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巳时。
宿桓于长安别院廊前轻轻按下一粒黑子,皱眉略为不安道:“郎君,述职之事怎地耽搁这许久?”
对坐的程怀憬单手支颐,眼眸半垂,盯着棋盘道:“弘农杨氏有信来。”
此处宅院就是杨家置办的,仆从也是杨家送来的,他此时特地提及弘农杨氏,则指的是弘农本家那位家主、当今杨妃的孪生弟弟杨不留。
宿桓愕然抬头,许久才讷讷地道:“怎、怎地……”
“怎地不通过你?”
程怀憬终于想出了破局的子,却不急着落下,只含笑温声细语。“宿大夫,此次杨家主尚且给某提了门亲事。”
“唔,”宿桓起先应的平淡,随后蓦然大惊失色。“你、郎君你要成亲?”
宿桓霍地倾身向前,拽住程怀憬胳膊,不敢置信道:“此事当真?”
他问的这样急迫,反倒令程怀憬怔了怔。入鬓长眉轻挑,唇边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宿大夫有何想法?”
“不敢,”宿桓嘴里说着不敢,手指却蓦然攥到发白,脸色也变了。“郎君你……你意下如何?”
程怀憬手腕叫他捉住,却也不恼,微微向前倾身,眼对眼地问他:“宿大夫可是觉得此事不妥?”
少年郎生得实在太过夭美,定睛看时,更灿灿如若轩堂明珠。照得这花阶庭院都一瞬间旖旎。庭前春梅早已过了花季,可是今日著了雪色云锦纱衣的程怀憬凑近时,依然有着蚀骨寒梅香。
宿桓此生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危机!他吞咽了口唾沫,喉间话语越发支吾。“不、不曾。”
“此事可疑?”
“不……没有,不曾可疑。”
宿桓仓促地起身,慌慌张张地走出数步,突然停下脚步,环眼圆瞪。“郎君,此事燕王可知道否?”
程怀憬垂眸,慢慢地将春葱般指尖插.入棋盒内。玉石棋子冰凉的润感模糊了心底那点子忧虑。再开口时,他的话语声格外静。
“某此番入长安,官阶一升再升,怕是总要与世家联姻的。”
宿桓惊的几乎找不着舌头。愣了半晌,呆呆地瞪着他,结巴道:“郎、郎君,可是……可是燕王那头?”
“燕王久病。况,此事与他并无甚干系。”
程怀憬话语说的截然,太过干净利落,几近于薄情。
宿桓久久不能言语。良久,颓然地一拳砸向梁柱,越发艰难地启唇。“郎君要娶谁家女?”
“不知。”
程怀憬以手扶额,叹了一声。“杨家只是虑及,如今这长安城内……怕是有许多士族,正在谋划替某联姻。”
“所以郎君你、你并不想?”
“这事儿不是某想与不想,而是该如何应对。”程怀憬沉吟。“况,河间本家久无消息。去年岁,某在淮地时曾经派人去探访,家父远游,至今仍未归家。两个庶兄一问三不知,某心中忧虑,怕是……”
“河间程家?”
宿桓大感意外。“可要再派人去走一趟?”
“必然是要的。”
程怀憬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在廊下踱步。日头下花影遮住了他半边脸,看不清楚神色。雪色云锦纱衣暗色团花却粼粼地,在天光中若隐若现。
“此事先按下不提,但倘若杨家主所言为真,怕是很快就要有士族来替某保媒。宿先生觉得,谁家女好?”
宿桓不能答。
实际上,宿桓几乎早就认准了程怀憬此生必不会娶妻。他在淮地时就发现,程怀憬与燕王秦肃关系颇为亲密,甚至比寻常夫妇更为情浓。按照燕王那人的脾气,既然认准了一人,肯定不能放任心上人撇开他,自行娶妻生子。
再者,程怀憬此前从未提过要娶妻。
“宿先生?”
宿桓喉间再次哽住。他怔怔地望向日头花影下的程怀憬,不敢也不能承认,或许从私心里,他也不盼程怀憬娶妻。但是程怀憬连秦肃都能不顾,更不会怜悯他自家那点小心思。
他是个身负血仇的畸零人!
他须没有那样的资格与身份,去渴慕这个夭梅般的少年。更何况,这少年是他如今的主子。更是半点都折辱不得。
宿桓攥拳,指甲缝里仍有方才那一拳砸出来的血痕。他低下头缓缓地道:“郎君觉得与谁家联姻得益最多,便可择哪家。”
话词很得体,语气也平静。
但是一转过身,宿桓就发现眼前起了雾。走得摇摇晃晃,直到长廊拐角处,他猜着程怀憬看不见他了,停下脚步,抬手一抹眼角,才发现满手湿泪。
他居然哭了。
他宿桓择的主家要娶妻,他不仅不能贺喜,居然反倒忧伤到哭了!
他再不是昔日长安城挟弹纵马的坦荡儿郎!
“哈哈哈哈哈哈——!”
宿桓仰头大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廊院更深处。
他没能看见,在他身后,程怀憬长而久地凝视他背影,一双桃花眼底神色极度莫测。
“郎君,宫内小黄门在门上传了份口讯,说是明日午后,让您去东角门候着。”
杨家仆童恭恭敬敬地趋行凑前,在距程怀憬五步的地方立定,低头禀报道。
程怀憬略转过眼。“没说为着什么?”
“不曾。”
让他明日去宫外东角门候着,却没说具体几时,去见谁……如此语焉不详,大概约他的是宫中贵人。但这位贵人,却并不想正式地召见他。
许是有着什么秘事要谈?
程怀憬眼角余光觑向那杨家仆童。杨家没反应,那肯定也不是宫中杨妃。渌帝已死,朱墙内活着的只剩下些宫妃,那就只剩下中宫旻皇后了。
“晓得了,明日某早些去就是。”
仆童传完了话,仍躬身垂首安静地立着。
“可还是有言?”
仆童谨慎地抬头溜了一眼,见程怀憬面色还算温和,便又凑前了两步,小声道:“宫中那位贵人也有口信,问何日可以让宿先生过去。”
程怀憬揉了揉额头。渌帝死了,他留下的这些宫妃们各个勾心斗角,当真片刻不得消停。
“晓得了,某会尽早安排的。”
仆童垂首应了声,悄悄地退下了。
程怀憬负手立在廊下庭前,满目春景渐空,他与秦肃那厮分别也有两月余了。如果给秦肃鸿雁寄情书的,当真是他所猜的那位,眼下后宫就更堪虑了。
他又叹了口气,举目遥望,越过墙外葱笼榉子树,沿着朱雀大街再往东北方向走,便是朱墙深宫。
连苑高楼内,那起子女人到底想做什么?杨家又为何提及会有人给他保媒?第一个来试探的,又会是哪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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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末,程怀憬便换好褒衣,头戴巾帻,仔细地又再三检查了遍。恰撞见宿桓跨过门槛,摆手示意仆童停下整理褶皱的动作,抬头笑了笑。
“宿先生来的正好,瞧瞧某这身,可还妥当?”
镜架前的少年郎君一袭暗绛色褒衣,露出里头的雪色交字领。乌皮靴,玉革腰带,巾帻后鸦发披在肩头,转脸含笑的时候,镜内亦朦胧投出个人影。
就像是雾里花、月下泉,总令人不忍直视。
宿桓窘迫地低下头,含糊道:“郎君今日打扮的甚是精神,瞧着……甚好。”
“可美容姿?”
宿桓怔住,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程怀憬,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程怀憬双手按在膝盖,含笑点了点头。“因宫中那位贵人不甚欢喜美貌少年,所以,宿先生若是觉得这身修饰太过,某可以换身打扮。”
宿桓苦笑。这才晓得原来程怀憬还是刻意往庄重二字上头压了压。但他生得如此出众,就算不言不笑,也皎皎然如雪后明月。
总令人睁不开眼。
宿桓低头沉吟片刻,探手取过铜镜前的一方黑色纱罗幞头,递给程怀憬。“郎君眼下尚不及冠,若想庄重,不如试试软脚幞头?”
程怀憬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看向铜镜。镜内少年面容秀美,尤其一头黑鸦鸦的发,越发衬得他长眉青翠薄唇殷红。
的确是颜色太盛了些。
“甚好!”
程怀憬接过幞头,仆童小意地立在身后替他重新收拾好。
“如此,可行否?”
宿桓低垂着眼皮,道:“甚可。今日入宫,仆不便跟随,郎君须自家小心些。”
“不妨事,”程怀憬带笑摇手。“既是宫中主动递消息来,想必……总归是件好事。”
他先安抚了宿桓,待浩浩荡荡带了二十个仆从出门,坐入马车后,放下帘子,却又没来由地忐忑。今生乾元二十三年九月鹿鸣宴,他与旻皇后会过一次面,话题谈到半截,就叫秦肃闯入牡丹苑给拎走了。
不知那女人是否还记恨此事?
绣轴骨碌碌地滚动,双幅车轮碾过齐整的朱雀大街。两侧房屋林立栉比,飞檐翘角后头,是大皇子如今开府居住的兴庆坊。与兴庆坊对面,便是二皇子开府后所居的兴华坊。
大皇子秦蔺出自中宫,文有属官二十人,武将不计其数。刨去位列九卿的卫尉李鸿乂外,尚且有分布于虎贲军与龙威军的卢家魏家。就连江湖隐门神龙山的掌门大弟子、十四郎的大师兄齐玉衡,如今听说也在大皇子府任职。
二皇子秦渚母族是南阳郭家,族中豢养炼丹修道的娈童,在渌帝时期就多方经营。二皇子密友顾长期娶了郭家嫡女,如今也在朝中任职。顾长期其人,心思诡而细,颇为难缠。
这两位皇子,得琢磨个什么法子,把原本就架在炉子底下的火……再撩拨的更旺些。
程怀憬垂眸沉吟。
约一炷香后,车停在宫门御道外。
“郎君,就只得到此处了。”御车的仆童稳稳地停好车,恭敬地报道。
“可。”
程怀憬挑开帘帷,踩着踏凳下车。入目是森严宫禁,朱红墙外一览无余,连棵树都不曾植。怕是叫歹人循着高树,翻墙入院。
他缓缓踱步至东角门外,看了眼日头,此时不过巳时,须是来得极早了。
早了好,显得恭敬。
程怀憬垂手静静地候着。
手执长戈的禁卫兵相互对视了眼,其中一人便开口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奉了哪位贵人的诏?”
“正是,”程怀憬嘴角含了点笑。“约了午时许,某心急,便在此候会儿。”
禁卫兵面面相觑。又上下打量程怀憬,一没穿官服,二没挂鱼佩,怕是个从外地刚调任回京的。不甚晓得长安规矩。
“要么,您先去那边儿候着?”
手一指,遥遥指向北边一溜儿矮檐。“待宫里头有人出来接了,自然会寻你。”
“多谢!”
程怀憬含笑拱了个手,果然撩起衣襟去了。
待他转身走开时,背后清晰地传来声嗤笑,伴随那些执戈禁卫兵的闲言碎语。
“倒老实!”
“老实啥啊,就是个没门路的,穿红著绿的,一看就不是咱长安本地豪门大族出身。”
“你说的倒也是啊……”
程怀憬脚步不停,却也不快,依旧不紧不慢地悠悠然走去低矮屋檐下候着。这些禁卫兵惯常都是长安世家子,他们中有许多人,毕生不曾见过真正的沙场。架鹰走马,倒各个儿都是好手。
走到一溜儿矮檐下,青瓦片折射出日头白光。他手搭眉骨瞄了眼日头。
“郎君,巳时一刻了。”
杨成采办的仆童倒都是机灵人,见他与那几个禁卫兵谈话间神色不对,便谨慎地都跟过来。凑近了些,围拱在程怀憬身侧。
又有仆童执扇,要替程怀憬挡去日头。
程怀憬略有些意外。含笑摇摇手,道:“许久没晒过这儿的日头……”
话音未落,距他们十步外的东角门边再次传来禁卫兵们的嗤笑声。
程怀憬顿住口,微撩起眼皮,见弘农杨家送给他的仆从纷纷低下头。这次却不是源于恭敬,而是羞愧,耳朵后头泛起的那些红,是在替他这个冒牌主家害臊。
长安城,遍地权贵豪富。就连这看人的眼,也比旁处低些。
程怀憬拢起袖口,眼皮半垂。日头晒在他身上,头顶包的黑纱罗幞头热噗噗地散发热气,褒衣上暗色云纹金扣亦有了抹亮色。
有人走近他,拉长了的影子斜斜覆住他头顶那片阳光。
“这位,莫不是程氏五郎?”
听声音挺活泼,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轩昂热情。这人必定也不属于长安,更不会是朝堂望族子。
程怀憬抬眉,果然见面前立着个宽肩长腿一身武将打扮的年轻人。虽然穿了官服,却偏与十四郎般,梳了个道髻,髻上插着支乌木簪。腰间佩的是长剑,样式也与十四郎那柄剑酷似。
程怀憬想起一个人,殷红薄唇微分,含了点笑。“敢问尊驾是?”
眼角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望稍远处飘,果然觑见一群穿淡金色软甲的皇子护卫,人群后头隐约可窥见辆皇家车辇。
“齐玉衡!”
程怀憬收回余光,唇角笑意深了些。“某常常听十四郎提起你。”
“提起我?”齐玉衡夸张地反手点住自家鼻尖,一脸不信。“他就是根木头,提我作甚?几年了,老子给他写信都不回!”
齐玉衡约莫二十五六,浓眉总是神气活现地高挑,说话时神情特别鲜活。
看起来不像个很有城府的人。
程怀憬略带着赧然的笑,羽睫轻颤,侧头轻声道:“你怎会识得我?”
“哎呀,全长安城就属你最好看!”齐玉衡大大咧咧。
“从前就老听十四说,他家弟弟多乖多好看,说哪天要是咱们师兄弟几个下了山,遇见个特别好看的小郎君……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要是哪天看见了个小郎君,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没颜色了,那位小郎君必然就是他的弟弟程五郎!”
程怀憬听得怔怔然。在家时十四郎从不肯唤他弟弟,只恭谨而又疏离地称呼他为“小郎君”,又或者“阿郎”。直到他十一岁那年中元节,十四郎带他去河边放灯,他崴了脚,在十四郎背他回去的路上,他半撒娇半痴憨地逼着他,要他从此改口,也与母亲在时那般,唤他为“阿淮”。
那夜回家的路格外长,他十一岁,十四郎十四岁。
他对十四郎说,母亲不在了,父亲并不在意我,这世上只有阿四你待我最亲。从此你就唤我乳名吧!
十四郎沉默了很久,最后应了一个字,好。
每年中元节,十四郎都会特地从神龙山赶回来,陪他去河边放灯。陪着他,祭奠逝去的母亲。然后沉默着抿唇,被他逼急了,便唤声“阿淮,我们回家”。
可后来,十四郎渐渐不再回来。自乾元二十三年下山陪他入仕至今,十四郎对他依然半友半仆。
程怀憬从来不知晓,原来十四郎在神龙山中,一直对外人这样形容他。说他是这世上最乖最好看的弟弟,像形容一个私藏的宝贝,又或者是护在身后的金娇玉贵的娃娃。
不知从何处起的酸楚意,渐渐梗住程怀憬心口,迫得他呼吸促急。鸦羽般睫毛轻垂,遮掩眼底神色。
“那我当随阿四,唤你一声大师兄。”
“哎哟这可使不得!”
齐玉衡连连摆手,又大咧咧轻拍腰间佩剑。“如今我在大皇子府任参将,官儿比你小得多!再者,下山前师父就明言,这次须是个比试,赢了的那个就是今后神龙山掌门。十四向来闷声发财,这声师兄……我看还是先记下!”
顿了顿,又大笑着轻捶程怀憬的肩,凑近了对他挤眉弄眼道:“要么,你唤声哥哥来听?”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我考虑好了,打算爬墙。哦不,出墙!
秦肃:乖,别闹!孤正在造反,咱家穷的只剩下衣柜。要么你出柜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