憬。

如今他刻意设局,引程怀憬到了王府内……他就不信,李仙尘当真能不动念。

程怀憬缓缓地放下茶盏,亦垂下眼皮。

李仙尘抬眉,久久地望向秦蔺。此人出自中宫,是渌帝嫡子,可惜心性却甚为不堪。不仅疯狂结党羽,更酷爱罗织术,惯喜刺探臣子阴私事。宗社存亡,竟系于此人一身?

“臣去西郊伏龙寺时,”李仙尘目光越过众人,淡然道:“亦曾如殿下一般,心存此惑。眼中物、心中念,如何能够藉念珠死物驱除?”

秦蔺藏起眉眼间的不屑,温声笑道:“那胡僧如何答你?”

“胡僧说,世间贪嗔痴,不过……都是沙。”

秦蔺皱眉。

李仙尘微笑起身,左腕挂着一百零八颗黑莲子念珠,淡淡地道:“如今茶也吃尽,臣要去西郊赴胡僧约。殿下,就此别过!”

程怀憬亦随之起身辞别。

秦蔺终于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他揉了揉额头,叹息挥袖。“既然留不住你,二十三郎,你且替予……顺道送一送程卿。”

还是要撮合他与程怀憬。

李仙尘怔了怔,撩起眼皮,望向桃夭面上依然带伤的程怀憬。一眼望入那双曾如春酒般潋滟的桃花眼,待再要推辞,语词却都吞在喉口,堵住了。

程怀憬亦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三息后,垂下眼皮,转身朝秦蔺躬身辞别。

“殿下,臣告辞!”

见两人都没再推拒,秦蔺颇带玩味地一笑,声音变得愈加温和。“去吧!一别两年,就让二十三郎,带着你去卫尉府邸走一趟。若予记得不错,当日李卫尉也曾亲笔举荐于你。”

“喏!”

程怀憬依言拱手,静静地退出大皇子府,与李仙尘联袂而出。经过庭院时,四月初夏的风微微撩起褒衣,仿佛又是前次于华池畔,他与他并肩立在微微摇晃的画舫甲板,衣带当风。

微微地,有日光倾泻于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接下来的章节,都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