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没搭理他,反手撩他下.阴,然后脚下一个错步划开。瞬息间站直了身子,飘至距李仙尘三步开外。
李仙尘怔了怔,哑声笑道:“五郎原来会武功?”
“仅以防身。”程怀憬掸了掸衣袍,自下而上斜斜地撩了他一眼。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在淮地时,燕王曾教过某几招。”
不再与李仙尘兄弟相称,昔日长安城内无数次醉酒的旖旎时光,就像是一个旧梦。乾元二十五年的风一吹,就都零落散尽。
李仙尘双眸泛出血色。
“燕王?又是燕王!五郎当真以为那厮,是为了你换婚博陵崔氏不成?”
程怀憬侧身转头,巾帻下鸦发微动。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薄唇勾起。那笑容甚为凉薄。
“李兄,一别两年余,不料你心里头……琢磨的竟然只剩下这些个。”
李仙尘大步迫近他身前,神情变幻不定。良久,稳住呼吸后,惨笑道:“是了,五郎心中只有大业,怕是顾不得这些儿女情长了。”
历来只有皇族才能提及“大业”,程怀憬眼眸微缩,不动声色地反讽道:“李兄怕是醉了。”
“为兄心里头,从未如此清醒过!”
李仙尘并不肯借着台阶下来。对眼前这个少年,他憋了太久的渴慕,在翻转为恨意后,原本可有可无的那点子欲.念翻转成了燎原野火。火势越发灼烈,烧尽了一切障碍物。
也是因此,在长安的这两年,他翻来覆去地理顺了程怀憬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图谋的野望。
他一个没落士族嫡子,若当真要光宗耀祖,为何不期望留在长安城、日常伴随于帝王身侧?反倒自请去了僻远淮地。去后两年,稳住了民叛,却在送往朝廷的谍报中只字不提。
是了,旁人或许不知实情,可大皇子派在节度使华少游三子身边的暗桩毁了。淮地变成了一张落网,处处陷阱,没人知道这两年那里发生了什么。
任何雀儿都飞不回长安,全都死在了淮地。
程怀憬一介书生,为何要在淮地谋划到如此地步?他公然触怒旻皇后,不顾后果地诛杀皇族暗桩,不过是为了燕王。
燕王的病,无人知道真假。
大皇子仍沉醉在封太子的美梦中,可是这昭昭日月,早已昏暗。
风雨如晦。
李仙尘不错眼地盯着程怀憬。这个他亲手领入朝堂的少年,如今羽翼渐丰,迟早会成为宫中旻皇后母子的心腹大患。大皇子以为,只须轻轻一拨指头,就能诛杀此人。
可是,谈何容易?待他朝燕王在江南成事,此子便是那头猛虎的双翼!
他该杀了他!
眼底鲜红的血色渐至弥漫,李仙尘在舌尖尝到了腥冷的凉意。于镇平郡河间学馆初遇时针锋相对,长安城内朱雀大街上把臂同游,临行前在悦来馆前一字一句反复情问……往昔历历,如何能为情?
“李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程怀憬静静地立在画舫内,黑色罩纱衣,眉目如画。右眼睑下泪痣藏得巧妙,只有微微侧头看向他的时候,才会惊鸿乍现。
“今日这些话语若是传了出去,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仙尘挑眉,冷漠地道:“刘七郎他们几个都走了。难得有今日,五郎为何依然不敢认?”
“原来今日安排的是三堂会审!”
程怀憬到底有些恼了。他掸了掸衣袖,冷笑道:“也罢!二十三郎到底要问甚,且一并问来!”
脚尖微动,乌皮靴挑起先前刘仃扔在船上的长剑,反手执剑架在自家脖颈处。长剑寒气刺入雪脂般的肌肤,扬起脸,从殷红薄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分外凉薄。
“李兄倘若对弟起疑心,何妨直言?为何遮遮掩掩,反倒坏了昔日情谊。”
李仙尘再次踏前半步,痴痴地望着他。修长手指按住长剑,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五郎,你太过聪慧。只可惜,有时往往恰是你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能瞒得住,才会让人窥破行踪。”
“李兄说的某像是个贼!”程怀憬冷笑。“怎么,难道你捉住了什么贼脏?某是名节有亏,还是不义不臣?”
程怀憬与李仙尘面面相对,长剑面上映出两个年轻的人。彼此鼻息间,都浸满了桃花醉酒香。分明是很暧昧的距离,程怀憬心底却生不起丝毫涟漪,只觉得李仙尘借着他与秦肃的私情,在试探江南兵事。
杀机藏在华池画舫舟中,一触即发。
李仙尘的手落下,不经意惊动了程怀憬轻搭在肩头的鸦发。他顺势拈起,凑到鼻尖,笑的越发惨淡。
“某平生最爱美人。只是某却从不知晓,原来五郎之美……如此可怖!”
程怀憬挑眉,微有诧异。
“世间人,不过美在皮囊。又或偶尔得有绝色,惑人神魂。可是这些都不及五郎你……”
李仙尘欲言又止,突然间踉跄退开两步,随后仰头大笑。
“五郎之美,当有江山为葬!”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程怀憬微扭过头,长剑锋芒在他颈侧压出条极细的血线。他却似毫无所觉,只狐疑地打量李仙尘,原本安静的神情有了裂痕。
“李兄,你当真醉的紧。”
李仙尘大笑摇头。“不曾醉!五郎此次从淮地回京,连跳九级,即将升任绣衣御史一职,为兄……当敬汝三大白!”
目光下落,瞥见画舫几案狼藉,勉强在角落里寻见一只八角鎏金壶。李仙尘广袖轻拂,提起酒壶,又从屉子里寻出对玉杯。满满地斟了两杯酒,笑道:“敬汝一杯酒,祝汝寿长春。”
这句原本是前朝旧事,乾元二十四年在淮地被程怀憬用来讥讽节度使华少游。
程怀憬垂眸,掩饰瞳仁剧烈微缩。片刻后,他缓缓地放下一直架在脖颈的长剑,呵地笑了声。“若某接了你这杯酒,李兄是否就能够……直言不讳?”
“讳,有什么可忌讳的?”李仙尘已经洋洋洒洒地吞下第一杯酒,喉结滚动,笑道:“眼下只得你我二人。为兄渴慕五郎,惜乎五郎并无意于愚兄。为兄又忝列鸿胪寺寺卿,惜乎五郎亦不屑与愚兄为伍……今日愚兄便只得言尽于此。”
“尚未恭贺李兄位列九卿!”
程怀憬借坡下驴,缓步走到几案前,弯腰拈袖,端起案前玉杯。顿了顿,又沉吟道:“昔日从长安出城前,李兄曾有一言,曰朝堂之上非友即敌。”
李仙尘抬眉望着他,眼角下垂,唇边似笑非笑。手中执着玉杯,在指间轻巧地转了个旋儿。
“可是弟以为,”程怀憬一口抿干杯中桃花醉,含笑垂眸。“你我之间,原不必如此。”
“哦?”
李仙尘将空杯又转了个旋儿,笑吟吟地道:“为兄如今掌管鸿胪寺,忝列九卿之一。陇西李家世代与博陵崔氏通婚,又有族叔这层……当今圣主久不临朝,立太子的呼声越发甚嚣尘上。大皇子出自中宫,嫡与长二字,他均占了。世人均以为,立大皇子为储君不过是顺理成章,不过是在等待良辰吉日罢了。惜乎哉……”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放下玉杯,手按在几案,幽邃点漆眸深深地望进程怀憬眼眸。
“五郎,你所择之人,不是他吧?”
如同华池的清水于瞬间倒灌江海,又似乎数道晴天霹雳同时击中了程怀憬那双桃花眼,他于刹那间蓦然瞪大双眼,厉声斥责道:“历来立储之事,只有圣人能言‘择’字。你我同为人臣,何来择储一说?李兄,你失言了!”
“为兄待五郎,如心头宝。今日更是剖心置腹,可惜五郎……你从不肯睁开眼看。呵!”
李仙尘又淡然地替二人斟酒,执起玉杯递到唇边,微微笑道:“这第二杯酒,便祝五郎前途锦绣,他日在朝堂之上,能够当真如你所愿,博一个……权倾朝野。”
程怀憬以手覆住自家那杯酒,冷笑咬牙道:“这第二杯酒,依某看来,不必了。”
“哦?”
见他当真勃然变色,李仙尘反倒微有些意外。他见过少年太多次,见过少年卧病饮虹楼内云纱半湿,见过少年张牙舞爪地冲入河间学馆内对他冷嘲热讽,也见过少年捋袖于渭水边悠悠然地放下荷叶托玉觚……可是他始终觉得,那样的程怀憬不真实。
如今程怀憬揭去了长久以来覆在全身的云雾,变得触手可及。对于他李仙尘的戒备心,眉目五官都于瞬间生动,就连发丝都刻镂入画音容宛然。
他该觉得痛,可是这痛楚里头,又含了些痛快。
于是他忍不住探手超前,牢牢地按在程怀憬黑色罩纱衣后的心口。少年温热的体息,与胸腔内那颗心的跳动律音,都穿过指尖薄茧……次第入了他的心。
“惜乎此心,不与吾心同。”
李仙尘怔怔地,突然间展眉一笑。
心口大穴被人触及,程怀憬眉目间神色动了动。李仙尘这句话,又是双关。隐隐然暗指他择了燕王秦肃,表面上却只是句情话。
程怀憬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在前世无数个口耳相传的版本里,应天第一才子李仙尘风流不羁,与朝堂事无关,生平酷爱流连于花丛,又寄情山水,是个近似于传奇的人物。可如今这个传奇就活生生立在他面前,明明已经知晓结局,却仍颓然地试图与他重修旧好。
华池画舫内,李仙尘是个活的人。带有尘世间一霎即逝的鲜活。
“李兄,不,二十三郎。”
程怀憬缓缓地抬起手,按在李仙尘的手背。两人肌肤相触,眉睫内的神色风光一览无余。
程怀憬突然间不想再与他周旋,深深地叹了口气,带了与他目前年纪不相称的苍凉。
“你我今日同朝为官,你是九卿,某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绣衣。二十三郎何必如此!”
“你也知绣衣一职见不得光,专替皇家稽查臣子阴私!”李仙尘目光沉沉。
“绣衣使者,所著服饰靡丽,动辄被派往各州府,可缉盗,可镇叛,可决狱。应天立国百年,绣衣御史不足三十人。这三十人者,无一不是少年俊彦;然,这三十人中,无一得善终!”
李仙尘收住话声,借势轻抚程怀憬春葱般的手指,点漆眸底暗沉。欲.念下去了,如今徒余一片萧索。
渐渐地,唇角笑容也收住了。
“五郎,你本是个聪明人,何至于此?”
程怀憬垂眸,目光飘在两人交握的手。秦肃一袭雪白铠甲高坐于银雪战马上的身姿现于眼前,那年江南,即便是开春亦不见琼花。
“二十三郎问某,何至于此……”
程怀憬目光渐渐飘远,越过了李仙尘,越过了长安郊外的华池,甚至越过了应天辽阔的边疆,他仿佛又站在那年的燕王府门口。匾额被换了,门前街市人流如织,却都是扶老携幼仓惶逃至江南避祸的流民。
他孤零零地站在前世那年衣冠南渡后的杭城,忘了今夕何夕。
“五郎?”
李仙尘的呼唤声又传入耳际。
程怀憬回神,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殷红薄唇轻轻逸出又一声叹息。许是心口叫人按住,他难得的,今日也想与这位才子俊彦说句剖心语。
“二十三郎,为朝廷做事,或可言官职俸禄,但倘若是为了……”
程怀憬咽下后头那个词,迟疑了片刻,到底没能以黎民苍生自诩。他是个活了两世的人,他知晓大皇子秦蔺绝不是位明君。然而前世种种,须与李仙尘说不得。
说了,李仙尘也只会当作他发癔症。
“二十三郎有一言极确!某心中确实不为河间程氏,甚至不图封妻荫子。某所思所虑者,不足为人道。”
“哪怕是与为兄,也不可分说一二?”
程怀憬撩起眼皮,直直地看进李仙尘眼底,笑了笑。“某,无人可诉。”
“五郎!”李仙尘捉住他手腕,呼吸迫急,眼底再次泛出血色。“你到底有何不得已处?是不是燕王那厮逼你?是不是在淮地,那厮对你做了什么?”
程怀憬抽回手,失笑摇头。“无人迫我。此道阻且长,虽千万人,吾往矣。”
四月末的柳絮飘扬于画舫窗外,模模糊糊的,李仙尘窥见天光下立着的少年扬眉一笑。
“二十三郎,月底调令下来,弟可能不会久居长安。此行不知归处,亦不知下次相聚,又是几时。今日何不趁兴而归?”
春葱般指尖轻送,拈起几案前方才没饮的酒。仰脖,一干而尽。
“这第二杯酒,祝你我皆能遂愿,不枉少年!”
李仙尘盯着他,抬手替那对儿空杯又斟满第三杯桃花醉。碧青色酒液倾入薄玉杯底,漾了漾。酒却仍在沿着杯口外溢。
“过犹不及啊,二十三郎。”
程怀憬覆手于壶,广袖垂落在李仙尘手背,两人错身之间,抬眼朝李仙尘笑得格外粲然。
“这第三杯酒,惟愿某此生能与二十三郎以倾盖如故始,能以……君子之交而终。”
“好一个君子之交!”
李仙尘终于放下几乎叫他倾注一空的八角鎏金壶,放声大笑。
“好!今日就为五郎这句祝词,为兄当舍命陪君子!”
“承情之至!”
程怀憬拢袖,递酒杯于殷红薄唇前,与李仙尘同时饮尽最后一杯酒。
李仙尘大笑着摔碎玉杯,双手按在几案,抬起头,灼灼地盯着程怀憬。“为兄送你!”
“不必送。”
程怀憬也摔碎了玉杯,站起身,照例半垂眸,静静地笑了一声。“山河路远,且各奔前程吧!”
待转身出了画舫,身后两排珍珠帘子撞出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华池水面上粼粼地折出日光,不远处是另外几只略小些的画舫,船头分别挂出了“刘”与“丘”的灯笼。显然刘仃与丘樗已经知晓今日他与李仙尘密谈,早就准备好避讳。
程怀憬心内暗叹,恐怕他们都以为今日李仙尘是为了那段被屈负的相思,可又有谁知,李仙尘真正要开口问他的,竟然是为应天择储君。
为了他,李仙尘的确费尽了玲珑心思。
风从水上来,轻轻撩起程怀憬肩头鸦发。他似有所感,回过头,果然见李仙尘也挑开帘子出来。
说不送他,李仙尘却仍立在船头,一双点漆般幽深的眼睛遥遥地望着他。“五郎,前路诡谲,多……珍重!”
“你会护我吗?”
李仙尘怔住。
程怀憬毫不意外地笑了。桃花眼底笑意潋滟,桃夭面美到触目惊心。他站在船头风里,像是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二十三郎,你有你的家族与顾忌,所以你不能护我。”程怀憬负手而立,带笑望向李仙尘,风姿前所未有的清傲。“但是这世上,有一人会。无论前途多么诡谲难测,又或者这人间冷热交替,有一人……始终都会护我在身后。”
李仙尘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也笑了笑。“那人是燕王?”
程怀憬不答,只含笑点了点头。
“呵!”李仙尘咬牙冷笑。“他是光帝独子!历来皇家无情,更何况,他将来总是要成婚的!”
程怀憬依然不答话,又摇了摇头。殷红薄唇花朵般微翘,始终含了分笑意。
“五郎!”李仙尘声调突然转高,疾言厉色道:“他不过欺你年幼不经事!他如今不安于事一室,四处图谋,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程怀憬依然吟吟地笑着,入鬓长眉轻挑,笑意越发地莫测高深。“二十三郎,今日你既与我剖心,某便也如实以告……”
他刻意顿了顿,然后才撩起眼皮,定定地望向李仙尘。又像是在透过立在珍珠帘侧的李仙尘,遥望向更为渺远的前尘旧事。
“你道皇家无情,可历来欢愉之事,不过讲究个你情我愿。二十三郎此后……不必再言及此了!”
程怀憬最后朝李仙尘又笑了笑,拢袖拱手,退出一步后,转身朝岸边如织的李家仆从们唤了一声。“且靠岸吧!”
李家仆从们撑着小船过来,待两船接近后,又跳上画舫,划向华池来时岸边。
程怀憬在仆从接引下上岸,从柳树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风吹动他身上那件黑罩纱衣,少年眉目清俊,却再不曾回头,亦再无只言片语。
从始至终,李仙尘再不能答一个字。
只是怔怔地,扶着珍珠帘子立在船头,脸色渐渐地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李仙尘骂秦肃不安于室,不是指王爷红杏出墙啊!这句类似“一屋不扫便想扫天下”,和《后汉书·列传·陈王列传》那句一个意思,暗指秦肃想谋反。=_=