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1

“玉衡!”

齐玉衡正打算好好戏弄程怀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声音温厚,人也庄重,是著了皇子服的大皇子秦蔺。

秦蔺居然亲自下车来东角门寻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几十个皇子府属官。

程怀憬忙躬身行礼。“下臣见过大皇子!”

“是你,”秦蔺语声依然温和,眉眼带着些皇族特有的矜贵气。“予记得,你是上一科的秋闱魁首,程五郎。刚从淮地回来,这长安风貌,可还习惯?”

“许久不见如斯繁华,臣正在努力习惯。”

程怀憬不卑不亢,完全顺着秦蔺的话头往下走,绛色褒衣在艳阳天里耀眼得有些过分。

秦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待程怀憬抬起脸来时,又刻意多扫了眼,发现这位少年郎居然远比鹿鸣宴时姿容更盛!简直美到妖异!

“你今日……”秦蔺沉吟道:“可是要入宫去见母后?”

“正是。”程怀憬又一躬身。

齐玉衡笑嘻嘻地站在两人身侧,闻言看了眼秦蔺。秦蔺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正好,予也是要去长乐宫。倒可携了你一道去。”

程怀憬忙躬身推辞道:“皇后与大皇子相聚,臣怎敢叨扰!”

“不叨扰,”秦蔺微微笑着,温和地道:“左右也是候着,不如去长乐宫外候着。”

顿了顿,又道:“此处日头太大,小程大人若是晒坏了,可不值当!”

这是大皇子秦蔺第一次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当年鹿鸣宴时两人几乎不曾搭话。程怀憬心内暗笑一声,依旧躬身,安安静静地道:“感念大皇子盛情,只是……”

“大皇子都说了带你入宫!”齐玉衡大咧咧地拖住程怀憬胳膊,笑道:“咱们做臣子的,可不就得上头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一笑,两排雪白牙。

宫门外的齐玉衡笑声爽落,看情形,眼下也是大皇子身边红人。

程怀憬索性顺水推舟,略带点赧然的笑。桃花眼微动,转向始终唇边含笑的大皇子秦蔺。“既如此,下臣不敢辞。”

“走吧!”

齐玉衡推着程怀憬,大步流星地往秦蔺停车处走去。秦蔺方才举步,见状微微怔住,随即又温和地笑了笑。

**

朱墙内,连苑廊庑。

长乐宫宫室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走出个梳着飞天髻的宫娥。宫娥微低着头快步趋行,衣裙窸窸窣窣,走到大皇子面前蹲身行礼。

“殿下,皇后此刻尚在处理公文,让您晚些时候再来。”

秦蔺一直挂在唇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上唇贴着牙床,黏的他心头怒火中烧。他闭了闭眼,危险地低声道:“速去再报,道今日予有要事!”

“禀殿下,”宫娥头垂着,看不清楚神情。“皇后让您候着。”

简洁的,近似于冷落。

背后不远处就立着齐玉衡与程怀憬,秦蔺脸上有点难堪,再开口时颇带了些戾气。“替予再去通报一声!”

身子前倾,单手揪住宫娥衣领,冷笑道:“就说,前淮地知州……那位程大人也到了。”

宫娥叫他揪住领子,面色煞白,却紧张地低着头。淡藕色薄纱下脖颈雪白,宛如一只垂死的鹤。美是极美,但是这倔强的姿态,却格外让人厌恶!

秦蔺牙关暗咬,揪住宫娥领子的手指骨节渐渐发白,向来绷着的面具脸终于有崩塌迹象。他微抬起眼,目光扫向紧闭的长乐宫宫门。锦绣堆里隐约随风飘来馥郁龙涎香,哪怕闭着眼,他也能从零落琴音里嗅到寻欢气息。

夏初的风里带了些燥意,秦蔺心底却阵阵发寒。

程怀憬微侧过头,冷不丁袖口被齐玉衡扯住。他意外地挑眉,却见齐玉衡冲他使了个眼色,脸上却依然挂着大咧咧的笑容。

这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程怀憬心内对齐玉衡的评价动了动,这人看来爽朗,实则心细如发,竟然比秦蔺城府更深沉。金道人选中他做神龙山大弟子还是有道理的。

十四郎心机须不到他。

“殿下,”齐玉衡制止了程怀憬,却自家大咧咧地走到秦蔺身边,手指轻轻搭在秦蔺袖边,笑道:“末将今日起得早,如今却是肚皮饿了。既然圣人尚在忙碌,倒不如……?”

秦蔺扣住宫娥的手指一松,扑通,那宫娥摔倒在地。

秦蔺回过头,淡淡道:“也可。予今日先回府。”

一双与旻皇后酷似的清水眼内戾气乍现,唇角却偏偏挂着笑。令他原本算得秀美的面容,此刻分外狰狞。

程怀憬趋步向前,小心翼翼地道:“下臣恭送殿下。”

长乐宫外,秦蔺愤愤然拂袖正要离去的时候,紧闭的宫室门却忽然开了。从两侧打开,四月艳阳天的日头斜侧着打入青砖地面,有个穿紫纱袍的朝官从里头走出来。

“殿下!”

那人立掌行礼,声音格外地好听。

分明穿紫纱袍,却梳着道髻,发顶玉冠是块青白色莲花。那人皮肤奶脂般的白,唇角笑涡若隐若现,迎面走来时风姿娴雅,看不出具体年岁。紫纱袍绣暗色宝相花,金纹饰带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

是光禄寺寺卿梅纶。

开府仪,同三司,位从公。是应天立国以来唯一受尽帝后两位圣人荣宠的娇子!

待走到秦蔺面前,梅纶轻摆怀中白玉柄麈尾,微扬起脸。阳光在他鼻梁打下重重蝶影,面容也格外地好看。

也许是梅纶紫衣上的团花纹,也许是梅纶拱手施礼时衣袂飘摇,又或者……他说话的样子实在太温柔,总容易让人联想起坊间所传的那句“人比花娇”。

是呵,当年姜度也常戏呼此子为,玉郎。

程怀憬瞳仁不可察觉地微缩,指尖扣在袖底,乌皮靴内双脚也不自觉用力。

梅纶与秦蔺寒暄不过数句,目光就朝程怀憬飘来。程怀憬忙匆匆垂下眼,目光落在长廊青砖地,躬身行礼。

“下官程怀憬,见过梅大人!”

梅纶当年师从程怀憬外祖姜度门下,姜度获罪,他不仅不替姜度声援,反倒突然间音信全无,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七年前梅纶再次出现于世人眼前,却是靠爬.床渌帝,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九卿。后又与旻皇后厮混,高居从一品,位列从公。

姜家人恨他负恩,同门斥责他不知廉耻。就连各家士族子弟,也都鄙薄其为人。

长安西市坊间,大量勘印梅纶的床笫轶事。虽然不敢直呼其名,但是春.宫册里被压到失神的脸,赫然正是眼前这张。人比花娇,肤白如乳脂。

程怀憬咬破了半边舌尖,才含混呼出这一声带血的拜谒。

紫纱袍内,皇室特供的龙涎香却随风轻染。光禄寺寺卿梅纶立在少年程怀憬面前,久久没能应他。又半晌,忽而轻笑道:“淮卿当唤我恩师才是!”

程怀憬尚未及冠,无字,在长安城内世家多唤他为“五郎”。梅纶居然知晓他乳名为“淮”,今日在这宫掖内唤得如此亲热,以乳名呼他,仿佛与他程家或是姜家依然熟稔。

程怀憬低垂着头,心内冷笑。

乾元二十三年秋闱他被点了魁首,那时秋闱主试官儿是梅纶。可是他并不认为,梅纶值得他一声“师”。哪怕今日只在秦蔺眼皮子底下做戏,他也不愿认!

拱在一处的衣袖垂落,褒衣煊赫。程怀憬微抬高声调,固执地又唤了声。“下官见过梅大人!”

梅纶收起了笑,一动不动。

“梅大人许是失落!”秦蔺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角带着打量。“怎么,见到程卿,又想起了故人恩师?”

梅纶像是此刻才恍然回过神,含笑温柔地道:“也罢!你抬起头来。”

白玉柄麈尾往怀里一放,居然亲自执起程怀憬的手,面对面,又深深地望进少年的桃花眼底。

片刻后,神色微带点失望。“你右眼下这粒泪痣不好。”

程怀憬倏地抬头,向来在官场立定要腼腆不知事的脸终于破功。长眉高挑,就连两瓣殷红薄唇都微微张开,满脸写着诧异。

“怎么,说不得?”

梅纶唇角含笑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轻摆白玉柄麈尾。“果然,不及汝外祖多矣!”

叹息毕,梅纶就像是彻底对他失了兴趣。转身望向秦蔺,略点了个头。“圣人就在长乐宫内,殿下请!”

同样身为臣子,梅纶对秦蔺的态度却颇有些随意。说完话掉头就走。至于紧随于秦蔺身侧的齐玉衡,则只是眼角略扫了扫,并无二话。

倒是齐玉衡,怔怔地望着长廊下飘摇离去的紫衣身影,左手叉指撑住下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人,有点意思。”

话语声极轻。若不是程怀憬练过神龙山秘术,怕是也像众人一般,只留意到齐玉衡唇齿微动,却听不到话音。

程怀憬顺带看了眼秦蔺。果然见秦蔺脸部神色微变,两颊咬肌不自觉地抽搐。一息后,秦蔺又换回温和面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长乐宫走去。

宫娥小步跟在后头。

程怀憬在擦身经过齐玉衡的时候,耳畔又飘过这家伙的自言自语。“怎么这长安城里的官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呸!

程怀憬心内暗啐了一口,匆匆举步跟上秦蔺。

**

长乐宫内轻纱幔卷,帘后旻皇后正支着额头半倚于榻前。室内幽幽地燃着龙涎香,味道馥郁,其内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述的气息。见到宫娥来报,旻皇后也不过抬了抬手。

秦蔺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随后又一撩衣袍,单膝跪地。

“儿臣见过圣人!给圣人请安!”

自乾元二十五年正月,诏书传遍天下,曰旻皇后与渌帝并称二圣。朝官称渌帝为圣主,对旻皇后则口呼圣人。就连上巳节的灯会,都改由旻皇后主持。

在程怀憬乘着辚辚马车从淮地前来的路上,长安城内早已改天换日。但直到眼下亲眼见到大皇子跪下行礼,程怀憬才当真敢相信,今生朝堂变局竟也提前了!

前世并不曾有二圣临朝。

程怀憬忙随着跪下,身后哗啦啦跪了一片,皆口称圣人。

旻皇后不甚在意地瞥了眼,见着程怀憬,清凌凌的杏子眼凝住。片刻后,突然冷笑一声。

“果然惯会取巧儿!”

连同秦蔺在内,心里头同时咯噔一声。

程怀憬头垂得更低了些,姿态更加恭顺而又安静。“下臣……”

“闭嘴!”

旻皇后疾言厉色,啪嗒一声,摔碎了榻边刚刚把玩过的物件。玉盏在地面摔碎,从里头骨碌碌滚出几颗玲珑骰子,印记鲜红。

程怀憬眼角余光瞥向膝前的一颗骰子,长眉微蹙。骰子内以簪花小楷写有字样,笔法隽永,分明与桃夭客在江南截获的情书相同!

他心里头同时滚过惊雷与暴雨,鸦羽长睫遮住了眼底风光。他只垂头,静静地听着旻皇后大发雷霆。

“朕要你午时来,你为何早到?!”

“……母后。”

秦蔺久久地单膝跪地,面色难堪。

皇后既不叫他起身,也不给他赐座,如今他与臣子们一同进来请安,旻皇后却始终只对着程怀憬说话。

即便修养功夫如秦蔺,此刻语气也变了。

秦蔺打断旻皇后,掸衣起身,肃然道:“是儿臣入宫时恰好在东角门撞见了程卿,故此……”

“与你无干!”

旻皇后再次强硬截断,随即翻身从榻前坐起,单腿微屈,手搭膝前冷笑。若不是她眼下尚且着了胡服,姿态几乎与渌帝召见臣子时一模一样。

“程怀憬!”

“下臣在。”

程怀憬微撩起眼皮,压下心间千头万绪,答的不卑不亢。

“你怎么没死在淮地!”

旻皇后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恨不能血溅三尺。

“母后!”

秦蔺大惊失色,踏前半步,想要像从前那样凑至旻皇后身前。却有两把黄金错刀拦于他身前。

两名梳着飞天髻的陌生宫娥持刀而立,个头极高,语气也甚是冷淡。“殿下,请退一步。”

秦蔺从未遭受过如此屈辱,俊脸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后,咬牙依言往后退。

齐玉衡霍然变色,手按佩剑,抬眸看向旻皇后。目光直勾勾的,似猛虎噬人。

“把他的兵器卸了。”旻皇后只扫了齐玉衡一眼,语气冰冷。“蔺儿,这是你府上的人?”

秦蔺闭了闭眼,恭声道:“是儿臣府里头的司马。”

“朕以后,不想再看见他。”

旻皇后顿了顿,又道:“今儿个日头不错,他火气这样旺,须凉一凉。”

“母后!”秦蔺下意识动了动脚,却又顿住,面带乞求地道:“他初次随儿臣进宫,不晓得规矩,可否饶他一次?待儿臣回府后,亲自教训于他!”

“你就是这样心慈手软。”旻皇后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既然在长乐宫,就得依朕的规矩。来人!”

哗啦啦,从宫室门外涌入大批执刀甲兵。

“将他带入坎牢。”

“是!”

秦蔺脸色煞白,怔怔地望着旻皇后,满眼错愕。“母后!”

旻皇后看也不看他,只挥了挥手。“你也回去吧!朕与程卿,单独有话说。”

“母后!”

旻皇后似极不耐烦,霍然扭头怒道:“怎么,如今朕连处置你府里头一个属官都不能?”

“儿臣……”秦蔺再次闭了闭眼,低下头,涩声道:“不敢。”

执刀甲兵押着齐玉衡,跨出宫室门外,眼见着不知往哪里去了。秦蔺失魂落魄地又朝旻皇后行了一礼,踉跄着也往外走。

程怀憬始终单膝跪地,不知这对母子间有什么嫌隙,旻皇后这又是怎么个姿态。难道旻皇后如今已经手眼通天,不仅瞒下渌帝薨逝的消息,就连大皇子都受制于她?

既如此,为何出自弘农杨家的杨妃却只字不提?反倒一直催促,命宿桓进宫?

难道杨妃只是为了自保?

……不是,须不至于此。

程怀憬心内念如电转,肩背却绷得极直,绛红色纱袍逶迤曳地,就像是朵开到极盛的花。

旻皇后那双清凌凌的杏子眼钩子般钉在他身上,眼底渐渐红了。她赶走所有人,就是为了看他,就是为了,看一看,能够让江南那个人心心念念连命都不要了的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可会抚琴?”

程怀憬怔了怔,迅疾低声道:“幼时家母曾教过些,但臣愚钝……”

“弹一曲来听听。”

旻皇后截然地打断他,手指轻轻敲击膝骨,哒哒哒,似乎在盘旋着什么心思。

“下臣愚钝不擅长于此,恐污了圣人耳。”

旻皇后对这话充耳不闻,几乎就在程怀憬推脱的同时,转脸向身后道:“取朕的绿绮琴来!”

程怀憬收住声,微撩起眼,就撞见旻皇后正冷冷地盯着他。涂抹鲜红蔻丹的手突然前探,捏住他下颌,然后毫不怜惜地划出道血痕。

“弹!直到朕满意为止!”

这女人怕是疯了。

程怀憬垂眸,冷不丁旻皇后尖利指甲刺入他唇瓣,血迹沿着殷红薄唇渗出,腥味弥漫舌尖。

“朕三岁识字,五岁学琴,生于诗书钟鼎之家。年十三,受聘于帝王皇室子。十四入宫,贵为天下母。”

旻皇后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身子前倾,几乎要从榻前坠下来。又像是恨不得扑到程怀憬身上,一口将他给生吞了。

顿了足有十息,她才缓缓地扯出抹冰冷笑容。原本刺入程怀憬肌肤内的指甲缩回,柔软指腹轻擦他脸颊,片刻后,又大力掌掴少年桃夭面。

“程怀憬,你有何德何能,能够令燕地那人……为了你,自请去淮地助你!又为了你,在淮地染上了时疫,如今久病于床,眼见着就要命归黄泉?!”

大力掌掴后,程怀憬两颊泛起血色,唇瓣也破了,黑色软纱罗幞头微歪,额前掉下簇鸦发。

明明如此狼狈地朝她跪着,却依然如雪后青竹。

是江南那人最爱的模样!

旻皇后眼底充血,眼睁睁看着宫娥将绿绮琴摆在程怀憬膝前。这张琴,伴了她三十年,她就不信,就连琴曲她都能输给了这个娈童模样的少年郎!

“弹。”

旻皇后漠然地重又屈腿坐回榻前,冷声吩咐宫娥。“程卿手上尚缺了甲套,去,与他取来。”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这女人疯了。

齐玉衡:+1

秦蔺:+1

梅纶:+身份证号

齐玉衡:……弱弱地问一句,谁知道那个坎牢是什么地方?她打算怎么处置老子?

众人:(异口同声,眼带怜悯)坎生水,那地方是水牢。

齐玉衡:草啊!老子现在满口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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